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吱吱”墻角的灰鼠探出腦袋,極是警惕地打量著四周環(huán)境。牢房里極靜,那是一種,了無生意的死一般的靜。男子一動不動地跪坐在案旁已經(jīng)幾個時辰了,案上的飯食一下不曾動過。灰鼠也已經(jīng)試探性地在牢房中溜了幾個來回,垂涎那案上飯食許久了。它等了很久了,那人似乎是石像一般對它無所理會。于是,它又一次轉(zhuǎn)動了自己的小腦袋,用那一對黑漆漆圓溜溜的小眼睛偵查了一番后,便迅速果決地從墻角竄出,爬上木案,拖起漆盤中的一塊豆餅。只是,相對于那只灰鼠來說,這餅似是略大了些。它笨拙地咬住一端,將餅拖出漆盤,又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蹭到案邊。灰鼠奮力推著咬著豆餅,那餅的一半便漸漸懸空,隨著懸空的部分越來越多,餅漸漸搖搖欲墜,終是掉了下去。而那只灰鼠,也隨著豆餅一起掉到了地上。
男子略轉(zhuǎn)眼眸,定定地看那灰鼠吱吱亂叫著從地上爬起。他伸手準(zhǔn)備拿起灰鼠身旁的豆餅,但不知為何那只手在空中頓住,那灰鼠便已經(jīng)拽著豆餅竄走了。隨著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他慢慢收回了手。
曾經(jīng)他們兄妹三人,也不過是如這只小小的灰鼠一般吧。
他們居住在繁華富貴的皇城之下,可以看到天子華蓋翠旗走過未央宮與建章宮之間的復(fù)道,百姓對著他山呼萬歲,而年輕天子的面龐在冕旒下模糊不清;可以看到貴族子弟縱馬弛獵,以金彈丸射獵鳥雀,身后隨著一群平民家的孩子撿拾金丸;可以看到貴戚高官出行時架著車馬,連他們的奴仆似乎都高人一等,在街上揮鞭呼和著疾馳而過,耀武揚(yáng)威而有恃無恐。
但其實(shí),他們在宮墻背后的居所狹窄而臟亂,他們兄妹三人在這長安城中難得一餐溫飽。彼時,他這個做大哥的,只懂得玩弄各類絲竹樂器,不曾用心去習(xí)得一門糊口的技藝,他那個二弟,則是整日無所事事,在街上與一些混混賴皮們游蕩廝混;小妹生的漂亮,自小隨他會些歌舞樂曲。父母亡故后,他們兩個大男人竟是要指著他們小妹的漂亮為生。是,他們在家中接客,他吹曲,小妹便跳舞。那時他便恨啊,便悔啊。他堂堂一個男兒,但凡有用些,怎會讓自家小妹做這等為人所不齒的倡優(yōu)伶人之事。他那時也艷羨啊,也嫉妒啊,同一個長安城里,他目睹了旁人那樣的潑天的富貴,極致的奢華,又如何甘心在那皇城之下的陰影中茍活殘喘。
那時的他們,也不過如一只生活在墻角中的灰鼠,覬覦著案上美味的膏餅飯菽。
于是,有了后來他入宮為宦,有了小妹的寵冠后宮,有了二弟的拜將封侯。他們陰謀陽謀算盡了機(jī)關(guān)費(fèi)盡了心思,入了宮,承了幸,得了富貴榮寵。卻終究是癡愚駑鈍,便如那只灰鼠一般,只顧著欣喜于得到的美味豆餅,卻是忘了自己承不起那餅的份量,反會因此喪命。
劉徹踏入廷尉大牢時,看到的便是青年男子跪坐于地,垂首靜思的模樣。他身上穿著的還是幾日前自己賜給他的那件石青織緞單衣,玉色修長的手撐在案上,無意識的摩挲著一只紅色漆器。 很美。是,他一向便合襯這青色的。只是,那單衣略皺了些。他目光又掃過空曠的牢房,斑駁的幾案,男子膝下破損的蔣席,案上置的麥飯豆餅,忽地有些心疼。若是李延年知道帝王這一瞬的悲憫,或許會想,這又有什么呢?當(dāng)年,他們兄妹只怕是連一份像這牢飯一般的飯食也吃不上,連一處同這監(jiān)獄一般的容身之所也沒有呢。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男子緩緩抬起眼眸,起身,伏地,叩頭,行禮。“罪臣拜見陛下。”他的聲音里沒有一絲波瀾,行禮的每個動作都一絲不茍。劉徹認(rèn)真地審視著男子,道了聲,“免禮吧。”看著他起身抬頭,寬袍衣袖揮過,劉徹覺得他本就清瘦的身體似乎是消瘦了些許,都有些撐不起衣袍了,臉上也是雙頰微陷,那絲心疼,便又加重了幾分。
于是,帝王拿出一只玉笛。“延年,為朕吹首曲子吧。”
“奴婢遵旨。”李延年接過玉笛,恭聲道。
他吹的是那首佳人曲。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dú)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
