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和假的記錄——紅樓夢閱讀筆記第十回

【原創】

如果說文學是一種記錄,紅樓夢為何不專于對美的闡發而成其著作?歷史的春秋筆法,為何在生命和文化的承續里始終未行得通?紅樓夢里的“悲”,是具有歷史性質的,只坦承“美”和“好”的生活,難免走入虛相。

曹雪芹以新的智慧和勇氣,借紅樓夢這部著作重新創造了關于美的形式和內容,也極大拓展和深化了我們對美的欣賞與驚奇,但若要站在生命情感的角度對歷史生活中的人產生更為博大的關懷,僅僅專于對美的挖掘是遠遠不夠的,因為美僅僅是我們現實創造活動的一部分,只允許“美 ”的生活,必然是不“真”和不現實的。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金氏去后,賈珍方過來坐下,問尤氏道:“今日他來,有什么說的事情么?”尤氏答道:“倒沒說什么。一進來的時候,臉上倒像有些著了惱的氣色似的,及說了半天話,又提起媳婦這病,他倒漸漸的氣色平定了。你又叫讓他吃飯,他聽見媳婦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著,又說了幾句閑話兒就去了,倒沒求什么事……

金氏對于賈府,既有姻親關系,但更是一種依附關系。金氏要在這種關系里欲要討個“公道”,是非常不容易的,因為基于依附的生活權力結構即是以排斥他人的自我意識為構成的,所以尤氏在語言上的“旁敲側擊”,對于金氏是有效率的。

這種依附關系,在金榮母親心里極清楚,在寶玉的小廝口眼里甚至以不堪的方式作著表達,“你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子,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樣的主子奶奶”。

可是往往,偏那依附關系里最切近的當事人,因著生存的切身尊嚴,便要把這端不穩的飯碗當真起來,誤認自己也為權力的一話事代表了。

賈珍道:“先生何必過謙。就請先生進去看看兒婦,仰仗高明,以釋下懷。”于是,賈蓉同了進去。到了賈蓉居室,見了秦氏,向賈蓉說道:“這就是尊夫人了?”賈蓉道:“正是。請先生坐下,讓我把賤內的病癥說一說再看脈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過脈再說的為是……

“請先生坐下,讓我把賤內的病癥說一說再看脈如何”,賈蓉這里的插入似乎有些突兀,因為在貫穿至秦氏喪事的家庭生活中,難得有過話語和行為上的主動,也不曾見以關心關懷為生活情感上的表露。曹雪芹對秦氏之死的來龍去脈,刪改極多,我們自然難以具體揣測賈蓉的心態基礎及其變化程度。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若說捉一“馬腳”,賈蓉這里所顯露出來的突兀,對于讀者來說,是一些對秦病真相的欲蓋彌彰;對于太醫來說,則似乎是一番欲要回避真相的刻意引導了——秦病,在賈蓉那里更是一種心病。

旁邊一個貼身服侍的婆子道:“何嘗不是這樣呢。真正先生說的如神,倒不用我們告訴了。如今我們家里現有好幾位太醫老爺瞧著呢,都不能的當真切的這么說。有一位說是喜,有一位說是病,這位說不相干,那位說怕冬至,總沒有個準話兒。求老爺明白指示指示。”

若只從推測的角度來說,寧府自賈珍夫婦直到賈蓉,應對秦氏病由病根是最為清楚和了然的,按照賈府的地位和倚重,也不至于所求皆庸醫。

我們可不可以說,這是因為寧府上下皆染了“權力”的病癥而不自知呢?患此癥的人失去了清醒的判斷和行動,在生活里發著關于真情與假意來摻混的癔語,而那向來生存于此種氣氛里的“現有好幾位太醫老爺”,又何嘗沒有對這癔語產生過幾分心照般的遷順呢?

……據我看這脈息: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聰明忒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大奶奶從前的行經的日子問一問,斷不是常縮,必是常長的。是不是?

張太醫對病源的診斷,顯示著很多樸素的辯證光輝,這種樸素辯證的關輝在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借賈雨村闊論人物之口也顯露過。當然了,這種辯證首先還是一種方法,不代表任何價值、精神和生命情感本身的所涉內容,但人卻可以在這種方法所意欲揭示的生存框架里關照自己,以便給生活賦予一些更多、更豐富的視野。

幾千年封建帝王家的生活,在形式上從未脫離由盛及衰的往復,他們并未在這樸素辯證的啟示里尋求過新的力量上的突破、也并因此而獲得過新的生命情感上的更迭,這對于今天的我們依然是一個巨大的謎:因為作為時代的人,這些謎已先于我們而在,而我們又是基于這樣的謎而在歷史的時光里意欲再次承擔起新的個體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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