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糖油果子

很多年后,我還能想起阿蘭的死,不算一塊壓在心里的重石,但總像游離狀態下的雜質,在我的心里飄蕩。

第一次見她,是在成都一條著名的銀杏樹街道上。正值冬季,銀杏葉灑滿了街道,神仙手筆。

我那時的男友在給我拍照,我穿了一件黃色的大衣,置身于時不時飄落的銀杏葉中。我其實不喜被拍照,害怕鏡頭,也不會表現自己。

阿蘭從我們身旁經過,拐過岔路不見了。可過了兩分鐘,她又走回來,站在一旁怯生生地看著。

呆站了五分鐘,阿蘭終于開口道:“你笑著會更好看。”

我不知如何作答,沖她笑了一笑。

阿蘭也笑了笑,卻給人一種面部肌肉并不適應笑容的感覺,就像是個長時間沒有笑過的人。我注視著她,她卻迅速躲開了我的眼神。

阿蘭問我,那個人是攝影師嗎?我說,是我男朋友。阿蘭說,你在他面前有種不一樣的美的狀態。我低聲說謝謝。

阿蘭的聲音是不符合她的年齡的,她看起來三十多歲,聲音卻纖細稚嫩,藏著無法偽裝的柔弱,甚至說是怯懦。

阿蘭請求我們為她拍兩張照片。

“我很久沒看見自己在照片里的樣子了。”阿蘭說。

阿蘭看著相機屏幕上的自己說:“我怎么變成這樣了?”她反復說著,旁若無人。

她將相機遞給我說:“你看我,眼神中為何全是可憐,我曾經也像你這樣好看過。”

我怔了怔,她小心翼翼地問,能再給我看看嗎。

阿蘭給我們留下了聯系方式,反復請求一定要將照片發給她。

看著阿蘭離開的背影,我才發現她的腿有些瘸,穿著彩色的裙襪,搭配有些怪異。

后來,我和男友分開,所以并不知他是否將照片發給了阿蘭,也并未與她有過聯系。

大概過了一年的時間,我又在成都街頭碰見了穿著彩色裙襪的阿蘭。

那時銀杏葉已經發黃,但還沒開始凋零。

她看起來又老了,我開始懷疑自己對她年齡的判斷,仿佛眼前是一棵急速枯萎的植物,以無法估計的速度衰弱下去。

我叫住她,她愣住了,顯然已經忘記我了。我解釋了一番,阿蘭沒什么反應,像是想起來了又像是沒有。

阿蘭穿著粉色的外套,袖口已經磨破了,衣服被洗得發白,越發顯得她個子矮小。

我請她吃糖油果子,她說不要,我還是給我和她一人買了一串。糖油果子很硬,咬起來費勁,糖漬沾到臉上,我們吃得艱難。

阿蘭問我和男友如何了,我說分開了。她不問為何,繼續吃糖油果子,從兜里掏出手紙,遞給我一張,我看見她手上有不少繭子。

“緣分盡了而已。”阿蘭說。

我嗯了一聲,兩人都不作聲了。

那次,我在成都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只要去銀杏樹街道就能碰見她,空閑時就一起盤腿坐在銀杏葉上吃糖油果子。她不肯讓我總請她,常常回請我,也是糖油果子。

相處時間久了,我們彼此也都熟悉了。

我說:分手之后我哭了好長一段時間,像是得了一場大病,說不了話,見不了人,什么也做不了。我想起那時的感受,像是從赤道一頭撞進了南極,冰雪是無常,鋪天蓋地地唱。我裸露地躺著,冰雪落在我身上,將我粗糙的皮膚生生磨成了光滑。

