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夜行
六歲那年,我死了。
這是父親臨終之前告訴我的。
1
父親是個畫師,尤其擅畫人物肖像,從鼻子眉眼講究到骨骼肌膚,無一不活靈活現,細致入微。這畫筆下的名聲不光在廟堂之外聲名顯赫,甚至已經上達天聽,早些年的時候,父親還曾遠赴京城,去皇宮里給當今皇上畫過像。
給皇帝陛下畫過像的畫師,那自然不再是一般的畫師,得叫御用畫師。御用御用,自然只能是皇帝才能用的,所以在給皇帝畫完畫像,謝絕了一切賞賜,離開京城之后,父親便已經封筆,不再給旁人作畫。別人也不敢讓父親給他畫像,那是對皇帝的大不敬,是要砍頭抄家的大罪過。
可是有一次例外,那就是我六歲生日那天,父親悄悄地給我畫了一副肖像畫,畫外的我,笑得天真燦爛,而畫中的我,不知為何,目光竟是如此的無助?
2
父親給我作畫的那個夜晚,許多細節我都已經記不清了,唯一留有映像的,是在爐火的輝映下,父親那張蒼老的臉宛若佛龕,手中毫墨洋洋灑灑,一筆一劃之間,仿佛和我的靈魂有了接觸,那也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和父親之間,有了一種和尋常人不同的聯系。
從此以后,我仿佛有了一種天生的靈性,變得目力極好,百尺之外也能清楚地瞧見人們臉上的微微絨毛,畫面感也變得極強,腦中總自然而然地浮現出勾勒出所見之人的筆筆畫法。
還有件怪事,就是我再也不會做夢了,沉眠之中,只有一個聲音在腦海里不停回蕩:
“小白,走到哪兒也別忘記帶上那張畫啊。”
我知道,那是父親的聲音。
于是我問父親,我到底怎么了,父親不語,只是倚著草屋的門柱,呡了一口燒酒,癡癡地看著北方天空的火燒云,仿佛是醉了。
3
父親這些年蒼老得很快,不僅僅已經提不動畫筆,甚至神智也有點不清不楚,每日除了佝僂著身子坐在草屋屋檐下喝酒,便是望著北方的天空發愣。家中的積蓄雖然厚實,但也禁不住這般坐吃山空,早在一年之前,最后一份家底也已耗盡,萬幸的是,自己繼承了父親作畫上面的天賦,平日里靠著一支畫筆給鄉里富紳畫像,也能賺點散碎銀子貼補家用,生計倒是不愁。
那日,我從十里外的村子給一家土財主作畫歸來,父親竟然沒有如同往常一般倚坐在門前癡望晚霞,我心中不由一緊,仿佛生命里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就此破碎,瘋了似地加快了步伐,沖進了家門,破門而入的那一刻,自己整個身子都好像墜入了冰窖之中。
父親還是那么蒼老,多年的酗酒,早已經將他的身子和精神掏空,仿若行尸走肉,可而今,卻真正地成了一具泛不起一點生機的軀殼。
父親死了,死在了他那張常坐的桃木椅子上。
唯一讓我驚奇的是,父親那潦草的臉整修得干干凈凈,身上也換上了一直珍藏在柜子里的畫師衣服,他好像等這一天等得很久了,準備得很充足。
而他留給我的,只有六歲那年給我畫的那一幅畫,還有一封信,信中就寫了一句話:“葉小白,六歲那年,其實你就已經死了。”
雖然我不清楚這句話的意思,但我感覺得到,父親死后,我的生活將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因為,一直庇護我的那棵大樹,終究枯萎了。
4
父親走后的第三天,家里便迎來了一列甲士,為首的是一位身穿華服的公公,公公走路的步子很輕,也很穩,可以看得出功夫不錯,至少輕功很高。
他慢步走進屋之后,看了我一眼,又盯著桌上父親的靈位沉默許久,才將目光緩緩收回,對我說道:“我等奉御旨,接葉老畫師入京作畫,卻沒想到葉老卻已先身故,事到如今,唯有你代替葉老隨我們入京,我等方能交差。”
公公的聲音很陰柔,細微得若有若無,軟綿綿,濕膩膩的,讓人覺不是從耳朵里傳來,而是化成了一條條細蛇,從周身的皮膚毛孔里鉆進腦海里,十分難受。
更難受的是,面對公公的要求,我不能拒絕,也無法拒絕。因為無論是面前這位看似弱不禁風的公公,還是門外那數十位裝備精良的雄壯甲士,都不是我一個小小少年能應付得了的。
我只能點了點頭,公公滿意地笑了。
東西收拾得很快,因為也沒什么要帶的,兩三只畫筆,以前畫的幾幅得意之作,還有那張父親為我畫的畫像。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了。
而對于一下子要離開養我十六年的故土,原本以為自己會痛哭,會不舍,至少要感傷掛懷一番,可悲哀的是,我心里居然是空蕩蕩的,好像不知什么時候起,已經忘記了何為悲傷。
又或許,是因為自己總感覺,冥冥之中,故土以外的某個地方,有個重要的人在等著自己。
“走吧,這里距離京城山高路遠,我們還需加快行程才行。”
公公那陰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應了一聲好,背起父親為我做的畫簍上了馬,順手丟掉了不知何處折來的柳條。
故人折柳送離別,若故地再無故人,又何須這折柳呢?
