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閑暇研究藝術

原文:The Lost Art of Research as Leisure
翻譯:DeepSeek

消逝的閑暇研究藝術

——業余研究者去了哪里?我們如何喚回他們?

文明的文學基石

在舊金山梅森堡——這座飽經風霜的濱海軍營,金門大橋的壯麗景色在其懷抱中一覽無余——一間集咖啡館、酒吧、博物館與活動空間于一體的場所里,矗立著一座頂天立地的圖書館。這里珍藏著"恒今基金會"的《文明手冊》,3500本由公眾共同遴選的典籍,被譽為"維系或重建文明最必需的讀物"。這項宏偉計劃的起源,不過是一個簡單問題:若你流落荒島(或某個充滿敵意的小行星),最希望攜帶哪些書籍?

這些沿工業風墻面陳列的藏書,既莊嚴肅穆又飽含希望,既真摯熱忱又徒勞無功,宛如浪漫主義者精心編纂的"黃金唱片"。它們生動印證了歷史學家芭芭拉·塔奇曼的箴言:"書籍是文明的載體。"她曾斷言:"若無書籍,文明的發展將無從談起。"

將文明與書籍、讀寫相聯的智者,塔奇曼并非獨例。

早在三個半世紀前,伽利略便宣稱書籍是"人類所有卓越發明的印記",因其能跨越時空與"尚未出生、千年乃至萬年后才會誕生之人"對話。

隱居瓦爾登湖畔的梭羅,將書籍視作"曠野中的珍寶,是世代與文化的恰當遺產"。

而帶領觀眾遨游宇宙后的卡爾·薩根,獨坐圖書館中,在旅行者二號"黃金唱片"搭載的貝多芬《卡瓦蒂娜》旋律里,重新發現了文字的魔力:"書寫或許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它將素不相識之人、遙遠時代的公民聯結在一起。"他在《宇宙》中寫道:"書籍證明了人類能夠創造奇跡。"

塔奇曼的箴言因此穿越時空:書籍承載文明。非因它們本質神圣,而因讀寫行為聚合并塑造文化。無文化,則無文明。

神圣的閱讀誡命

阿拉伯語中"文明"的詞根(?-?-?)暗藏著一部人類精神進化史——從游牧到定居,從漂泊到棲居。對伊斯蘭文明而言,這一轉變始于城市與沙漠交界處的一場神圣求索。

一千四百五十年前,當一位追尋精神家園的漫游者在兩千英尺高空俯瞰兩英里外的克爾白時,神圣的啟示突然降臨:"誦讀!"先知穆罕默德(愿主福安之)回應:"我不會誦讀。"啟示第二次降臨:"誦讀!"先知再次回應:"我不會誦讀。"當第三次啟示響起:"以創造你的主之名誦讀"——人類歷史上最精妙的口述傳承體系由此發軔。

關于伊斯蘭起源的敘事,早已被無數研究者反復書寫。但在這個關于閱讀本質的討論中,我們仍需重訪那個震撼人心的瞬間:亞伯拉罕、摩西與耶穌的主,正是以這神圣的"誦讀"命令,開啟了伊斯蘭文明的史詩。

孤獨與社群之間

命令一位文盲"誦讀",從根本上動搖了將閱讀簡單視為解碼文字符號的認知。阿拉伯語"Iqra"的獨特雙義性——既指"閱讀"亦指"吟誦",揭示了文明傳承的雙重維度:吟誦是外向的表達儀式,閱讀則是內省的沉思活動。

正如艾倫·雅各布斯在《分心時代的閱讀之樂》中所言,伊斯蘭起源經文中"誦讀"的真諦在于"在獨處與社交之間的往復運動"。現代語境下,這種社交性可體現為日記博客、讀書沙龍、理性辯論或友人書信——因為"所有卓越思想的誕生,都源于社交聯結與個人沉思的辯證運動"。

若閱讀不能外化為人類知識網絡的構建,那么神圣的誦讀誡命便如同被縛雙腿,難以圓滿。

然而,僅具雙重性的閱讀仍非終點?!豆盘m經》的誦讀誡命自有其方向:

"以創造你的主之名誦讀。祂用血塊創造人類。誦讀!你的主至為慷慨,祂以筆教授人類所未知之事。"

這份誡命賦予我們——正如天文學家詩人麗貝卡·埃爾森在《我們天文學家》中所言——"敬畏的責任"。經中的"誦讀"即是對嚴謹求索與開放驚奇的永恒邀約,是認知宇宙時既需科學家的精確,又需詩人的虔誠。

