苦渡【序】

黑色的棋,鋒利的擊

  極北之地有荒原,生靈不生,罡風(fēng)不息,萬里一片死寂之地。

  荒原漫漫,風(fēng)行不止,偶有殘枝敗葉茍延殘喘,在罡風(fēng)勁拂下也唯有低首,免得斷肢折腰之苦,正如無數(shù)年來他們一直做的那樣。

  罡風(fēng)之下,生靈不存,一陣風(fēng)解皮,一陣風(fēng)掠肉,一陣風(fēng)刮骨,非有大能,難撐荒原一陣風(fēng)。

  荒原邊緣,罡風(fēng)勢微,有枯枝抬首,有殘葉不落,有飛亭翼然。

  涼亭懸于半空,在罡風(fēng)呼嘯中巍然不動,風(fēng)過涼亭如清溪過石,不撫亭外,不入亭內(nèi)。

  涼亭有四柱八角,頂分兩色,一色琉璃凈,一色煌煌白,在八邊尖頂各占一半,勢均力敵之勢,虎視眈眈之意。

  亭中有石桌一張,石凳兩個,桌上刻著棋盤,黑白二子排陣布列,正是相持均勢。黑子行法霸道銳利,如重劍當(dāng)鋒,巨斧橫斷。白子溫和凝重,綿綿如水,密密如光。

  執(zhí)白子是一老者,著一身白袍,衣衫素凈,卻是上好綢子,柔順細(xì)膩,寬廣袖口,有白金絲線繡飾,粗看不覺,細(xì)觀才見貴重,老者面容和藹,皺紋如花枝舒展,每一道皺紋似都蘊(yùn)滿了滄桑與智慧,眼窩深陷,雙眼蔚藍(lán),如大海無波。

  老者沉吟數(shù)分,落子枰上,白子落,白棋便作了囚籠,黑棋霸道絕倫的鋒銳之意被這雖是溫和卻堅(jiān)韌至極的白棋牢牢困住,不得掙脫。

  “如此溫吞水的打法,也只有您能做到了?!眻?zhí)黑子的人搖了搖頭,將手中的棋子重重壓在棋枰上,枰中局勢又是一變,黑子落下,不知何時布局,竟是對白子成了前后夾擊之勢,白子頓入極危境地。

  “呵呵,人老了,難免就有點(diǎn)拖沓?!崩险邷睾偷匦α诵?,眼角皺紋如桃花開放,看著對面的年輕人,抬手落子。

  “您辦事起如清風(fēng),落如驚雷,誰又敢說您老拖沓?!蹦贻p人面容頗俊,顴骨高凸,雙目如星,眉如鳳尾,說話時眉毛微挑,不見妖嬈,格外凌厲。

  “劍首稱贊,我倒是慚愧不已?!蹦贻p人沒有落子,老者倒也不急,悠悠然說道。

  “您老折煞小子了,”年輕男子搖頭,雖說折煞,卻是面容不變,言語不驚,“我雖勉為劍首,但您卻是我父親好友,長輩身份,我如何當(dāng)?shù)钠鹉@般話?!?/p>

  “我輩論交,本憑能力,劍首雖然年輕,但實(shí)力卻已不輸老頭子,如何擔(dān)待不起?”老者忽的嘆息道,“若是我家不成器后輩有劍首三分天資,老頭子也不至于如此勞累。”

  “您言重了,棲霞兄天資不下于我,只是諸多事物煩勞,沒有我這樣清閑罷了?!蹦贻p人平靜答了一句,同時落子。

  “凡事煩擾還可靜心,這一點(diǎn)棲霞便不如劍首了?!崩险哂行┎毁澩?fù)u搖頭,緊跟著年輕人落子。

  “棲霞兄卻是要穩(wěn)重許多?!蹦贻p人拈子落枰,微微笑道,鳳眉挑的愈發(fā)高了些,如同長劍欲出。

  “這點(diǎn)倒是不錯,但也就這點(diǎn)尚可拿的上臺面了。”老者笑了笑,有些意味深長:“這局也該完了,當(dāng)真后浪推前浪,劍首棋力日益精進(jìn),老頭子怕要不是對手了。”