騎著馬走在父親天天癡望的北方夕陽道,我離開了家鄉。
5
從家鄉往北三千里,便可到當朝王城,其間多崇山峻嶺,山匪云集,各自都有各自的山頭地盤,勢力縱橫交錯,乃周邊州府一大民患,久久不能解決。
可蹊蹺的是,自己走了三天的行程,在路上卻沒見過一個山匪,那些傳言中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的惡徒好似全真的成了傳言,在這人世間尋找不到一絲存在的痕跡。
走到現在,別說人了,就連只飛鳥都沒有遇見,整條官道死一般的寂靜。自己所在的這支隊伍好似一群游魂,獨自在黃泉道上旅行。
而我所不知道的是,就在我們剛剛經過的官道旁的一個山丘密林之中,竄出了一個全身黑色布衣的漢子,他遠遠地看了一眼我們這一行人的背影,迅速地掏出火刀火石敲出了火花。
幾道細細的狼煙很快從這個山丘上冒了起來。
沿著官道不遠處的一片山林之中,早已經潛伏著一群黑色布衣的漢子。頭領瞇著眼睛看到了遠處山丘上的幾道狼煙,輕輕地對手底下人說道:“兄弟們,有肥羊來了,今晚開葷。”
這時,一個黑衣男子如同猴子一般,靈活地從遠處幾棵大樹間連環跳躍而下,毫無聲息地落地,低頭沉聲道:“下面的隊伍坐的馬匹全是上好的赤龍馬,耐力極好,速度也快。”
領頭的首領一聽赤龍馬,眼睛一亮:“赤龍馬一匹至少能賣一百兩白銀,這回便是這些肥羊身上沒有別的貨色,光是這些馬也值了。”
“不,他們身上有的是有好貨色,就是你們沒有命拿了。”低下頭的黑衣男子緩緩抬起了頭,面色如刀般鋒利。
“你不是瘦猴子,你是誰!”首領看清了來人的面目,哪里是自己派去打探情形的手下,心中不由冒出一陣徹骨的寒意。
“我么?”黑衣男子笑了。
“我也忘記了我叫什么名字了。”
6
飛馳在前面的公公突然停了下來。
“怎么了?指揮使閣下。”兩邊的甲士恭敬地小聲詢問道。
“一群蠢貨,有血腥氣。”公公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不愧是皇帝陛下最為欣賞的錦衣衛指揮總使,果然機警。”公公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黑影從路邊走來。
黑影走得很慢,但僅僅走了幾步,便來到了我們的不遠處,不知道為什么,距離那么近,我們還是看不清來人的面目,只感覺這人就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是你,你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公公的聲音還是那么陰柔,粘稠,只不過現在好似有一團火暗藏其中,如同一鍋沸騰的糖水往聽者骨子里滲入。
“自然是來接陛下要的人了。”黑影中的人聲音清冷,似金鐵交鳴般干脆。
“陛下不可能給你下過如此命令,你到底想干什么?”公公那陰柔的聲音中蘊含的火氣已經接近頂點,我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情,但也能看得出,有些事情已經漸漸地偏離了公公或者說皇帝陛下原來的計劃,有些人也漸漸地不是有些人了。
黑影中人不再言語,只見他所在的陰影之中飛出了幾道畫軸,落在地上撲攤開來。
“快動手,千萬不能讓他啟動這些畫卷!”一直冷靜異常的公公看見那地上那幾幅稀松平常的畫卷,仿佛成了被踩到尾巴的貓,一馬當先地沖向了黑影的所在。而周圍的甲士聽到命令之后,也迅速做出的反應。除了四位甲士貼身保護我以外,剩下來的甲士有的騎馬快沖,有的直接跳馬一躍,輕功施展開來甚至比馬匹疾沖更快。
可惜無論是公公,還是這些甲士全都慢了一步,幾滴鮮血從黑影中滴落到地上的畫卷之上,畫卷瞬間起了變化,一團黑霧噴涌而出,濃厚得像黑色墨汁,卷起一片沙石,很快籠罩了一大片土地,但又很快地消散開來。