"最后讀者"的漫長世紀

這份對"敬畏"的文明責任,在過去百年間始終與焦慮如影隨形。

1926年——當無線電波如魔法般將世界大賽送入美國家庭客廳,當貝爾電話公司實現橫貫大陸的18美元通話,當奧芬劇院霓虹招牌首次照亮洛杉磯夜空(那光芒至今未熄)——弗吉尼亞·伍爾夫已開始憂慮閱讀的未來。在《新共和》雜志中,她將電影與閱讀對比,震驚于電影帶來的原始感官刺激。她寫道,這種視聽愉悅源自人類未經馴化的本能沖動,本質上反文明。這位曾寫下"未來是黑暗的,而黑暗恰是未來最好的模樣"的悲觀主義者,雖未斷言閱讀將亡,卻警視聽媒介正在侵蝕思想的深度。

二十五年后的1951年——情景喜劇《我愛露西》用木殼電視機取代家庭收音機,"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掀起白色恐怖,內華達沙漠升起首朵核蘑菇云,恰是彩色電影技術消亡的前夜——創作《夏洛的網》的E.B.懷特同樣憂心忡忡。面對羅林斯學院校長"五十年后僅有5%美國人保持閱讀"的預言,他在《紐約客》專欄中寫道:"即便一億五千萬人中只剩一位讀者,他也值得被拯救,成為重建大學的火種。這個'不合時宜者',這位'最后的讀者',將是培育新文明的蜂后——用斷裂的智性鏈條聯結悠遠過去。"但他最終嘆息:人類更可能通過視聽設備延續文明,"這些無需心智自律的工具,正讓我們的房間彌漫鴉片館般的頹靡"。

又四十五年,1996年——福克斯新聞開啟衛星電視時代,多利羊誕生宣告克隆時代來臨,"迷你電話"與撥號上網、"鼠標"與"鍵盤"、"www"與"@"符號交織成數字紀元的前奏,恰是亞馬遜顛覆互聯網的前一年——蘇珊·桑塔格在致博爾赫斯的悼亡信中道歉:"很遺憾,書籍已成瀕危物種。"她所指非實體書的消亡,而是"孕育文學及其靈魂效應的閱讀情境"的消逝。預見"書籍屏幕"和"交互文本"時代的來臨,她串聯起伍爾夫與懷特的憂慮:"當書籍淪為可交互的'文本'......文字將成為廣告驅動的電視現實中的又一個噱頭。"這不僅意味著書籍之死,更是"內在性的徹底消亡"。

近百年來——當科技迭代的速度永遠快于人類適應的速度——關于閱讀衰亡的預言從未停歇。然而,無論是布魯姆《如何讀,為什么讀》,還是艾德勒《如何閱讀一本書》,抑或波茲曼《娛樂至死》,都未能準確預見今日的"詭異谷":我們身處有史以來文字最泛濫的時代,卻被懸置在口語與書面文明的裂隙之間,徒有浩如煙海的書籍,卻失去了文化的整體性。

伍爾夫、懷特與桑塔格真正警惕的,從不是書籍的消失,而是當閱讀從沉思行為退化為被動、碎片、淺表的消費時,隨之崩塌的文化根基。閱讀之死,非書卷之殤,實乃文明之殤。

危機中的文化

先賢們的憂慮絕非杞人憂天。今日我們正深陷伍爾夫、懷特與桑塔格所預見的文明困境——書籍浩如煙海,意義卻支離破碎。在這個注意力渙散、認知淺薄的時代,文化共識的基石正被悄然侵蝕。

"文化"的定義如同其試圖描述的現象般流動不居。詹姆斯·鮑德溫在《王子與權力》中睿智地指出:唯有危機中的文明,才會執著于追問"文化何為"。

我們確實身處文明的ICU病房。正如韓炳哲在《儀式的消失》中所剖析的:當建構意義的儀式結構分崩離析,文化便陷入多動癥般的躁郁狀態——一代人在信息洪流中無定向狂奔,洞見稍縱即逝,留下的只有群體性的認知過載與精神震顫。

作為閑暇的研究:艾略特與皮珀的文化重建之道

對戰后英國寫作的T.S.艾略特而言,"文化"是個人、群體與社會三重"感知"相互依存形成的層級體系,共同編織著"社會整體圖景"。當任一環節發生斷裂——個人疏離群體,群體脫離社會——"高等文明便無從尋覓"。