  “您老言重了?!蹦贻p人落子,黑子已然成勢,白子雖有掙扎之心,可惜卻無回天之能,頹然敗落。

  “好了,這棋也下完了,該來聊聊正事了。”老者不看已然失敗的棋局,而是看著年輕人微笑說道。

  “請說?!蹦贻p人很平靜,神色波瀾不驚,眉亦不驚。

  “劍首有通天大能,又何必和一個小小物靈為難,放了它去吧?!崩险呶⑿φf道,神色悲憫。

  “我還以為是什么事呢,原來是這件事啊。”看著老者微笑的面容,年輕人也笑了起來,銳氣盡斂,笑容真誠柔順。

  老者的心卻微微一沉,他和年輕人熟,可以說成長的每一步他都看在眼里,這樣的笑容,對他來說絕不意味著妥協(xié),而是決絕的冷酷。

  那是最不屑的嘲諷和胸有成竹的準(zhǔn)備。

  “又是何苦?”老者嘆息,有一圈圈的光環(huán)在他腦后亮起,光芒流轉(zhuǎn),一圈套一圈,生生不息,圓潤如意。如同活物呼吸一般,散發(fā)柔和光芒的無數(shù)層光環(huán)輕輕震顫,光芒落在老者臉上,愈見慈悲。

  年輕人沒有動,哪怕有縷縷光芒已然落在他粗布白袍上,他依舊安穩(wěn)如故,只是笑得愈發(fā)溫順,語氣也輕柔起來:“您老既然說過我棋力見長,已經(jīng)不如我,又怎么敢跟我下這盤棋?”

  “終究還是要看實(shí)力,”老者神色慈悲,言語卻冷酷起來:“你執(zhí)迷不悟,我便只能將你拘禁,或者……”

  “或者流放?”年輕人打斷了他的話,輕笑道:“就像對待我弟弟那樣?”

  “你……!”老者面色微變,蔚藍(lán)眼中更是如有大海風(fēng)起云涌,引動驚濤駭浪。

  “你以為劍族的人都是只會用劍的傻子嗎?”面對老者的驚訝,年輕人依舊笑得溫和:“你以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想要做什么?”老者深深吸氣,壓制住內(nèi)心的震驚,沉聲問道,聲音蒼老,卻如磐石有力。

  “如果我父親知道他剛剛死去,他的至交好友便放逐了他的孩子,不知道會做何感想?”年輕劍首輕聲發(fā)問,眼中有無限憤怒悲傷分散聚合,卻沒有化成火焰燃燒,而是愈發(fā)冷酷鋒銳,似如劍成:“如果他還活著,你們敢這么問他嗎?”

  “當(dāng)然不敢,”年輕人沒有等老者回答,自語道:“因?yàn)樗粫邮埽莻€男人雖然性情耿直到一根筋,但是也正因如此他絕不會原諒,也不會妥協(xié)!”

  “不管我愿不愿意,但我是他的兒子,所以,”劍族新一代劍首未云霄抬眼看著重新平靜的老者,輕語:“我也不會接受?!?/p>

  “說了這么多,你也應(yīng)該猜出來了吧。”說了太多一直想說的話,年輕劍首似乎是有些累,斂了笑,雙手揉了揉額頭,聲音平靜。

  “以前我確實(shí)沒想到,活下來的居然是你,歷代先輩都不曾失手過,居然不知道一時如何對你?!崩险哂行┛畤@道:“不過你還是太急了點(diǎn),再過些年,或許我確實(shí)無法奈何你,但如今,還不夠?!比岷偷墓饷⒅饾u明亮起來,帶著刺眼的光和恐怖的力量波動。

  “是嗎?”年輕人笑了笑,有些疲憊的模樣。

  “隨我去吧!”隨著光環(huán)猛的一震,恐怖的力量噴涌而出,老者的手沖著棋盤猛然拍下,年輕人一聲悶哼,抬起的腿伴著破碎的棋枰落下,另一只腳在地面一點(diǎn),身形急退,撞入罡風(fēng)之中,隨著年輕劍首退出,作為他力量展現(xiàn)的涼亭琉璃凈的一半悄然消散,但隨即被不盡光明彌漫,涼亭散去,老者懸于罡風(fēng)之中,雙目輕闔,腦后光環(huán)大放光明,白發(fā)飄然,神圣而慈悲。