北方有佳人呵。這支曲子,是他精心譜就,以求改變他們那樣營營茍茍命運(yùn)而謀以榮華的曲子啊。當(dāng)年,他初次在帝王面前吹此曲時,帝王仰天長嘆,“世間果有此人乎?人生若得此佳人相伴,夫復(fù)何求!”平陽公主那時接了帝王的話,“延年有女弟,妙麗善舞,倒可當(dāng)?shù)脙A國傾城四字。”那是他們計劃中最關(guān)鍵的一步,用了那一首《佳人曲》,借了平陽長公主之口,將他容色姝麗的妹妹展現(xiàn)于帝王面前。
第二次為帝王演奏此曲,是在泰液池上。那日,他帶了宮中樂人集于泰液池旁的漸臺之上,眾人所奏的絲竹之音經(jīng)風(fēng)散開,蕩在悠悠碧波之上,傳入端坐在涼風(fēng)臺上的天子耳中。他家的小妹,著了件朱色舞衣,乘了葉小舟自南岸駛向涼風(fēng)臺。浩淼煙波中只能窺到小妹于水上綽約而立的艷麗剪影,聞到她飄飄渺渺的輕緩歌聲。漸漸接近涼風(fēng)臺時,小妹便緩緩地走下小舟,凌風(fēng)踏水而來。水上,是他們事先鋪就地細(xì)細(xì)竹竿。不過暮色昏暗中,隔著高臺的距離,誰又看得見呢?哪怕隔著湖水,他也能想見高臺之上的貴人們,看到如仙人般凌波踏水登上高臺的小妹的那刻驚異表情。之后,便是小妹的舞了。柳腰低折、舞衣蹁躚,那自是,如他所贊的傾國傾城的一舞。一曲舞罷后,帝王便急急起身,攙起委身伏地的小妹細(xì)細(xì)打量,復(fù)贊到,“延年之妹,果是傾國傾城;清歌浩渺,豈仙樂乎;麗舞飛揚(yáng),豈神女乎?”
“延年,李廣利密謀之事,你可參與其中?”繾綣多情的笛音因著這句問話而微微有些顫抖滑音,男子收了玉笛,再次雙膝跪地、深深伏身,惶恐地回了帝王的問話,“奴婢對二弟之事實(shí)是不知,愿陛下恕罪。”是啊,他不知道他那不成材的二弟與那一副畏葸模樣的丞相劉屈牦之間早已暗通款曲,相互勾結(jié);他不知道他們早已籌劃著將他們的外甥兒推上太子寶座以求更多的權(quán)利;他不知道二弟戰(zhàn)敗歸國擁兵停留在玉門關(guān)外,以此脅迫于朝廷;甚至,他也不曾利用自己在宮中的職務(wù)之便與他們傳遞消息。“陛下,奴婢不曾與間。”
“哼,不曾與間!你們想要什么,以為朕不清楚?那劉屈牦小兒,真以為他姓劉,以為他是丞相便便可以為所欲為,一手遮天不成?你那二弟,朕給了他多少機(jī)會,哪次給朕真真正正漂漂亮亮地贏過一次?還妄圖扶髆兒登上太子之位嗎?便是據(jù)兒不在了,這位置又豈容得你們覬覦?據(jù)兒、朕的據(jù)兒,也是被你們害死的......"帝王嶙峋卻依舊有力的手緊緊扼住了李延年的 脖頸,一字一句沉聲說道,卻在最后提到衛(wèi)太子時,語調(diào)轉(zhuǎn)為哀涼,而手下的力道卻是更為加劇。
那一刻,這位陛下是真的在恨著他,也恨著他自己吧,李延年默默地想。他仍舊跪坐于地,因柔軟纖細(xì)的脖頸被扼而被迫仰起了頭,并無明顯的掙扎,但雙唇還是因?yàn)榍笊谋灸芏罂诖罂诘卮ⅲ是笾梢源婊畹目諝猓n白的面容因?yàn)楹粑牟粫扯浩鸾z緋紅,額上青筋亦微微凸起。然而,望著手中那張的面龐,劉徹卻又有些不忍了。李延年頰上的那絲緋紅,那不斷張合著的粉色唇瓣,讓他該死地覺得一絲情動,讓他該死地想起他們曾經(jīng)肌膚相親的歲月,想起另一個有著這樣一張相似面龐的女子。
于是劉徹手下的力道松了幾分。趁著這間隙,略緩過口氣的李延年卻忽然瞟到帝王業(yè)已花白的頭發(fā)與眼中的哀涼蒼茫悔恨追憶。叱咤威武的皇帝陛下真的是老了很多。他在后悔吧,后悔當(dāng)初的征和二年間的那樁衛(wèi)太子慘案?在仇恨吧,仇恨著當(dāng)時構(gòu)陷太子的諸人?不過,這件事情,卻是與他們無關(guān),這是江充黃文那幫人的杰作了。哦,不不,當(dāng)時劉屈牦隨太子監(jiān)國,調(diào)動了長安里所有的兵力與前太子相抗,還有他呈給這位陛下的消息,只怕也有拖波助瀾的作用吧。呵,陛下,您身邊心思齷齪想要算計于您的小人還真是多呢,要借您謀求富貴的也不止他們李氏兄弟這一幫人呢。
似乎是察覺到他眼中的那絲微諷,劉徹臉上更見溫怒,他恨恨地松了手。“李娃臨死時,一直都以帕覆面不肯讓朕見到她病中容貌,朕許諾若見她一面便賜她黃金千兩,她還是不允,只是求朕在她死后可以看顧于髆兒與你們兄弟。延年,朕今日且饒過你的性命,那李廣利最好識趣滾回長安給朕個解釋!”說罷,便甩袖而去,跫跫足音在在悠長甬道漸響漸遠(yuǎn)終至無聲。隨著足音漸消而響起的,是李延年的笛聲。