我跟阿蘭說了很多,眼睛成了水袋,眼淚成了最廉價的快樂,邊哭邊笑。銀杏樹仿佛也能聽見我,晃晃悠悠地灑了無數葉。

“緣分盡了而已啊。”她每每安靜地聽完我的話,就這樣說。我戲謔她,說她是多活過一遭的人,活得明白。

那段時間,我在成都旅拍,也給阿蘭拍了些照。起初她動作拘束,后來逐漸放開了,她的五官本就精致小巧,一顰一笑都能讓畫面驚艷,看得出她曾經很喜歡拍照。

阿蘭問要不要換她拍我,我拒絕了。

阿蘭嘴里嚼著糖油果子,含糊不清地說:“原來你并不喜歡做畫中的那個人啊。”

我把照片一張張翻著看,阿蘭笑的時候眼角牽出兩條細線,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層灰,我起初以為是一股子平靜,后來才察覺出渾濁之感,那是沙漠里迷了途的駱駝。

阿蘭在照片里眉開眼笑,全然沒有了初見時笑容的不適感。我一抬頭,阿蘭也在看著相機屏幕,勉強不適地微笑著。

我看著照片里展顏的阿蘭,仿佛現實里的她才是被桎梏的,照片里是不受肉體桎梏的自由的阿蘭。

阿蘭的房子被拿去給死去的丈夫抵了債,如今她住在簡易房里。我去過一兩次,一排可移動的簡易房被放置在一塊偏遠的空地上,一進去便能聞到一股臭氣,是那些在工地里工作的男人的汗水味。

大部分簡易房都有好幾張床,許多工人們都是湊合著擠一擠,阿蘭單獨住一間。房間里幾乎什么都沒有,一張床,一個凳子,凳子上放著疊好的幾件衣服。

阿蘭將衣服移放到床上,讓我坐凳子,她坐床邊。

她問我:“你介意我抽煙嗎?”

我說,不介意。她就從床的內側掏出一包煙和一個打火機,食指和拇指夾著煙頭,吐起白煙來。

我向她討了一根煙來,也用食指和拇指夾著煙頭吐白煙。

阿蘭說:“看不出來你會抽煙。”

我說:“以前抽,跟前男友在一起之后就戒了,他聞不慣。”

阿蘭說:“嗯,在這個地方不抽煙,也太不符合氛圍了。”頓了頓,“抽了煙,這股子汗味能好點兒,煙味比汗味好聞。”

她在打趣,這股子汗味夾雜著煙味,越發難聞。

吐了幾口煙,阿蘭突然說:“我們把煙交換一下吧。”

我怔了怔,把煙遞給她,接過她的,看見煙頭上隱約有阿蘭的牙齒印。

有時我會想象阿蘭一個人在簡易房里時的樣子,坐在床上或站在屋子中央,用手拍煙包的尾部,把緊湊的煙從開口抽出一根來,用食指彈掉煙灰,然后盯著煙霧繚繞的房間發呆,她可能會想起以前養的一只貓。

煙霧背后坐著的阿蘭,是我所見過她最無柔弱的樣子。

阿蘭的丈夫是自殺身亡的,這是阿蘭有一次喝了酒告訴我的。她沒醉,她就是想說話了。

阿蘭的丈夫跳樓自盡時,她就在臥室里,聽見一聲巨響后,她探頭探腦地去看發生了什么,看見的卻是一群人頭。阿蘭跌跌撞撞地下樓,丈夫的尸體成了裹在血里的王,四周的血像藤蔓一樣延伸,長出手的形狀,扼住了阿蘭的咽喉。

她踩著血灘走過去,合上了丈夫的眼睛。她說,死了就解脫了,應該瞑目。

阿蘭說:“那些血藤蔓已經把我掐死了。”

阿蘭的腿是被丈夫喝醉了酒打折的,拿了家里的叉衣棍追著她打。鄰居都說阿蘭丈夫是活該,欠了債,還家暴阿蘭,現在死了也是老天有眼。

喝了酒那天,阿蘭告訴我,是她害死了丈夫。

她說這些的時候,眼睛沒成水袋,眼淚也沒有滾落下來。

阿蘭還說起在鄉下的母親,說母親已經萎縮的身軀好像隨時都能膨脹起來,掄起巴掌再次拍在阿蘭臉上;巴掌像是黑色大海上躍動的飛魚,迅速鉆回海面,鉆進阿蘭的腦中、腹里和脊椎,在骨頭中央回響。