黑霧散去,我見到了這輩子最詭異的場景。
一群大漢憑空出現在了這片大地之上,估摸著有百號人。大漢們的衣服上全都沾滿了血跡,傷痕累累,甚至有一位大漢被削去了半邊臉,恐怖無比。
“這些大漢不是人。”一瞬間我就感覺到了這些大漢身上的森森鬼氣,也感覺到自己身下的赤龍馬瑟瑟發抖,有些驚慌地想要往后退去。
“就說怎么走了三天,一個不知好歹的匪徒都沒有,沒想到全被你煉骨化兵,融入了畫卷之中,你也真是狠毒,這些人可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沒有了。”公公見畫卷黑霧彌漫的時候,便早已停住了腳步,如今看著眼前這近百名鬼物,目光中一陣冰冷。
“這些人打家劫舍,無惡不作,就算轉世投胎也未必做得好人,為我所用,也算還了這一世罪孽。”黑霧中的人仿佛不愿再多做糾纏,揮了揮手,無數大漢咆哮了一聲,便向我們這只隊伍沖來。
7
這些大漢經過黑衣人的煉制,體格異于常人,力量也是生前的許多倍,伴隨著陣陣驚天動地的咆哮,迅速向甲士們沖來,每一個踏步都在令地面微微顫抖,攜著把前面所有的生命碾碎的威勢,所有的甲士都露出驚懼的神色。
所有人都在后退,只有公公一人不退反進,孤身朝前面的大漢們沖去,他深知對方的能力,既然籌謀已久,此戰自己的勝算已經微乎其微,但此刻自己若不挺身而出,軍心一沮,其結果只會更糟,下場只會更慘。
他要用一己之力對付敵人以重振士氣。
人影交錯,公公和大漢們的接觸快得讓我看不清發生了什么。只聽得砰砰的兩聲,兩個大漢應聲倒地,他們的腹部不知道被什么鋒利的東西給割裂開了,整個身子都硬生生切成了兩半。
而隨著公公的這一擊雙殺,不少甲士從驚恐中蘇醒過來,他們本都是大內高手,未進京之前,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剛剛雖然短暫的心神失守,但手底下的功夫都是實打實的,他們或拔刀,或出劍,或耍槍,或提棍,一齊殺向前方的大漢。
我身旁的一位的甲士,則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搭箭彎弓,不同于一般射手的一拉即松,而是慢慢地拉,那只原本就粗壯的右臂更是漲大到了猙獰的地步,散發著力量的形狀和光澤,暴起的筋肉和血管如同用心雕琢的雕塑,直到了整張弓彎成了一個極度完美的弧度才陡然松手,一支飛矢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朝遠處的黑衣人射去。
飛矢沖擊力度很大,中途接觸到的一個個大漢,其碩大身軀仿若紙片,被這飛矢所攜的氣浪撕裂得血肉模糊,在到達黑衣人周圍的時候,其勢還未衰竭。
而黑衣人面對著這攜著雷鈞之力的飛矢,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反應,只是周身的黑氣愈加濃厚,逐漸凝結成一面墨黑色的鏡子,飛矢撞入墨鏡之上,仿若沉入深潭之中,所有力道都悄無聲息地化為無形,輕輕地掉落了在地上。
8
這些甲士不光功夫驚人,在戰斗經驗上也是無比豐富,就算沒有指揮使的命令,也能迅速做出對局勢最好的判斷,擒賊先擒王,殺掉黑衣人當然是解決當前困境最好的辦法,但一擊未得手,沒能解決掉黑衣人之后,護在我周圍的四位甲士又毫不猶豫地帶著我沿著之前的路途往回走。
“想逃么?”遠處的黑衣人冷哼一聲,距離我們最近的十多個大漢便以著和魁梧身形完全不相稱的速度向我們沖來。
一旁的公公和余下的甲士本想前來相助,但周身的這些大漢本身便極為難纏,再加上毫不畏死,一時間卻走脫不掉。
“我來斷后。”
持劍的甲士沒有多說什么,就留下了四個字,然后一人一劍沖向了十多位大漢。
剩下的三位甲士回頭望了遠去的持劍甲士一眼,便沒有多加猶豫,帶著我邊往官道邊上的密林里鉆去。
