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堂上的陳堯佐看著手上的案宗,眉頭緊皺,雖然眼睛還停留在案宗上,心思卻早已神游天外。
陳堯佐出生于官宦世家,從小聰敏好學,在父親的教導下,比哥哥早一年中進士,本是意氣風發,沒曾想,第二年哥哥參加科舉,竟然高中狀元,再后來,自己的弟弟也高中了狀元,大大的光耀了陳氏門楣,父子四進士、一門雙狀元,風頭一時無雙。只是聽到這些夸贊,陳堯佐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心里有一些酸溜溜的感覺。
這且罷了,沒曾想陳堯佐的仕途也不是一帆風順。咸平二年,真宗皇帝下令廣開言路,陳堯佐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在宋朝文人只要入了仕途可以說是衣食無憂,朝廷極大的保障了文官的生活待遇,一方面獲得了文人力量的支持,另一方面這些文官也開始不務正業,尸位素餐。陳堯佐見多了這樣的情形,趁此機會自然是對各種自己看不慣的時弊進行諫言。一開始,真宗皇帝對陳堯佐進行了表揚,這也堅定了陳堯佐的信念,所謂“文死諫、武死戰”,文官不就應該將自己的看法直言不諱的向皇帝表達出來嘛,這才是忠君愛國,而且還會為陳堯佐自己博得一個好官聲,大唐魏征不正是一個表率嘛。
正當陳堯佐繼續上書夢想著自己可以憑借諫言坐上宰相的時候,他竟然被謫貶了,而且是遠離東京城的潮州通判。所謂通判只是一個掛名的二把手。陳堯佐一下子蒙了,根本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什么,難道自己一直堅信的為官之道錯了?
在通州的任上,陳堯佐也樂得逍遙,親自主持開辦了學堂,興建孔廟,修建韓愈祠堂,破除迷信,消滅鱷魚之患,算是為當地百姓實實在在的做了一些好事。也是在這段時間,陳堯佐對自己入仕以來的行為進行了反思,他發現他最初的選擇錯了。
陳堯佐自幼飽讀詩書,學圣人之言,目的并不在于為自己獲得一個好官聲,為自己謀求一個更高的官位,而是為了朝廷穩定、大宋昌盛,與這個相比起來,陳堯佐自己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在潮州的這段時間,陳堯佐將官場之事完全拋開,一心為百姓做實事,反而讓他自己一下子通透了,為什么還要糾結“文死諫、武死戰”的教條,只要能夠讓朝廷穩定、大宋昌盛,不言不語默默做事不也是一種功德嘛!
于是,后來的很多年,陳堯佐都在地方輾轉,不是修路就是賑災,再者就是治水。說起治水,陳堯佐的得意之筆就是治理錢塘江水患。
錢塘江潮水為患已是多年,歷來的防御方法都是編竹籠,在竹籠里裝上石塊壘成堤來阻擋潮水。陳堯佐接手這件事之后,經過仔細研究,深入調研,發現用竹籠裝石造堤的做法雖然效果明顯,但不能長久。因為,竹子在潮水的浸泡中,沒有幾年就會腐爛,只要竹子腐爛了,竹籠就會散開,散開之后因為石塊與石塊之間存在著較大的縫隙,在潮水的沖刷下,石塊也會散開,潮堤自然也就潰敗。陳堯佐對癥下藥,提出泥土駐堤的方法。一來,泥土駐堤可以避免竹籠駐堤石塊之間存在縫隙的弊端,二來,在泥土之上可以種植樹木花草,進一步加固潮堤,三來,可以長久的保持潮堤不潰敗,節省大筆的開支。本以為這樣的方法可以很快在朝堂上獲得通過,沒曾想這個方法竟然遇到了非常大的阻力。
