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周末,嘈雜的Y品牌快時尚賣場,葉子剛拾起試衣間里被顧客扔下的最后一個衣架,門口的報警器就驟然尖叫了起來,隨之而來的是保安急匆匆的腳步聲。
如果不是試衣服的顧客走得離出口太近,那就有人要有麻煩了。葉子搖搖頭,何必呢,這里的一件衣服一條項鏈,不過是省下兩頓飯錢。她從員工柜臺探出頭,卻沒在深藍保安服背景的后面看見任何人。是當保安抱著臂側過身時,她才看見那個背著雙肩包的女孩,手里拎著一個印著一個Y品牌旗下所有店統一共用的LOGO的小購物袋,里面被什么東西塞得包子一樣鼓,女孩的臉上寫滿了一種困惑的惶恐。
“拿出來吧。”保安語氣里的嘲諷,葉子在賣場的這一頭都聽得清清楚楚。女孩在他的話里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仿佛他不是說了一句話,而是向她吐了一口唾沫。四周投來或不解,或驚訝,或同樣帶著不屑的眼光,有人發出嘖嘖聲,有人裝作若無其事地從女孩身邊經過,卻在走出幾步后偷偷回頭望著。店里的職員們互相對視一眼,瞟著門口,卻沒有人往那里走。大概是覺得沒有必要。畢竟這種戲碼,在購物高峰期有時都要一天經歷好幾次,大家已經沒有了一開始那種奮勇捉賊的使命感了,只是被警鈴嚇一跳后,踮腳看一眼門口的賊。賊偷的東西五花八門,自己也是演技參差:多數是裝模作樣地買點東西順便在袋子底下藏個十幾二十幾塊錢的手鏈或戒指,被抓到后有的裝義憤填膺,有的裝清白無辜,有的坐地打滾耍潑賴皮,但最后的結果無聊的千篇一律:都被坐實罪行,所以這些“前戲”也就都提不起大家的興趣了。他們并不知道門口這個人是什么來頭,是窮得叮當響想來給自己開開葷,還是富得流油只是患了一種“偷竊病”,是慣偷還是偶一起興為之,是圖個樂子還是江湖救急,也沒人關心了。重點是,門響了,他是賊。
大家的眼神里,滿心都是對小偷一種被習慣磨平了,不再新鮮卻依然正直的鄙夷。是在這種時候,葉子也會不受控制地在心底罵一句那個賊,好像是她處在大城市為了不和別人相差太多的一種應激反應,盡管很多時候葉子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樣,但她也沒有時間去想。這里的人多得像洪水,地鐵站里的車廂門就像是水壩一瞬間敞開的堤門,自動扶梯上帶著不耐煩匆匆擦肩而過的人群曾一度讓葉子頭暈目眩,她看不清任何人的臉,他們只是一群腳步飛快的掠影。 她第一次來省城辦地鐵卡,把一張一百的紙幣剛遞過去還沒說要存多少,里面的職員就已經在一陣啪嗒啪嗒中扔出來了一張卡和一截在快速動作中被撕得歪歪扭扭的收據。于是她學著適應,學著扔掉家里那種緩慢的生活步調。可對她來說,小城市的悠然從容已經成為了她的習慣。在家里,她知道左鄰右舍每一個人的故事,每一個人的脾性,時間可以在樓下爺爺的蒲扇中被拉得很長很長,她小時候會坐在爺爺邊上的樹蔭里聽他講自己年輕時參軍打仗的故事,被封存在光陰里的戰火、槍桿、地雷,還有被炸傷而終身殘疾的戰友在爺爺的話語中一個個褪掉了塵封的外殼。小小的葉子盯著爺爺說話時嘴上一起一動的胡子,一坐,就是一天。
可是現在都沒有了,離開家后,葉子愈發地感受到,時間不只是金錢,還是長了腿會跑的金錢。如果你不追著它,它轉瞬就可以跑的無影無蹤。所以葉子學會了快速地走路,快速地刷地鐵卡,快速地買早餐,快速地做決定。最近Y品牌和它旗下品牌都大批地招聘新員工,葉子也是憑著自己之前工作時積累的快速理貨技能才脫穎而出。雖然有的時候,她會在人行道上快步超過別人后暗自疑惑,我這么著急是要去哪里呢。她會在做出了一個決定后暗自后悔,當時怎么那么沖動呢,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漸漸的,這種后悔的感覺也沒有了。
因為,后悔也沒有用啊。
葉子縮在員工柜臺后面,笨拙地把試過的衣服一件件掛起來,最近招進來的這一批新人,葉子是最快進入狀態的。牛仔布襯衫,針織菱形格羊毛衫,女式收腰九分西裝褲,還有不知怎么混進試衣間的一條蘑菇形狀的水鉆毛衣鏈。當把手伸向那條毛衣鏈時,葉子一直利落的動作頓了一下。她聽到門口保安越來越大的聲音之間夾雜了女孩的哭聲。
“怎么了?”葉子有點不安,輕聲問旁邊的人。
“還說她沒偷。讓她把包打開,她就哭。”不以為意的回答,末了還不忘朝出口處補一個鄙棄的眼神,“敢做不敢當,沒出息。”
“他們怎么知道她肯定拿了東西?”
葉子的問話收到了寫滿了“明知故問”的眼神:“門都響了,那么大聲,你沒聽見嗎?”
可是。葉子埋頭,咽下去了口里的半截話。
等葉子推著活動衣架出了試衣間,發現收銀柜臺上躺著一張褶皺的購物小票,和一件Y品牌旗下少女裝店的連衣裙,泡泡袖上赫然躺著一個未摘去的防盜磁扣。領班正拍著女孩的背和她說著什么,剛才嗓門頗高的保安在一旁不支聲,晃了兩圈,若無其事地走開了。經過柜臺的時候,葉子聽見了“以后我們會加強對新員工的培訓,少出這種錯誤”的話。
逐漸地,領班的語氣在女孩止不住的眼淚里逐漸也變得不耐煩起來。旁邊的員工該理貨的理貨,該收款的收款,逛街的顧客也都開始打量起貨架上精心搭配好的衛衣和闊腿褲,沒人再朝這邊多看一眼。
葉子攥著手里的衣架,忽然想起上次去公園看日全食,遇上的一隊小學生。一個小男孩用輪流傳看的小盒子看過后,跑過來問帶隊老師:“這是月亮嗎?”
“不是,這是日全食。”
“可是我在那個盒子里看到的是月亮啊。”
老師蹲下身,摸摸小孩的頭,好像覺得有點好笑:“月亮是只有晚上才有的,這是日全食,是太陽的一部分被遮擋的一種特殊自然現象。你把頭從盒子里拿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就知道了。”
小男孩想了想,接著問:“那如果一個人只看到那個盒子里的東西,他怎么知道自己看到的是月亮,還是太陽呢?”
老師愣住了,小男孩的目光怯怯地轉向葉子。葉子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想說,怎么會有人只看到盒子里的東西呢,我們又不生活在那個盒子里。
可是,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