進密林之后,我回頭望了一眼,持劍甲士已經成功纏住十多個大漢,他手中的劍好像長出了眼睛,每次都能在躲過大漢們的攻擊,然后準確挑出大漢身上的薄弱之處,并將其貫穿。只是可惜大漢人數眾多,且毫不畏受傷,甲士很快便力竭,身影淹沒在大漢的包圍之下。
而更遠的地方,甲士們和大漢們的爭斗還在繼續,四處散落著血塊和殘肢斷臂,已經分不清是大漢的還是甲士的。許多頭顱被踩碎一半,混濁的腦漿混著蘸著血漿的內臟以及泥漿融入大地,整個官道宛若地獄。
9
我和三位甲士迅速地向密林深處逃去,而背后的不遠處,還有六七個大漢正緊緊尾隨著。
“這樣不是辦法,我倆去把后面的尾巴做掉,你帶著這孩子先走,我們稍后就來,十里坡外集合。”提棍的甲士沉聲說完,便和身背弓箭的甲士一起向相反的方向沖去。
手握五虎斷魂刀的甲士這次頭也沒回,拉著我的手,前進的步伐又加快了幾分。
而到現在為止,我也沒搞清楚這到底怎么回事。自己一個小小的畫匠學徒,能被皇上召見已經純屬巧合,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想要抓住自己,對方的手筆更是大得驚人,能將錦衣衛指揮使大人和這么多大內高手弄得如此狼狽,簡直駭人聽聞。
不懂歸不懂,但比起那個將人煉制成鬼物的黑衣人,我還是覺得待在皇帝陛下安排的甲士身邊會比較安心。
密林很大,甲士帶著我足足跑了半個時辰,縱使他輕功驚人,帶著這么一個不會武功的我這么長時間 ,也已經氣喘吁吁,有點力竭。
“從這里在往西二十里,有一后山幽谷,幽谷之中一條隱蔽的小道可直通北上的道路,今晚之前只要出了那幽谷,后面的路就可以稍微歇息一下了。”甲士在原地輕吐了幾口氣,便準備繼續帶著我上路。
“都跑了這么遠了,后面的那些怪物也都甩掉了,就休息一下吧,我又不是你們練武之人,再走下去腿都廢了。”
我是不打算再走下去了,剛剛一陣狂奔,雖然有著甲士的輕功帶著,但早已經精疲力竭,氣血上涌,口腔里都是濃濃的血腥味,整條腿都酸麻得發漲,別說再繼續走了,就算是站都站不穩。
“再不快點就走不掉了,對方既然敢對我們出手,就肯定有充足的準備和十足的把握,如今就只能和對方拼速度,但愿能逃得出去。”甲士緊皺著眉頭看著累癱在地上的我,神情嚴峻。
“真的……”我剛準備開口,甲士便示意我住口,他的表情沒絲毫波動,如炬的目光卻冷冷地盯著前方,雙手已經握緊了手中的刀刃。
我順著甲士的目光望去,只見得前方突然的路突然暗了下來,一團黑影緩緩從陰暗處走了出來。
這也是一個渾身透著陰森森死氣的人,身背一把銀色鐵槍,和之前的大漢不同,他的身材并不魁梧,甚至有點瘦弱。
但身旁的甲士臉上已經流出了微微細汗,只聽得甲士一聲低喝,自己耳邊一瞬間就傳來了一陣撕裂空氣的尖嘯,沉重的五虎斷魂刀被甲士輕松地揮舞起來,憑借著腳下的身形步伐,甲士三兩步間欺身到持槍的人面前。
對面的人舉起了身后的槍,只是保持著刺這一個動作,和面前飛速起落移動的甲士以及刀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刀光槍影只是一閃,沒有金鐵交鳴的碰撞,只有槍干凈利落插入血肉的聲音,然后就是一聲慘叫,甲士撲通一聲倒地。
10
如血的夕陽漸漸地向大地深處西沉,幾只食人的禿鷹在空中徘徊,醉人的橙色涂遍了官道的每一寸土地,但仍然無法掩飾地上那片黏膩的血腥和混濁的惡臭。
十七位甲士全軍覆沒,而公公在身中了二十多刀以及被很多野獸撕咬之后,也終于斷了生機。
黑衣人望著這位被諸多陰兵以及畫獸圍攻致死的錦衣衛總指揮使,面色復雜,沉默了許久,背起了畫囊,孤身往北方王城走去。
而在密林之中,渾身充滿陰森死氣的鬼物在一槍解決掉了護衛我的甲士之后,正緩步地向我走來。我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肌肉已經開始控制不住的顫抖,后背也被冷汗浸得濕透。