在這片文化破碎的荒原上,我們需要的不僅是診斷,更是藥方。當人類的注意力機制已然受損,該如何重建文化根基?答案或許在于重拾"閑暇"的古意——非怠惰,而是有方向的沉思。

與艾略特同時代的約瑟夫·皮珀,在戰敗分裂的德國提出:閑暇乃文化之基。他所謂的"閑暇"(σχολ?/scholē,即"學校"詞源)絕非懶散,而是一種不受拘束的研究狀態。這種構成文化根基的閑暇,既非單純"為知識而知識",亦非消遣性閱讀,而是帶著驚奇態度的定向好奇——是提出問題并探尋答案的修煉,不求確鑿定論,但求思維激蕩。當自由時間不再用于探索式的研究,文化連貫性便土崩瓦解。皮珀認為,若無這種"文字閑暇",高等文明的圖景將無從顯現。

艾略特與皮珀共同構建了文化的雙重架構:前者描繪文化的外部結構,后者則指出滋養結構的內在條件——閑暇。失去艾略特強調的結構連貫性,文化將分崩離析;缺乏皮珀推崇的沉思性閑暇,結構終成空殼。

"文字閑暇"將讀寫重塑為既自由靈動又慎思明辨的活動,使驚奇、好奇與發現之樂得以制度化。它之所以是文化的"基礎",正因為通過古今寫作者的觀念碰撞,"社會整體圖景"得以不斷編織與重構。

當我們凝視"詭異谷"的深淵時,"文字閑暇"能開啟新的文化想象。這種正式而活潑的思想交流,在自覺好奇的驅動下,終將孕育出新文化。

對抗空洞閱讀

文化重建的實踐圖景究竟如何?重構社會整體認知的第一步,在于視角的轉換:將閱讀與求索視為一場充滿游戲精神的自覺探索,而非苦役或學術修道院的閉關修行。

當代閱讀呈現出兩種異化形態:
其一,功利型閱讀——將書籍異化為效率工具,或是跟風消費暢銷的成功學與小說。這類讀者把閱讀當作標榜生產力的勛章,或與現實綜藝無異的消遣,而非洞察世界的棱鏡。

其二,偏執型閱讀——即便博覽群書,卻淪為確認偏見的儀式。他們搜羅只言片語來佐證既有觀念,將深度閱讀降格為對舒適區概念的浮掠。這種思想腹語術最終窒息了好奇心的生長。

與之相對,"閑暇研究"是對造物主誦讀誡命的莊嚴回應:它邀請我們以虔敬而開放的態度凝視生活萬象,將知識探尋視為與未知的永恒對話。簡言之,即便身處"知識經濟"的流水線,即便沒有學院體制的庇護,我們依然要保持求知者的本色。

對學院而言,"研究"是門精密技藝;但對普通人來說,它首先是場人文冒險——是編織文化的技藝,是思想歡宴的邀請函。業余者不僅能夠、更應當志在專業。

從理論到實踐:閑暇研究框架

  1. 培育好奇心

口袋里的亞歷山大圖書館非但未能銳化我們的感官,反而使其鈍化。盡管信息獲取達到空前便利,人們卻陷入一種怠惰的冷漠——將自我交付給投喂信息的算法,而非主動探尋。

然而好奇心的本質極為樸素:觀察,專注,持續追問"為何"與"如何"。它是立于造物主面前的靜默臣服,深知每個問題中都蘊藏著更多問題的宇宙。

培育好奇心可以簡單如拾起雜志,讀到一篇關于鳥類遷徙的文章而欲深究;可以平凡如散步時,留意腳下的步道與街道,環視周圍的建筑、樹木、動植物,思索它們存在的方式與緣由。

正是在這樣的漫步中,我開始質疑周圍的郊區景觀:這些房屋如何建成?為何是這種樣式?街道為何如此寬闊?這片社區如何形成?最初看似單調的城郊鋪展,漸漸化作理解城市規劃、建筑、土地利用、經濟與技術如何影響生活的神秘拼圖,一場充滿發現的冒險。

  1. 形成問題

缺乏方向的求知欲不過是另一種分心。對我們而言,好奇心必須凝結成具體問題——被動的好奇需要轉化為主動的真理追尋。對閑暇研究者來說,提出問題本身就是樂趣,因為它不受學科束縛、跨越知識疆界,無需遵循學院派的玄奧規則。