我看見阿蘭拿煙的手不斷地顫抖,像是本應該簌簌落下的眼淚,抖一下就掉出一堆苦澀。

阿蘭說:“我真是恨她,恨她打我的一巴掌接著一巴掌,打得我逃得遠遠的,卻還是被壓在如來佛的五指山下,我真是恨得想要殺了她。”

阿蘭說:“可她是生我養我的人,我吸干了她的血。”

我在成都的工作暫時結束,離開前在銀杏樹街道與阿蘭見面。

阿蘭一瘸一拐地朝我走過來,手里拿著兩串糖油果子,沖我笑。某一個瞬間,我好像看到了照片里無拘無束的她。

阿蘭問我喜歡這些銀杏樹嗎?我說喜歡,她問我為什么,我說還能為了什么,只是喜歡美而已。

她咬了半個糖油果子,風吹得頭發粘到糖油果子上了,她小心翼翼地把頭發摘下來,問我:“偶爾會想起你前男友嗎?”

我說:“當然會啊,我又沒有健忘癥。”

“我是說走在這條街道上的時候。”

“噢,會,走到那棵樹枝壓到墻頭的銀杏樹時,我就會想起他來。”

“噢。”

走的時候,阿蘭陪我到火車站,我把錢塞給出租車司機,讓他等著把阿蘭再送回去。后來,阿蘭緩緩走去大巴車站了,我默念道:“我的錢啊。”

不在成都的時候,我和阿蘭基本沒有聯系,我在朋友圈里發自己拍攝的照片,她偶爾會在下方回復“好看”兩個字。有一次,我發了她的照片,她在下方回復了一個笑臉。

那晚,我夢見了空蕩蕩的銀杏樹街道,街道筆直,沒有盡頭。我夢見自己走到那棵樹枝壓到墻頭的銀杏樹前,綠色的銀杏樹葉停留在樹枝上,一片也沒掉下來。我獨自佇立,穿著那件黃色的大衣,咧開嘴笑。下一個瞬間,銀杏樹葉由綠轉黃,仿佛一夜入秋,所有黃葉窸窸窣窣地往下掉,越來越多地從天而降,成了沒根的靈魂,直直下墜;成了黃色的雨,打在我臉上,遮蓋了天空;成了一顆顆鐵釘,垂直地錘進我的肌肉和骨骼里。

醒來后,我發現眼淚把枕頭打濕了。我看了眼手機,心想定應有未接來電,定應有人給我打了數十個電話,在電話那頭心急如焚,但手機屏幕卻空空如也。我將它摔了出去,砸在墻上,用被子蓋住臉。片刻后,我又去將它撿了回來,完好無損,空空如也。

我呆坐著,眼前又出現了銀杏樹葉,美得讓人想要立刻失去魂魄,去做那風去做那葉,在空中晃悠,流淚,在泥里咳嗽、散架。

我想起阿蘭來,想起她還在銀杏樹街道上一瘸一拐地走著,手里拿著一串糖油果子。想起她每天在簡易房里醒來,混著汗味和煙味,隨意讓尼古丁侵蝕大腦。想起她蒙了一層灰的眼睛,和眼角的皺紋。想起簡易房里那些男人的目光,還有仿佛隨時都能湊上來的臉和勃起的陰莖。

我給阿蘭發了個消息,等了許久她也沒回,我又去了成都。

我去簡易房找阿蘭,住在那里的人說阿蘭搬走了,我到銀杏樹街道找她,連續去了兩天,她也沒出現。

第三天去的時候,阿蘭和一個女人在那條街上走著,她看見我的時候明顯愣了一下,跟那個女人低語了兩句,女人瞥了我一眼便離開了。

這一來,我有些尷尬,兩人沉默地并肩走著,她的肩膀時不時地會碰到我的肩或者胸。

“我去簡易房找你,他們說你搬走了。”最終是我打破了沉默。

“嗯,我搬去朋友家里住了。”

“嗯。”

“你跟小夏挺像的。”

“小夏?”我不知道小夏是誰,“是剛才那個女人嗎?”