我不清楚這個鬼物會將我帶到什么地方去,但我有種預感,一旦和他走了,我將和活人的世界告別,進入一個我絕對不想進入的恐怖世界。我掙扎著爬了起來,邁著沉重的步子往后逃去,未走幾步,只聽得“嗖”的一聲,一陣黑影在我眼前一晃,腹部立刻傳來了一陣劇痛,整個身子被巨大的力量拖動,直接撞向了旁邊的一棵大樹。
我只感覺渾身頓時被強大的沖勁拆得散架,滾燙的鮮血從鼻孔和口腔中噴涌而出,整個人就癱瘓在了地上。
在我面前的鬼物此刻舉起了手中的長槍,冷冷地望著我,眼神中竟然滿是殺機。
難道我猜錯了,這個鬼物不是要帶我走的,而是來殺我的?
想到這里,我立刻面如死灰。
而鬼物接下來的動作也證實了我的猜想,槍在鬼物的巨力下,攜著雷霆之勢,狠狠向我刺來!
我無力地閉上了雙眼,而那預想之中鉆心的疼痛卻久久沒有出現。
我好奇地睜開雙眼,再次見到的,卻是一頭渾身潔白如雪的巨虎,那泛著陰森之氣的鬼物,此刻正被巨虎咬得血肉模糊。而一個帶著草帽的少年正坐在這巨虎之上,笑瞇瞇地看著丟了魂的自己。
我艱難地抬了抬已經快廢掉的雙手,拱了一禮說道:“這位兄弟,在下葉小白,感謝你的救命大恩。”
“你大爺!”
我被少年罵得直發愣,又說:
“我只是想感謝一下兄弟的救命之恩。”
“你大爺!!”
我心想自己也沒說錯話啊,便繼續說:
“兄弟,雖然你救了我,但也別老是罵我啊。”
“你大爺!!!睜大你的眼,我是你兄弟么?!”
我這才發現,救我的人……居然是個姑娘。
“姑娘好……我是葉小白。”
“哼,小鬼記著,本姑娘叫尚不趣。”
說完,姑娘抬了抬頭上的草帽,臉上盡是淺笑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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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塊的火燒云占據了天空,絢爛的晚霞將王宮周遭都渲染成橘黃色,琉璃磚瓦仿佛液體的黃玉,蕩漾著半透明的金色波紋。高聳的內墻、巍峨的宮殿、寬闊的大理石道、精致的白玉橋,每一個建筑物上在夕陽的映照下都仿佛流淌氤氳著耀眼的金色顆粒,格外的金碧輝煌。
而在這富麗堂皇的王宮大殿之中,兩個男人正默默對視著。中年男子身量不高,正當壯年頭發卻已花白,歲月的痕跡如刀一般在他那削長的臉上鐫刻,卻無法掩飾那年少時的張狂和如今的陣陣威嚴。他此刻正坐在真龍王座之上,皺著眉望著站在大殿之上的少年。
少年是他最疼愛的兒子,和他很像,聰明,堅強,冷靜,有著獅子的雄心,鷹的眼神,狼的嗅覺,還有近乎野獸的本能,能夠事先發覺危險的味道并迅速地做出的反應。
無論從那個角度來看,少年都是他王位最佳的繼承者,有足夠的能力去面對未來的挑戰,而他也是一直這么打算的,等哪天去了另一個世界,就把這親手打下的天下給少年去主宰。
可一切在不知不覺中有了他意料之外的變化,少年好像知道了一些他本不該知曉的東西。
“畫師四藝,玄妙無極,畫皮者以肉為砂,以血為墨,可勾勒出飛鳥走獸,談笑間滅敵于千里之外;畫骨者天生冥脈,可采納地陰,煉骨化兵,一筆活化百萬陰兵;畫魂者,通曉生死之理,以靈為引,可逆轉陰陽,招魂還魂;畫心者,走千里路識萬眾人,嘗盡紅塵苦,化作七竅玲瓏心,通達天地間。畫皮畫骨,畫魂畫心,畫盡天下人和事,果真不假。”
少年的聲音不大,落在老皇帝的耳中,卻不亞于一道驚雷。他那原本幽邃的雙眼中,光芒猛得一下旺盛起來,幾乎可以凝成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對著少年怒喝道:“這些東西是誰告訴你的?你師傅?”