這是陳堯佐一開始沒有想到的,仔細探尋之下,才發現自己是自作聰明。竹籠裝石駐堤的弊端只要是個稍微有點智商的人都能看出來,陳堯佐提出的方法是不是好也是很快就能分辨,那么為什么這么多年以來從來沒有人提出過用陳堯佐的方法來駐堤呢?問題的答案就是利益,水患斷絕如何謀財,正像后世所言匪患斷絕要警察何用!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之前的治水官員都選擇了沿用老方法治水。
陳堯佐當時可是在朝堂上據理力爭,因為這件事觸碰了他的信仰,為朝廷穩定、大宋昌盛,必須改變錢塘江潮堤的治理方式!只可惜,現實再一次無情的打擊了陳堯佐,他的治水方法并沒有在第一時間被采納,而是在幾年后竹籠裝石筑成的潮堤再次潰敗后才被采納。
陳堯佐的為官信條再次被自己所懷疑,雖然他如愿被升遷任樞密院副使,回到廟堂之上,但心中總是悶悶不樂,因為他想不通那些不念國恩、不體民情,千方百計為自己謀取利益的人為何能偶活躍在廟堂之上,甚至對自己指手畫腳。
思緒回到案宗,此刻拿在手上的確是一個棘手的案子。犯案的是祥符知縣陳詁,因為其治下過于嚴苛,使得手下的一竿衙役、府吏都棄他而去,祥符縣因此變成一座空城,知縣陳詁也成為光桿司令。這件事情其實并不復雜,案情清楚,陳詁也供認不諱,復雜的是,陳詁是當今宰相呂夷簡的門生,也正是出于這層考慮,這個案子才會下放到樞密院辦理,才會落到陳堯佐的頭上。
陳堯佐將案宗放下,對于案情他早已了然于胸,棘手的是到底應該如何處置這個案子。按律處置,必然會得罪呂夷簡,得罪呂夷簡就意味著陳堯佐自己在廟堂之上不會再有任何進步的余地,也面臨著可能到來的反擊。如果不按律處置,甚至為陳詁開脫,雖然違背了自己的為官信條,但卻會在呂夷簡那里留下好印象,說不得自己能在致仕之前再進一步,或者宰相也未可知!
想到這里,陳堯佐沒來由的激動起來,宰相之位似乎已經在向自己招手,嗯,只有當了宰相才能更好的為百姓謀福,為社稷謀劃。暫時的退讓是為了之后更大的勝利!
不妥,如果真的這樣做,我陳堯佐一生清廉公正、體恤百姓的名聲可就煙消云散,說不得后世還會把我陳堯佐歸入奸臣傳中。
如此反復思量,陳堯佐在堂上走來走去,越走越煩。想我陳堯佐自幼飽讀詩書,苦學圣人之言,胸懷家國天下的志向,立志要用自身的所學為天下謀福。
想到這里,陳堯佐靈光一現,是啊,讀書的目的并不是做官,而是為天下謀福。事實上,不管是農夫還是商人都是在為天下謀福,做官只是比起那些人來更容易也有更大可能為百姓、為大宋、為天下謀福。從這個角度講,處理陳詁并不見得能為百姓謀福,因為陳詁嚴格約束部下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正是為百姓謀福,所以不能處理陳詁!
想通了這一點,陳堯佐心中一樂,既然如此,那何不在呂夷簡那里落一個順水人情,說不定自己真的可以當上宰相,這樣以來,自己身居高位就可以更好的發揮自己的所學。
說做就做,陳堯佐立馬書寫奏章,在第二天的早朝上為陳詁開脫,一番厲害分析下來,陳詁免罪。下朝的時候,宰相呂夷簡故意走慢了一些,在陳堯佐肩膀上拍了拍。
不久后,劉太后逝世,宋仁宗親政,呂夷簡罷相,呂夷簡推薦陳堯佐任宰相。
陳堯佐得知消息后,微微一笑,將早已寫好的《踏莎行》送至呂府:
“二社良辰,千秋庭院。翩翩又見新來燕。
鳳凰巢穩許為鄰,瀟湘煙暝來何晚。
亂入紅樓,低飛綠岸。畫梁時拂歌塵散。
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
一時間,議論紛紛,如此馬屁也是讓人醉了,只是陳堯佐卻從不在意。
一年后陳堯佐罷相,任鄭州通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