沒有愚蠢的問題,但大多數問題最初都是"壞問題"——這并非壞事。"壞問題"恰是過程中最迷人的部分,它讓思想與關聯得以隨時間綻放。即便是個糟糕的提問,也終究是個起點。

我關于郊區的問題起初也很糟糕:寬泛、模糊、散漫。核心問題"郊區如何形成?"逐漸演變為"分區規劃如何塑造現代郊區?",繼而衍生出"分區制的歷史淵源?""購物中心對郊區發展的影響?""為何設置最低停車位標準?""郊區布局真的合理嗎?"如此循環往復,生生不息。

經過實踐,我總結出一個簡單法則:好問題既要具體到能指引研究方向,又要開放到容納意外發現。發現之所以關鍵,正因它能讓思想開花結果——不同領域的知識在此交匯,新的關聯與問題由此誕生。

  1. 收集證據

問題一旦成形,就需要養分來滋養成長。而收集證據,正是多數研究者折戟之處。

首先,當代信息生態將我們塑造成了囤積者而非閱讀者。收集PDF、書籍和書單帶來無與倫比的快感,卻也可能讓我們作繭自縛。證據收集最棘手的部分,在于如何將其系統化。

其次,閑暇研究者的自學必須包含該領域的奠基文本。理解這些經典著作及其如何塑造我們對學科的認知至關重要——正是在這里,健康的質疑精神才能生根發芽。當研究者通曉學科思維的潛在規則時,便能審慎地質疑這些規則,探索傳統智慧忽略的蹊徑,最終給出新的解答。

最后,永遠有更多文獻等待閱讀——這再正常不過。

  1. 構建答案

研究終需有所沉淀,即便沉淀的結果是催生更多待解的問題。這份成果不必驚天動地,但必須真實存在——它應當凝結為具象的載體:一篇隨筆、一段影像、社交媒體上的討論線索,抑或致友人的一封書信。

閑暇研究與消遣瀏覽的本質區別,正在于這種指向創造的推進力。你的答案或許微不足道,但必須為知識對話注入新聲,而非止步于復述或消費他人的觀點。

  1. 知識社群

理想的學術成果,當如《古蘭經》"誦讀"的雙重啟示,兼具社交性、對話性與公共性。閑暇研究的藝術精髓,在于構建正式與非正式的"知識共同體"——在這里,經過嚴謹研究的觀點通過文字表達,并接受更廣泛的辯論。

如今這樣的共同體無處不在:Substack的專欄、YouTube的頻道、Discord的群組、Twitter的論辯。它們化身世界各處客廳與咖啡館里的讀書會、寫作圈、非正式討論小組。正如布魯姆斯伯里團體、吉光片羽社、格特魯德·斯坦的文藝沙龍或維也納學派,我們通過這些當代知識群落培育著生生不息的思想網絡——觀點在此經受檢驗、得以淬煉、相互交融、代代相傳。

正是通過這樣的實踐,我們逐漸重組著社會整體的知識圖景,為更高階的文化與文明鋪就道路。

重組文明圖譜

這部《文明手冊》向我們揭示:書籍不僅是知識的容器,更是文化記憶與文明能動性的方舟。在這個支離破碎的時代,"以創造你的主之名誦讀"的神圣誡命,正煥發出新的緊迫性。

卡蘇里安的邀約,是引領我們踏上閑暇研究之路的明燈。嚴肅研究本無門檻,專業知識的壁壘從未如此低矮。在你熱愛的領域成為一位業余專家吧——通過新聞信札、隨筆文章、討論小組或網絡論壇分享研究,讓知識共同體檢驗、質疑并完善你的洞見。

當我們擁抱這種正式與非正式知識并存的文化,這種將研究視為閑暇的文化,我們將重獲驚異的能力。隨之復蘇的,還有洞悉現實、協商共識、乃至超越時代窠臼的智慧。


翻譯說明

-卡蘇里安:21世紀穆斯林文化志。以好奇為舟,以信念為舵,探索文明的永恒之海;
-保留"Manual for Civilisation"基金會官方譯名《文明手冊》;
-"uncanny valley"采用通用譯法"詭異谷";
-阿拉伯語動詞根保留原文標注;
-先知穆罕默德?按伊斯蘭傳統添加祝福語;
-長句按中文習慣切分,學術概念如"confirmation bias"譯為"確認偏誤"等通行術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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