  “真不愧是圣人?!蔽丛葡龈≡诓贿h(yuǎn)處,周身有數(shù)道琉璃色的光芒如魚游動,他的面色有些蒼白,作為最強(qiáng)的幾人之一,白氏族長,老者的攻擊可不是那么好接的。

  老者沒有回話,只是身周的力量波動越來越強(qiáng),腦后光環(huán)的光芒也越來越亮,既然未云霄今日敢攤牌,那他便不怕未云霄此時逃走,圣人之名不是白給,即便未云霄再強(qiáng),已經(jīng)被他鎖定氣機(jī),無論他跑到天涯海角,他也照樣能瞬息追上。更何況,他既然選擇正面敵對,便沒有逃走的理由,劍族之人,向來耿直不屈又倔犟,認(rèn)定之事便沒有可能后退,即便他是那一個異數(shù),也依舊是劍族之人,這是他們一族天生的性格,深植靈魂。

  未云霄確實(shí)沒想跑,他只是嘲諷的笑了笑,對著老者開口說道:“我之前說過了,既然你說過我棋力見長,又怎么敢跟我下這盤棋?”

  他的面容漸漸冷酷,雖然依舊蒼白,但這蒼白卻只讓他看著更加冷酷。

  “絕對的力量之前,一切都是虛妄?!崩险叩幕亓艘痪?,周身恐怖力量噴薄欲出。

  “是啊,絕對的力量之前,一切都是虛妄。”未云霄面無表情的重復(fù)了一遍,“那就看看誰的力量更強(qiáng)吧。”

  他話音未落,百里火海無由而起,半透明的火海翻涌呼嘯,一張人面在火海呼嘯中若隱若現(xiàn),罡風(fēng)呼嘯之聲混合著火焰躍動,發(fā)出嘶吼一般的聲音,似如人語,卻聽不清晰。

  “業(yè)火浮屠?”老者叫出了火海的名字,沒有不屑,卻不鄭重,然后搖了搖頭:“不夠。”

  一片雪花在罡風(fēng)中輕搖而至,雪花輕柔,罡風(fēng)卻吹不動,只能任由雪花輕搖自在,神駿的白馬踏著雪花而至,身周風(fēng)雪繚繞,鬃毛飛揚(yáng),明凈的眼眸驕傲不屑。

  “尋花未柳?”老者的眼中有凝重之色,光環(huán)猛的一震,身形一動,如光如影,撲向了未云霄,即便氣勢未滿,他也不得不出手,未云霄擺出的牌已經(jīng)出乎了他的意料,再繼續(xù)下去,他可能真的會輸。

 然而他身形方動,天空便突然暗了下來,荒原的天空本來昏暗渾濁,就像暮年老人的眼睛,但此刻卻徹底的暗了下來,如夜降臨,天空變得干凈而純粹,就像一塊巨大的黑色的石板,一點(diǎn)紅光幽幽亮起,那是夜空中的一顆星辰,紅色的星辰。

  “剎那夜華!”天空暗下,星辰出現(xiàn),一道紅色的光直落而下,老者身形一頓,發(fā)出一聲厲吼,身上光芒猛的黯淡下來。

  這片夜來的快也去得快,須臾又消散無影,只剩下一個穿著黑色裙子的小姑娘,小姑娘面容精致如畫,面色卻慘白,黑如夜空的眼眸直直瞪著老者,十分可愛。

  未云霄在夜去時瞬息而動,一柄普通青鋼劍樣式的長劍被他握在手中,浩然劍氣撕裂罡風(fēng)直斬老者,老者再度怒吼,翻掌攜光芒拍向長劍,面容不復(fù)慈悲,滿是怒火,雖然受了剎那夜華一擊,他身上光芒黯淡許多,卻依舊強(qiáng)大,掌劍相交,發(fā)出陣陣金鐵交鳴之聲,未云霄吐了口血,卻不管不顧將劍狠狠壓下,老者面容猙獰,光環(huán)鼓動不休,欲抬另一只手,灼熱的火和寒冷的雪突然降臨,老者怒吼不休,不甘的把欲殺未云霄的一掌拍向了踏雪的馬和百里火海。