“昔日有尚離和何以甚為父皇你畫皮畫骨,征戰四方平天下,又有葉善和玲瓏為父皇畫魂畫心,威震宵小守天下,方能結束那戰火紛飛的群雄割據時代,方有我朝開朝二十年的太平。四人為我大乾立下如此功勛,我身為大乾太子怎能不多加了解一番呢?至于是誰告訴我的,就不勞父皇廢心了。”
少年望著王座之上震怒的父親,滿意地笑了,笑容中竟有一絲猙獰:“父皇是否派小四子去接葉善養的那個少年去了,可惜啊,你是再也看不見那個少年了,也別想救活天山上的那個女人了。”
“天山上的那個女人可是你的生母!你怎敢如此絕情?”老皇帝的臉上已經陰冷得似霜,低沉地怒喝后宛如即將爆發的火山。
少年原本俊俏的臉此刻也已經完全扭曲,眼神中溢出的殺意和兇狠仿佛凝成實質,一字一頓地回應道:“我可是你的親生兒子!你當初又怎么能如此絕情地對我?”
老皇帝聽完了少年的話,震驚,憤怒,恍然,哀傷這些表情突然間全部聚集在了臉上,整個身子都在發抖,而且抖得越來越厲害:“你不可能會知道這些,何以甚不可能告訴你這些……到底是誰,到底是哪個賊子告訴你的……”
“我說了,這些事就不勞父皇你費心了,父皇你就安心上路吧,你早上服用的碧水羹里,已經下了劇毒長相思,算時辰現在也該發作了。”
少年短暫地發泄之后,又恢復了之前的冷靜面容,淡淡地對王座上的父親笑了笑,笑得很甜。
王座上的老皇帝終于感覺到一絲絲的酥麻從腳下極速地向上身彌漫開來,生命力在被這股淡淡的酥麻瘋狂的吞噬著,身上的皮膚也開始變得如同死灰一般,他望著面前的少年,是如此的憤怒,扭曲,不甘,如同一頭掉入陷阱垂死掙扎的獅子一般,只是一雙眼睛已經變得毫無生機。
少年望著死去的父親,眼中沒有一絲波動,只是輕聲喃喃道:“現在就差一個畫魂師了。”
12
和尚不趣來到王城的時候,已經是我離家的第七天。
站在巍峨的王城大門前,想起前幾日那些驚心動魄的遭遇,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我很清楚來王城會面臨著什么,無論是皇帝陛下還是那次截殺自己的幕后黑手,都身處在這座大乾名利場的權力最中心,來到王城,便是在他們眼皮底下行走,行蹤難免會被他們發現,危險也肯定隨即而來。
但我沒得選擇,因為心底總有個聲音告訴自己,一定要來王城,只有來到這里,自己的人生才能圓滿。
我清楚的記得,這個聲音是父親的。
所以,縱使龍潭虎穴,安能阻我前行,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父親一直在后面看著我。
想到這里,這些天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我望著面前巍巍王城,豪氣心中生,莞爾一笑。
就在這時,肩膀上突然傳來了一陣劇痛,豪氣如同鏡子一般,在這重重一擊下支離破碎。
我嘆了口氣,回過頭去,果然看見尚不趣那張欠扁的笑臉,本想發怒但一想到自己的性命都是她救的,頓時沒了底氣,只能干笑道:“姑娘干嘛?”
尚不趣豪爽地勾住我的肩膀說道:“傻小白,你說干哈,到了城門愣在那不走,等著門衛抬轎子送我們進去啊?”
我在尚不趣的勾肩搭背下顯得有點別扭,悄悄地移了移肩膀,輕咳了一聲:“姑娘,我叫葉小白。”
“都一樣都一樣,反正都是小白就是了。”
“額,姑娘,家父告訴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男女有別不要勾肩搭背……”
“光你個頭啊……”
“家父告訴我姑娘家要淑女。”
“靠,我哪里不淑女了?!”
“能別說那個字么……”
“傻小白,你說你個大男人人模狗樣的,咋這么扭扭咧咧的?”
