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底”

20年前的初二?四班,用當年班主任的話說,“麻煩透了”。42個學生,除了上天入地的淘氣鬼,就是沒頭沒腦的糊涂蟲。糊涂不怕,還順口胡謅。胡謅也罷了,旁邊還有人起哄。兩廂一鬧騰,鬼哭狼叫,烏煙瘴氣,好好一堂課,生生就給攪黃了。

20年后一塊喝酒,有人還會忽然老師“附體”,喝問一句:“為什么遲到?”馬上有人臊眉耷眼回答:“尿尿去了。”“老師”一拍桌子:“好好說話!”那邊立時六神無主,改口道:“喝水去了。”

又一次樂翻天。當年他們就是這樣對著教室內外的師生倆,敲桌砸凳鼓掌起哄來著。剛分來的小老師多次喝止無效,一怒之下抓起教案狂奔而去,任憑初二?四班變成娛樂天下。

挨揍是正常的。班主任最拿手的就是“一鍋燴”。上課遲到的,交頭接耳的,特別是起哄鬧事的,落他手里,啥也甭說,先一腳踹到講桌底下去。一個不夠,沾邊兒的都算,一張桌子底恨不得擠爆才好。整堂課,他就摁著不停蠕動的小講桌,若無其事地講什么是并聯。

害羞?開玩笑!他們是誰?“老底”!坐在墻底,成績墊底,老鉆桌子底的人。心態特好,被老師踹了,拍拍褲子該樂還樂,絕不會惱羞成怒。“害羞”跟“珍饈”一樣,代表著一種檔次,是女孩子和尖子生們的專利,離他們十萬八千里。況且用老師的話說,他們根本就“沒羞沒臊”。

沒羞沒臊的孩子到造船廠偷了幾回廢鐵。被拎到派出所。保衛干事撓撓頭,拍拍幾張讓機油和鐵銹打扮出來的小花臉,囑咐一句“好好學習”,又放回來了。

今天你問誰是“老底”?沒人承認。他們互稱“老底”,爭相把屎盆子往別人身上扣。可惜書沒讀好,一張口就露餡。那些代表文化和檔次的美好詞語像深海沉船,影影綽綽也能看到一桿半桅,可要打撈出海卻是千難萬難。好在出海跑貨用不上斯文,只要吃得苦受得累,腦子機靈,錢也不少掙。人到中年,也混得有船有車,有店有鋪。高級西服一穿,小肚子一挺,走進大酒店,門童照樣鞠躬歡迎。

“老底”們出門前互相電話叮囑:“好好擼擼你那臭爪子,別讓爛蝦味把二嫚同學熏吐了!”

“靠!好意思說我,你指甲蓋里還藏著二兩泥呢,先剔干凈嘍再說。”

三天前,二嫚同學在微信群里說,“要回家看看”。這姑娘是初二?四班的“一根筋”,十三歲跟爹媽轉到大城市,卻只認漁鎮當家鄉,說老家的生活才是人過的日子。這次她對“老底”們說:“哥,我就想看看咱老家的河水和蘆葦。”

她不叫他們“老底”。他們不在乎她也不叫。這倒讓“老底”們不習慣。這些年,誰不像甩大鼻涕一樣隨便地向他們甩著那倆字。他們早就是所有人的“老底”。魚販子們叫,碼頭管理員叫,有次在海上被朝鮮巡邏船包圍,一個人向他們伸出指頭哇啦亂叫,大概也是“老底”的意思。朝鮮人用軍用膠鞋踹他們的頭和臉,踹暈了,架起來直接扔巡邏艇里,跟扔條死魚差不多。就這樣,他們放回來后照樣喝酒吹牛,不見半分傷感。什么是“老底”?

“老底”就是一超級垃圾桶,臟的臭的都能盛。誰要對拳腳和臭罵耿耿于懷,就不配在“老底”群里討生活。

二嫚老遠就沖他們裂開了大嘴。還是那個“一根筋”,踢里哐啷跑過來,對他們洗了澡,理了發,里外全新的用心全然不見,只紅著眼圈挨個擁抱。抱過了才打量,笑嘻嘻叫出每個人的名字。她一人捅他們一拳,邀功一樣問他們“老妹記性怎么樣?”不等“老底”們表揚,又自己揭了謎底:“我每天給你們點名。我都點了20年了。”

“老底”們心里忽悠一下。江湖摔打多年,他們最會看情分的成色。通常八分心意加上兩分表演就算不錯。這姑娘白在城市20年,一點花哨沒學會,對家鄉一肚子真情實意。她吆喝服務員拿走果汁和干紅,從旅行袋里拎出兩瓶白酒,眼睛濕漉漉地笑著說“咱喝這個!”

白酒度數不低,幾杯落肚“老底”們就鬧騰起來。當然是翻些陳年舊事。“我一瞧,這不咱班主任要去買魚嗎?機會啊。我瞅他前腳進店,后腳就把他自行車掀進了臭水溝!”

接下來該是拍著桌子起哄了。笑,干杯,為報當年一箭之仇。可是,沒有。大家的注意力都去二嫚那里了。那姑娘正端著酒杯大滴大滴掉眼淚呢。

“剛開始口音不對,習慣不對,什么都不對。晚上躺床上掉眼淚,想家,就一遍一遍給你們點名。”二嫚20年的委屈伴著眼淚鼻涕全來了:“我一點名你們就來了。沒有你們,我都不知道那些日子該怎么過。”

有什么東西暖暖淌進心里,淌滿全身,把各處疤痕一一撫過。原來他們涎皮賴臉,吃苦受罪,算計別人也受人算計的那些爛日子,每天都印著一個姑娘的美好召喚。他們風里浪里吐得肝膽俱裂的時候,在她那里照樣是一條好漢。她依仗著他們,才把目光勇敢迎向城市的人群。

不知誰先站起來,然后全都站起來。有人端起酒杯,想用身體里剛剛長出的端正聲音對二嫚說兩句話。可話未出口,一滴陌生的眼淚先蓋到了他的嘴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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