  罡風(fēng)呼嘯,強(qiáng)大的力量肆虐不休,黑裙的小姑娘抬手,再有夜至,這次卻無星辰,只是遮住了這一場浩然大戰(zhàn)和荒原的聯(lián)系。

  黑夜持續(xù)了三日方去,這場戰(zhàn)斗也持續(xù)了三天兩夜,浩蕩的力量將這片地方的天地元?dú)鈹嚦闪艘黄瑵{糊,空間也震動不休。

  老者躺在荒原枯裂的大地上,血液從他嘴里伴隨著他痛苦的呼吸,不斷涌出,他的右眼被冰棱刺瞎,只余空洞,右手被未云霄斬斷,又被火海生生焚化,右臂已經(jīng)被燒成了一根焦炭一般的東西。左臂成了一堆碎冰塊,腰腹處破了一個大洞,卻沒有一滴血液流出。

  老者的整個身體里所有的血液都已經(jīng)被火海生生燒干,臟器也變成了一堆焦炭,他之所以還活著,僅僅是憑強(qiáng)悍的修為吊著最后一口氣,那很痛苦,他的意識都已經(jīng)混沌不清,但他還不想死,無論怎樣,不想死。

  很可惜,他今日注定要死。

  老者很慘,但他的對手們也不好過,未云霄的劍上出現(xiàn)了無數(shù)道蜿蜒裂痕,仿佛一擊就破的脆弱,白袍破碎,一個掌印還留在他胸腹間,未云霄以手擋掌,他的手掌被扭曲成一個詭異的形狀狠狠拍進(jìn)他的身體,和他的胸腹皮肉緊緊相連,一扯之下,撕下一大片蒼白血肉。

  未云霄皺了皺眉,頭上一道血口淌下血液,在他面上畫出殘忍的紋路,他拄著劍,踉蹌著走向倒地不起,艱難喘息的老者。

  白馬趴伏在地,懶懶抬了個頭,卻站不起來,鬃毛染血,明凈的眼眸滿是惱怒,身周風(fēng)雪稀稀拉拉,只余雪花兩三片,火海不復(fù),化作一蓬篝火在地面幽幽燃燒,黑裙的小姑娘想要站起去扶未云霄,奈何試了兩次,實(shí)在是站不起來。

  老者的攻擊多數(shù)由未云霄承受,他們雖然只是牽制,但圣人之前,沒人可以輕松以對,他們力量損耗極大,甚至已經(jīng)傷到了根基。

  此番不致昏迷,但想站起來去幫扶未云霄,卻是不可能了。

  未云霄拖著殘破的身體,艱難的走到老者身前,喘了口氣,血沫順順著他的氣息涌出,他俯視著那張血肉斑駁的面孔,開口說道:“我說過你這人辦事不拖沓,但你太傲,永遠(yuǎn)要等到對手拿出所有的實(shí)力才會慢悠悠的翻盤,咳咳……”

  未云霄猛烈的咳嗽起來,血沫橫飛,好一會兒緩過來才看著老者繼續(xù)說著,只是聲音嘶啞了許多,帶著嘲諷的意味:“棋都輸了,戰(zhàn)斗還想贏?”

  等了一會兒,沒人回話,未云霄笑了笑:“我倒忘了,咳咳……你的喉結(jié)……已經(jīng)被我剜出來了。我其實(shí),沒這么多話,”像是解釋一般,未云霄說道:“只是對著你,不自覺就多說了,咳咳咳……只是可惜……咳……可惜你也聽不到了,”一邊咳嗽一邊艱難的說完了話,未云霄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力舉起了手中的劍,狠狠斬下,老者的意識早已混沌,聽不到年輕劍首的話,自然更不可能有反抗,那顆血肉模糊的頭顱隨著長劍落下飛起!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未云霄大笑起來,受傷的胸腹受到震顫,又猛烈的咳嗽起來,劍脫了手,人倒在地上,咳嗽的蜷縮成一團(tuán),還不住笑著,痛苦而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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