她搖了搖頭,說:“不,小夏是這條街道上的路人。”

阿蘭說她前兩天去給丈夫上墳了,他現在住的地方不太好,位置偏遠,風水也不太好。

我一時語塞,只說:“他早就走了,投胎轉世去了,這一世軀體剩下的灰住在哪兒都無所謂。”

她用自己的糖油果子撞了一下我手里的,說:“ 乾杯。”用的是日語的發音,類似于“Kan

pai”,但是學得并不準確,有種不倫不類的滑稽感。

我也跟著用日語說了一句“干杯”,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阿蘭如此活潑地想要去抓住有趣的東西,雖然并不成功。

那之后,我幾乎每日去銀杏樹街道,工作結束了也并未離開,幾乎每日跟阿蘭相處一到兩小時,然后各自家去。

我再也沒見到那日與阿蘭走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到了后來,我們每每相處一個小時不到,她就急著要走,我只能訕訕離去。

有一天,阿蘭頂著一頭粉色的頭發走過來,燙著大卷,垂在臉龐,臉上畫著亂七八糟的艷妝,給人一種洗也洗不凈的錯覺,手里拿著糖油果子,臉上又出現了不會笑的人的笑容。

我眼中再次滾下淚來,仿佛看見她的痛苦就像我夢里的銀杏葉一樣紛至沓來。我一邊哭一邊大口嚼著糖油果子,甜得發硬發苦。

我說:“不是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就自由了啊。”

她不吭聲,有一兩顆淚珠滾下來,片刻后才說:“我挺喜歡自己現在的樣子的。”

我看著阿蘭的臉,突然間變成了破碎的模樣,一點點破裂成碎片隨即又粘合在一起,變成了一張扭曲的面孔。我看見阿蘭化作拙劣的色彩,開始附著到蒙克《吶喊》的畫布上,靈魂一粒一粒扭曲地尖叫,但靈魂的肉體無動于衷。

那一日,我憤憤離去。

我頭上蒙了一層灰,就像阿蘭的眼睛,心上裹了一層黃葉,窒息得發暈。

那之后,阿蘭沒有變回以前的樣子,粉色的頭發,臉上畫著風一吹就模糊不清的妝容,一瘸一拐地緩慢。

我沒再給阿蘭拍過照,并把以前的照片發給她,她回復了我一句謝謝。

后來我把阿蘭的故事講給朋友聽,朋友問我,你難道不好奇為何她說自己害死了丈夫嗎。我說,好奇,但我不能問她。

阿蘭說她這幾年一直看著這些銀杏樹,它們像是有無限次的生命,發芽、長成、落葉,由綠轉黃,由黃轉綠,從未停歇。

她說:“銀杏樹可以重來,我卻不能重來了。”

我說:“銀杏樹可以重來,但葉落成泥,落葉不能重來。”