他家聰伶慧黠的小妹啊,竟然在臨死之際還顧念著他這個兄長。而他,也真真是又一次依靠了小妹的庇護(hù),哪怕是在她亡故數(shù)年之后。只是,帝王的這次寬宥,呵,真的是少有寬宥了,在二弟戰(zhàn)敗后,在他們李氏與丞相密謀泄露之后,想來劉屈牦的一家老小,已經(jīng)壓在刑場之上了吧。而自己,帝王只怕是顧慮二弟手中的兵士而想要以自己的性命來牽制于他吧。他又一次深深地覺出自己的無用了。除了絲竹琴箏,音樂管弦,他再一無所長。真是自不量力啊,他有什么智慧去涉足朝堂的風(fēng)云變化;又有什么資本去妄圖干涉一國的儲君之位呢。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笛音忽地生生頓住,廷尉府的大牢里充斥著男子瘋狂迷亂的笑聲。他奮力將玉笛投擲于地,似乎猶不解恨,又推翻了幾案,撕破了蔣席,對著玉笛一次次踩踏打擊,就好像這樣就可以打碎自己難堪的過往,而重新有一個新的人生一樣。他對著那支翠色玉笛咒罵呼喊:“絲竹誤我,絲竹誤我......"似乎他們兄妹所有的苦厄都該歸罪于這小小的玉笛,都該溯源于他一生對音樂的癡迷。然而歇斯底里的狂亂之后,男子終癡癡地呆坐于地安靜下來,口中仍舊喃喃著絲竹誤我絲竹誤我......又忽而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他慌忙爬向墻角,于雜亂的茅草堆中撿拾他的那只玉笛,小心擇去了笛聲草屑,又細(xì)細(xì)以衣袖撫摸擦拭。好像,是在對待著什么稀世的珍寶。
原先盛放食物的紅色漆器倒還未破損,零落地滾落于地面,又有幾只灰鼠從墻邊探出頭來,摸摸索索的拖走了食器旁的豆餅。牢獄過道里的那盞油等卻忽然滅了,于是獄中唯余一片黑暗。黑暗里不時聽到幾只老鼠吱吱的叫聲和不知哪個犯人隱約的低泣。
武帝征和三年,海西侯私結(jié)丞相,密謀太子推立。事泄,族丞相于市。貳師北征敗還,恐帝怒,擁兵滯軍于玉門,后降匈奴,帝因是盡誅李氏家族。同年,帝五子髆封王昌邑,就國去京。
這日的清晨,長安城北的洛城門里早早地便駛出一對車馬。規(guī)模算不上大也說不得小,四五輛馬車,百余名隨從,其中有大半倒是軍士打扮。透過車上的簾幕,隱約看到一個看到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孩子,卻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著了禮服戴了冠冕,一旁的驂者位置上,則站了一個青袍男子。一陣秋風(fēng)起來,卷著路旁的梧桐落葉打轉(zhuǎn)兒,也微微撩起了車上的簾幕。透過簾幕的間隙,隱約瞥見孩子病態(tài)瘦弱的身軀和男子的清秀面容。孩子小小的雙手執(zhí)拗地抓著車前橫軾,悶悶跟身旁男子說話:“今日父皇沒有來送我。其實(shí),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過父皇了,我以為,至少今日,他會來為我送行的。”男子不答話,他又問:“舅父,我們還能再回長安嗎?”
“髆兒,去車中墊子上坐著吧,站久了會累。”孩子的小手下意識地緊了緊,仰起頭看他。“舅父,我想再看一眼長安,我怕,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男子默默回頭,身后的洛城門的大門已然緩緩閉合。
(ps:歷史上李氏兄妹的順序是大哥李廣利、二哥李延年、李小妹,另有李季,本文將李延年作為老大。李夫人在史料中并沒有流下姓名,本文中以李娃為名。幾個事件歷史上的順序,BC104-101年,李夫人卒,李延年、李季被殺;BC97年,劉髆受封昌邑王;BC91年,衛(wèi)太子據(jù)死;BC90年,李廣利遠(yuǎn)征匈奴失敗,后投降匈奴。劉屈牦、李廣利家族被誅。)嗯,這就是一個胡編亂造的故事,不要太認(rèn)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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