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雁子不辭而別的那個冬天，她們都是五年級剛滿十一歲的學生，那時候她的名字叫古月，如今她又改回了原來的名字——木梓。

雁子是木梓心中的漂亮女孩，是她記憶里的第一個朋友，也是她在叫古月那一年里唯一的朋友。

九八年深秋，十歲的木梓隨母親和一個陌生男人坐上了一輛冒著濃煙的嗒嗒作響的拖拉機，木梓知道那個男人將是她的第二任父親，她學著那個男人的兩個孩子一樣開始叫他阿爸。

她跟著阿爸去新學校上課，她改名叫古月。報到的頭一天晚上阿爸和母親交談，阿爸說去了新學校該要改姓了，她該是叫古籽，可是母親和哥哥們覺得這個名字不太好聽，會被同學笑話的，這時候從房間洗澡出來倒水的木梓冷冷地說：“那就叫古月吧。”

母親和阿爸并不知道這個名字有什么意義只是覺得這個名字不錯，所以就依了木梓，后來的半年里，只有母親還叫她木梓，因為母親總是改不過口來。

多少年后古月偷偷在被窩里告訴雁子，她的名字是她很早都想好的，有兩種意思，一種是古和月湊一起是胡，因為她覺得改姓氏糊涂的事情，畢竟改了姓也改不了身體里的血液；還有一層意思是她覺得“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也是思念只是一座孤冢的父親”。

雁子攬古月的腰說：“如果你喜歡叫木梓，等沒人的時候，我就叫你木梓吧。”

古月說：“我希望有一天你聽到叫木梓的名字時，你也能想起我，這樣如果我不叫古月了，你也不會那么容易忘記我。”

雁子假裝掐了掐古月的腰說：“不要胡說，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了，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我們以后要一直在一起，即使我們都結婚了，我們還要在一起好不好，如果你老公對你不好，我一定好好對你？”

“妹妹，你想什么呢，怎么這么成熟啊，還結婚呢，你不害臊啊？”雁子做生氣裝扭過身去。

那晚古月一直抱著雁子的后背睡到天亮。

學校的報名單上，古月在曾用名一欄，用筆輕輕的寫上了木梓兩個字，沒有人看得清楚，但木梓自己能看的清楚。

阿爸該是提前和校長以及四年級的班主任打過招呼了，她很快被班主任帶到教室了。班主任讓木梓跟同學們打個招呼，木梓低著頭很小聲說：“大家好，我叫古月，我上次期末考試班上第一名。”然后她坐到了中間最后一排的空位上。

木梓到現在也不清楚，當時的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那句話。難道是她從內心深處怕同學和老師以為她是被學校拋棄的孩子，也許對她而言，好的成績可以彌補自己的所有缺憾。

下課后旁邊的男同學都湊過來主動和古月打招呼，問她從哪里來。這時候坐在前排的一個女孩轉過來對那些男孩子說：“你們作業都寫完了嗎，怎么那么愛打聽呢，古月是我們潘家莊的，我跟她小時候都認識。”那些男人似乎覺得無趣便自覺散開，這時候女孩笑盈盈地對古月說：“你剛來有些不適應吧，我是學習委員潘小雁，你可以叫我雁子，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說著她從課桌抽屜拿出一顆月牙形狀的糖果遞給古月。

那顆橘子味酸酸甜甜的月牙糖成了古月后來最愛的糖果，只是幾年后再也買不到了。而那個說話帶有兩個深淺不一酒窩的總是對古月笑盈盈的雁子成了古月心中喜歡的人，這一喜歡就成了永恒。

古月說不清楚，那段叫做古月的時光是上天給她的羞辱還是贈給她的美好禮物。對任何一個孩子來說中途改名換姓已是不幸，然而對一個孤獨的孩子來說，一段從天而降的友誼卻是那么珍貴。