人生不能重來,人生就是那沒了根的落葉,飄啊飄啊,落了地就不自由了。

離開成都后,我和阿蘭斷了聯系,我發朋友圈她從未評論過,也從未回過我消息。我的生活開始重新輪回,談了新的戀愛,然后分開,是個路人。

我又去了銀杏樹街道,沒見到阿蘭。

我打聽她的下落,問他們知不知道阿蘭,就是那個常在銀杏樹街道上走的、腿腳不好的女人。

知道,他們說,她就在其中一棵銀杏樹上上了吊,吊在那里一動不動,粉色的頭發,舌頭伸出來,眼睛凸出來,把早晨上班路過的人嚇得不輕,報了警,也不知道尸首去了哪兒。

我不知她在哪銀杏樹上了吊,直到我看見那顆樹枝壓到墻頭的銀杏樹下,用小刀刻了一行小字——“緣分盡了而已啊”。

我在那棵銀杏樹下放了一串糖油果子。

不久后,我收到了一條消息,問我是不是阿蘭的朋友,我回了一句“是”。

手機很快響了,那邊傳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的聲音,語氣急躁:“你是不是阿蘭的那個朋友?”還沒等我回答,那邊就傳來一串咒罵,“你個不知廉恥的東西,你和阿蘭都應該去死。”

待電話那頭的人平靜下來,我才說:“阿姨,您是不是搞錯了?”

“我搞錯了?怎么可能搞錯?一群怪物!”

之后,我向她解釋了很久,對方才平靜下來,答應跟我見一面,我知道最后一枚鑰匙即將開鎖。

阿姨是阿蘭的母親,看上去五十多歲,阿蘭跟母親的模樣很像。

阿蘭的母親在飯店里坐下,牙齒緊咬,問我:“你有什么要跟我當面說?”

“阿姨,我只是不太明白您在電話里說的那些話。”

她瞥了我一眼,說:“別跟我裝蒜,你跟阿蘭廝混在一起做那些惡心的勾當,阿蘭現在死了,你甭想撇得一干二凈的!”

阿蘭的母親說完這些話,我的腦中發出一聲嗡鳴,一顆點了導火索的炸彈開始呲呲啦啦地響。阿蘭、簡易房、銀杏葉、死去的丈夫、那個女人、小夏,真相成了一塊發苦的糖,四四方方,阿蘭將它含在嘴里,磨去了棱角,卻越發苦澀。

我向阿蘭母親述說了我與阿蘭的相識與相處,我說得極詳細,耗費了一整個下午。阿蘭母親一開始半信半疑,之后竟平靜地聽完了我的話。我想,她應該聽見了女兒的模樣。

這次,輪到阿蘭母親的眼睛成了水袋,淚水滾過蒼老的皮膚,嵌進皺紋里。

那一次的談話,一直進行到晚上,阿蘭母親說,她從前撞見阿蘭和一個姓夏的女人在家里親嘴,躺在一張床上,摸下身。阿蘭和小夏見阿蘭母親發現了她們的秘密,嚇得赤裸地從床上滾到了地上,母親打了阿蘭一巴掌。

眼淚落出來的時候,我被眼淚的溫熱感驚得顫抖了一下。

我想起阿蘭說:“我是自私之人,我找自我的歡愉。我該死啊,我不該自私。” 我想起阿蘭顫抖的煙頭;想起阿蘭說:“母親是生我養我的人,我吸干了她的血。她應該打我,打醒我。”我想起阿蘭的彩色裙襪,想起阿蘭說:“命是我向上帝租來的,他卻不說什么時候停租,可總歸要還,該還。”

“我好恨啊,真想把她打醒了。”阿蘭母親說,“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她,是我……”

母親逼著阿蘭嫁了一個男人,母親以為這樣阿蘭就能正常了。阿蘭嫁了男人,卻還是喜歡女人,于是不與丈夫行房事。丈夫做生意破了產,家里還有個喜歡女人的妻子,他拿著叉衣棍追著阿蘭打。阿蘭腿折了,丈夫因最后一根稻草而自殺了。

阿蘭帶著血泊一瘸一拐地走,走去簡易房,去見小夏。

我看見她和小夏躺在床上,耳鬢廝磨,舌頭纏著舌頭,粉色的頭發散落開來,夾在兩人中間,勒住兩人的脖子。

小夏問阿蘭:“那個男人壓在你身上的時候你開心嗎?”