“姑娘我錯了,當我沒說,您繼續。”
“乖,這樣才是好小白。”
尚不趣看著一臉冷汗,啞口無言的我,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輕輕吐了口氣,突然發現最近幾天嘆的氣比前面十六年嘆的氣加起來還要多,無奈地搖了搖頭。
就這樣子,我倆在眾目睽睽之下,傷風敗俗地勾著肩搭著背,進了這繁華的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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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不趣看起來痞氣十足,大大咧咧,但實際上卻是一個豁達開朗而又心思細膩的姑娘,本事更是不小。
那天她把我從鬼物手中救出,便大手大腳給我包扎起身上的傷口,手法干脆利落,雖然這過程中讓我疼得哇哇直叫,但不得不說,治療效果極為佳,三天過后,我這重傷的身子竟然便能行動自如,堪稱妙手回春。
更讓我驚訝的是,她不光醫術一流,而且還會作畫。這些日子見她沿途畫飛鳥走獸,筆法流暢細致,造物栩栩如生,是我見過除了父親以外,第一個能將物畫出靈氣的人。
要知道父親當年在畫師這個行當里,可是數一數二的名宿,有著幾十年的功底放在那,而如今的尚不趣,看年歲才和我差不多,只是個姑娘罷了,居然能做到畫物生靈這個地步,簡直匪夷所思。
她對自己的畫藝也很滿意,在路上拉著我,硬要給我做一幅畫像,我自然拗不過彪悍如斯的她,只得答應。
而對著給我畫的畫像,我端詳了許久,問她,這是誰?
嘎哈子,當然是你了,尚不趣這丫頭笑得很燦爛。
我肚子上有個洞?我的臉沒五官?我滿頭黑線地質問她。
尚不趣打了個哈哈,說這就叫作抽象派,在大乾王朝西面的一些小王國里,可流行哩。
14
雖然我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但還是沒想到一進王城就有人在等我。
這是一個全身黑袍的中年人,一頭黑白分明的長發,臉上的表情如劍一般冷酷鋒利,好似完全沒有了人的情感,只有一雙清冷的眼眸中閃動著莫名的光芒。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面目,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就是當初在官道截殺我的黑衣人。
“太子殿下有請,請隨我前往王宮。”
黑袍人說的話很客氣,卻有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味道。
“這位姑娘只是隨我順路前來王城,不如讓她先行離開如何?”我深知此行兇險,沒必要把不相關的人卷進來,何況,這是我第一個朋友,也可能是最后一個朋友。
“不礙事,尚姑娘也是太子好友,一起進宮無妨。”
黑袍人的話讓我頓時愣住,嘴巴就像被人塞了十個雞蛋再加兩個大饅頭,驚訝得合不攏嘴,我轉過頭看了看尚不趣。
尚不趣此刻一臉訕笑道:“傻小白,沒想到我背景這么深吧,連太子都是我哥們。”
王城繁華,王宮巍峨,和家鄉的市集草屋不同,都是我這輩子從未見過的,可惜,自己卻毫無心情欣賞。我看了一眼跟在后頭東張西望的尚不趣,又看了看前面帶路的黑袍人,沉默不語,繁華的街道仿佛就只剩下了我們三個人,其他的路人都成了一動不動的擺設,有種詭異的寂靜。
終于走到了盡頭,盡頭那邊是什么,會發生什么,自己不知道,但很快就會知道了。
15
見到太子殿下的時候,我是一臉懵逼的。
因為,我倆長得很像,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太子殿下告訴我,沒錯,我們倆就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我滿頭黑線,心道難不成你是我失散多年的親兄弟,要不就是我轉世投胎的下一世?
呸呸,自己還沒死呢,哪來的轉世投胎下一世……
太子殿下端詳了傻在這里的我很長時間,那眼神像極了村子里那獨身四十年的癡漢看隔壁李寡婦的眼神。看得我心里一陣發毛,只得開口道,不知太子殿下找草民何事?