古月記得那個周四的夜晚，母親告訴她周五不要回家，放學直接回原來地方，母親會在親戚家等她。

她也記得放學她就這么背著書包從四點半放學一直走到月亮掛上山腰。后來木梓在回想這件事的時候總是一陣陣后怕，她一個十來歲的女孩是怎么餓著肚子走了三個多小時的路，她到底有沒有害怕，有沒有怕的像往常一樣捂住耳朵閉上眼睛。

她又改回了木梓這個名字。然而她離家的一年時間，已和與那些同學有了說不明的縫隙，似乎是她背叛了原來的一切。

她開始想念雁子，迫切想回到那個還是古月的時光。

晚自習的時候，她會把自己前排的女生想象成雁子，她知道只要她用筆輕輕戳一下雁子的后背，她一定甩著馬尾辮立馬轉過身來對著自己笑盈盈的露出兩顆漂亮的酒窩。

深夜被寒冷刺醒后，她會想起雁子，雁子一定會用把自己熱乎乎的腳覆在自己冰冷的雙腳上，如果自己想要上廁所了，雁子一定會爬起來拿起枕頭下的手電筒陪著給自己照亮。

有時候木梓說不清，她到底是回到木梓好，還是就當古月好。

高中的時候，木梓終于見到了曾經她是古月時候的同班同學，她顧不得回答身旁女伴關于為什么有人叫古月的問題，就拉著那個同學打聽雁子的事情。

然而，她得到的答案是雁子小學畢業就輟學出外打工了。那個同學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雁子，只聽父輩說過雁子已經結婚生子，常年在外，大概只有過年的時候回來一趟。

木梓說不清楚自己當時的心情是辛酸還是沉痛，至少她的心還是顫了一下。

木梓當天晚自習就寫了一封幾千字的信，她交給了那個同學，讓同學周末回家的時候帶回去給雁子的父母。

木梓記得那晚的心情是非常激動的，她寫了關于和雁子認識到和雁子分別的所有事情。

在信上她說，她想和雁子做一輩子的朋友。她喜歡雁子，她想念雁子。

她說，那段時光是雁子給的，而后來的時光也是靠著雁子給的情誼和溫暖走過來的。

她說，她記得那個下著暴雨的夏天，她硬拉著雁子去她們家。雁子就打著傘陪著她回家，一路上她們的布鞋在水里蹦著跳著，最后索性她合攏雨傘，在雨中嬉笑奔跑，她記得那天回到家發現母親做的菜類太少，自己一直給雁子道歉，還說等自己長大了一定要給雁子補一次豐盛的飯菜，雁子卻用手刮著她的鼻子說她好可愛，那是木梓迄今為止唯一一次被人夸可愛。

她記得母親準備了一大盆洗澡水給雁子，她也要和雁子一起洗，當然她們還是害羞的背對背洗的，她扭頭偷看的時候，雁子都用毛巾把自己的身體捂住，那晚雁子換上了她的衣服，是她覺得最漂亮的衣服，后悔的是，后來她又拿回了那身衣服。

木梓不清楚，自己會不會是愛上了雁子。或許少女的第一次友情就是愛情的啟蒙，那般歡喜那般羞澀。她記得清楚，那年班主任總是讓她們寫日記，每次上交的時候，她總是差好幾篇，雁子總是把自己的日記本給她，讓她照抄，然而班主任卻從來沒有看出破綻。

高中三年，木梓不知道問了多少次關于雁子的消息，然而她也只是從那個同學得知雁子已經幾年沒有回家過年了，也是聽說已經生了好幾個孩子了。

木梓心中總不忍心想象雁子被生活壓迫的樣子，她想不出那個有酒窩的愛笑的漂亮女生到底會變成什么樣子，會不會變成濃妝艷抹的市井小妹，會不會不修邊幅承受著生活的苦楚，會不會不再純潔不再羞澀，然而她多希望她還是那樣笑盈盈的美好的女子。

高中三年，終究沒能等到一張字條。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得知了雁子的去處，她一定要坐著火車去見她。

她肯定會笑盈盈地緊緊地抱著她，輕聲在她耳邊說：“雁子，我想你了，這些您過的好嗎？”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