“不開心。”

“那個女人說你是怪物你開心嗎?”

“不開心。”

我想小夏應該不會問怎么辦,她們應該繼續親吻,被粉色的頭發纏住也無所謂,只是不斷地親吻和撫摸,只是不斷地問,“你開心嗎”,然后不斷地回答,“不開心”。

白煙背后不再是阿蘭一個人的樣子了,是她們兩人的,一不小心就成了兩只互舔傷口的怪獸,口水夾雜著血腥味。她們成了住在簡易房里的怪獸,怪獸說她好不開心,說她的傷口越來越多了,必須要染上粉色的頭發,畫上濃艷的妝容,必須要偽裝成跟別人一樣的人。

粉色的頭發與阿蘭一起滾落到地,與灰塵攪拌,不分彼此。

我看見怪獸們交換了手里的煙,看見了煙頭上故意咬出的牙齒印,看見了她們含著對方的煙頭,露出笑容。

“我能見見小夏嗎?”我問阿蘭母親。

“小夏?那個姓夏的女人啊,據我所知,早就跑了,從阿蘭老公死了之后就跑了。”

我想起阿蘭的那句話——“小夏是這條街道上的路人”。

小夏與阿蘭在銀杏樹街道上相識相戀,小夏是個舔了阿蘭傷口又重新撕開的路人,我想起阿蘭說我像小夏。小夏和阿蘭在銀杏樹街道上反復地走,肩并肩,手拉手,銀杏葉反復地生長墜落。我看見阿蘭局促的笑容重新變回照片里的樣子,聽見她咬下糖油果子的聲音,看見她拉著小夏在街道上蹦蹦跳跳,聽見她用蹩腳的日語說干杯。

阿蘭第一次抽煙是小夏帶給她的,叼在嘴里怎么也點不燃。小夏說:“點煙的時候吸一口氣。”于是,煙就點燃了,每吸一口火星就亮一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磨。小夏說:“不開心的時候就來根煙。”于是,阿蘭每天對著沒有小夏的簡易房抽煙。小夏說:“你看白煙是人間的自由。”于是,阿蘭就看著白煙,想著粉色的頭發能化成自由。

阿蘭偽裝了自己,放棄了沒有小夏的簡易房,搬到另一個女人的家里,那個女人不教她抽煙了,不問她開不開心了,兩人躺在同一張床上,躺著,繼續親吻和撫摸。阿蘭的指腹撫過那女人的額頭、眉毛、眼睛,撫過鼻梁和嘴唇,她恍然發現原來那女人不是小夏。

阿蘭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就像跑出去見到丈夫的尸體一樣,失魂落魄。她坐在銀杏樹下,沒有眼淚,就是坐著。拿出手機,看著鏡頭里的自己,不斷練習微笑,想要讓自己能自然地笑給別人看,但她失敗了,她還是個局促的不會笑的傻瓜。

阿蘭不在意自己死后的模樣,她活著的時候是怪物吧,死后也偽裝不了了;阿蘭不在意這副身軀死后會住在哪兒,她想著輪回,想著做風做云。

那一夜,阿蘭在銀杏樹下刻下了“只是緣分盡了啊”這句話,就跟她對我說的一樣。

我戲謔阿蘭是多活過一遭的人,不對,她是被當做過怪物的人,在走廊的盡頭凝望遠方,于是選擇了解脫。

我去了阿蘭的墳墓,位置偏遠,風水不好。墳前插著的香還沒燃盡,小夏來看過她了吧,我希望如此。

我將糖油果子和香燭放在阿蘭面前,說:“阿蘭,你說只是緣分盡了啊,你說了那么多遍,說服了我,怎么就沒把自己說服呢?”

我離開成都前,吃了最后一串糖油果子,去了最后一次銀杏樹街道。

糖油果子很硬,糖漬粘在我的臉上,我吃得很艱難。

我舉起那串糖油果子,用日語說:“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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