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在劉表身邊安逸了幾年,一天上廁所時發現自己“髀肉復生”,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遠離了戎馬生涯,不由得慨然淚下。而我也是偶然摸到自己食指和中指握筆的地方,發現老繭都消退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遠離手寫十幾年了。
如今,我為數不多的手寫機會大多是在收快遞或者刷卡時簽名。從小老師就告訴我們:字是人的第二張臉。像我這樣一直寫不好字的人,到了這個鍵盤橫行的時代,心里無不暗暗松一口氣,終于可以把這張丑臉藏起來了。但沒想到終于還是有藏不住的時候,不得不把這張丑臉露給快遞小哥和收銀小妹。雖然知道對方其實也不會看,但還是忍不住有點臉紅,隨手涂幾個圈圈上去,假裝是因為潦草才寫得這么差,——否則,如果認認真真寫三個正楷丑字,豈不是更丟臉。
總之,對我這樣字丑的人來說,離開手寫并沒有讓我損失什么技藝。但手寫的趣味并不只是寫一筆好字。臺灣的侯吉諒老師在《如何看懂書法》里說:好的書法一定是形式與內容的完美結合,歷代名作莫不如此。如果無視內容,僅僅將它們視為抽象的線條和色塊,那就是對書法的無知了。我們普通人寫字當然和“書法”二字不沾邊,但道理卻是相通的:一大篇手寫的文稿,不僅傳達著字面上的意思,更通過字形字跡,記錄了寫字之人的狀態。
我有時候會翻自己的工作筆記,有些幾年前的會議紀要、思路整理,由于相隔太久,寫得又簡略,已經不記得是在說什么了。但通過字跡,倒是能回憶起很多當時的心情:字跡工整,句子完整,多半是深思熟慮,心平氣和。字跡潦草,只有一些關鍵詞和箭頭、符號,則多半是在開會時隨手記錄。筆鋒飛揚是信心十足,落筆又重又硬則是在生氣。至于字大如斗,散亂不成形,間或還寫一句歌詞,畫一只烏龜……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這個會已經超過一個小時了。
就這樣隨手翻一翻,仿佛迅速回放了一遍積年心路。字跡如足跡,走得快還是慢,順利還是坎坷,方向堅定或猶豫不決,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過寫工作筆記的時候也已經不是我手寫的高峰了。中學時代才是我手指上老繭最厚最硬的時候,硬生生寫滿一個又一個本子,寫光一瓶又一瓶墨水。毫無疑問,那也是我書法造詣的巔峰,如果能保持那時的水平,我還不至于連簽收快遞的自信的都沒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由于長期奮戰在手寫第一線,每個中學生都成了鋼筆品鑒專家。一支順滑流利的好筆往往會在同學們中間流傳一圈,贏得一片稱贊。筆的主人炫耀完之后,就再也不輕易給其他人用這支筆了。
記得有一次,一個同學居然帶來一支派克75,震驚了全班。他大大方方的請全班人試用體驗,那支筆從早讀開始就在同學們手中傳遞,一直傳到下午放學才回到他手上。每個人心里都是相同的念頭:“字這么丑的人用這么好的筆,真是暴殄天物……”第二天那位同學上學時就沒帶那支派克筆,另一位同學是他的鄰居,笑嘻嘻的說:“他偷偷拿他爸爸的派克筆到學校炫耀,被他爸爸發現,把他臭罵了一頓。”
早些年回老家的時候,我還偶爾把中學時代的筆記、作文翻出來看看。但這些年我年齡漸長,越來越不敢去翻了。老師那句話說得對:字是人的第二張臉。這張臉不僅給別人看,也是給自己看。這張臉不僅有胖瘦美丑,還會長大和衰老。看自己中學時代的字,就像是看自己正當青春的照片,讓人無端生出許多惆悵傷感。
我還記得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寫詩,是在高二那年,寫了幾百行。寫這首長詩我用了將近一周時間,每天上課時偷偷寫在草稿紙的背面。那幾張草稿紙至今還夾在文件夾里,放在老家的書桌上。閉上眼睛我還能回憶起草稿紙的樣子:一開始是謹慎的鋼筆字,藍黑墨水,涂掉了好幾行,那是寫這首詩的第一天,一共只憋出來八行。第二天換成了藍色的圓珠筆,可能是鋼筆沒墨了。有那么二三十行稱得上一氣呵成,然后字跡又變得散亂,涂抹也變多了起來,看來是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發展。第三天,我用回了鋼筆,寫了一大段……但是很快用紅筆在上面畫了個巨大的紅叉,觸目驚心。直到第五天,我一口氣寫了將近一百行,越寫越快,越寫越急,字寫得像是要飛起來。是的,我記得當時我把自己給寫哭了。
在寫詩這件事上,我又堅持了幾年,直到大學畢業之后終于徹底放棄了。如今我都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曾經寫過詩,回頭看高中時寫的東西,也是幼稚得令人臉紅。但是那些字跡,那些工整和潦草,那些涂抹和劃線,那些交錯的藍色、黑色和紅色……讓我記得當時的自己是多么誠實專注,讓我知道不必嘲笑自己的過去。
試想,如果當時我就在用鍵盤打字,如今看到的是一份word文檔,還能有這種效果嗎?
艾柯在《書的未來》這一演講中曾經說過:有些東西一經發明,就已經完美,無需再做改進,例如錘子、刀子、勺子、書本,都是如此。——紙和筆不也是如此嗎?對書寫而言,我們所需要的不就是這兩樣嗎?攤開紙,握起筆,還有比這更簡潔自然的書寫方式嗎?
當然,我們現在都用電腦了。電腦當然是更先進的工具,只是有時候,電腦有時未免把事情搞得太復雜了。很多時候,我打開電腦,腦海和word文檔一樣空白。刷了半個小時豆瓣,又換了十幾種背景音樂,還是心煩意燥,一個字也敲不出來。
每當陷入此種絕境,我只能用上最后一招:把電腦合上,推到一邊。
沒豆瓣可刷了,也沒音樂可聽了,這個世界清靜了。我攤開紙,握起筆,置自己于這樣最簡潔的操作界面中,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終于,我落筆寫下了第一個字,就像在雪地上踩下第一個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