請你來給我畫一幅肖像。
太子笑了笑,看著我的眼神越發明亮。
就畫一幅畫?你這么勞師動眾地派人半路來截殺我?不對,既然要請我為他作畫,為什么那日,密林中的鬼物還要來殺我?我漸漸感覺到了事情和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樣。
太子費了這么大的功夫提出的要求很奇怪,但我沒有理由拒絕。
筆是關外產的北狼毫,筆力勁挺,紙是上品的陳紙熟宣,色澤柔和,墨是玉品軒的松煙墨,細黑聲清,皆是上好畫具。
我攤陳宣,我潑煙墨,我揮狼毫。
太子靜坐淺笑,熠熠生輝,我筆走龍蛇,行云流水。
我自一下筆,便陷入了一種從未遇見過的空靈狀態,我的目光盡被太子吸引,我的心神全被畫筆牽動。
精神,記憶,力量,靈魂,我的一切全都融合入這幅畫中。在這一剎那,我忘卻了從小苦練的作畫技巧,忘卻了周圍的尚不趣和黑袍人,甚至也忘記了靜坐在我面前的太子,自己仿佛身處在了與這個世界交錯的空間之中,周圍的一切都變得越來越慢,越來越安靜,直至靜止,直至模糊,唯有筆下所作的畫,越來越清晰,我甚至感覺到畫中的人好像活了過來,能夠清楚地感覺到,聽到,觸摸到它的呼吸。
我所不知道的是,此刻的自己已經七竅流血,鮮血噴涌而出,嘩啦啦的流淌在我的身軀之上,在旁人眼中,自己已經成了一個血人。
太子似笑非笑地看著這一切,他身后的黑袍人皺了皺眉,沉默不語。
而尚不趣自從進了王宮之后,便一直沒有說過話,此刻看著變成血人的我,眼中盡是冷漠。
“昔日父皇為救我的母親,不惜讓師傅你和葉善兩人將尚處襁褓之中的我畫骨分魂,當真是好狠啊。”
太子依然是笑著看著我,但話確是對身后的黑袍人說的。
黑袍人聽完太子的話,整個身子微微震動,緩緩開口道:“要想逆轉陰陽,使死者復生,光有畫魂的技藝是不夠的,畫師本人也得是死者的至親血脈,才能以命換命,瞞過天道循環。當年你父皇終究舍不得拿你的命去換你母親的命,只好取了這個折中的法子,吩咐我給你畫骨解體,讓葉善為你分魂移魄,一個人分為了兩個人,太子身居王宮飽讀詩書繼承天下大業,由葉善帶出去養的孩子則被傳授畫魂技藝,待學成歸來,施展畫魂為你母親續命。這樣也能保得母子平安。”
“好一個母子平安,看樣子我還得謝謝父皇沒把我交給葉善撫養,不然別說太子之位,就算是性命也難保,不是么?”
太子轉過頭來,看著自己的師傅,面色平靜,淡淡地說道:
“師傅你可知道,這些年我三魂不齊,七魄不全,夜夜遭受噬心裂體的痛苦?”
“你心底終究還是邁不過這道坎……”
黑袍人不再說話,望著他的學生,鋒利似劍的面孔突然露出了笑容。
一把尖銳的匕首準確地刺入了他的腹部,鮮血噴涌如泉,黑袍人很快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太子望著倒在面前的師傅, 臉上盡是哀傷,緩緩地說道:“我寧可你們就這樣把我的命拿去給母親,也不愿忍受這些年日夜的折磨,真的,我受夠了。”
太子用絲巾擦了擦飛濺在手上的鮮血,轉過身子,對著一旁冷眼旁觀的尚不趣笑道:
“尚兒,等這件事過后,我就為你父母平冤昭雪。尚離、玲瓏兩位前輩都是我大乾朝的功臣,當年遭父皇猜疑,受污蔑含冤而去,等我登基之后,一定會昭告天下真相,還你尚家一個公道。”
聽著太子給出的承諾,尚不趣依舊面無表情,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此時此刻,我不停揮舞的畫筆終于停下,畫中的人,一身龍袍,英氣逼人,這面容是太子,也是葉小白。
黑色的墨汁從畫中氣化飄出,洋洋灑灑地形成了一道道詭異的符文,一半映入已成血人的我,一半映在了太子的身上,空氣給人錯覺般停滯了一下,頓時,我的身軀像個漏氣的氣球一般急劇縮癟,而太子那略顯蒼白的面孔此刻已經變得紅光滿面。
眨眼的功夫,我整個身子空得好像只剩下了一副皮囊,而太子則瞬間容光煥發,整個軀體每一塊肌肉和骨骼,都洋溢著勃勃的生機。
就在太子對自己身子的變化欣喜若狂的時候,只見得他的雙眼中突然布滿了血絲,整個頭發也瞬間變得銀白,全身的皮膚竟然開始干裂。
太子的心如入冰窖,看著自己干裂的雙手,瘋了似地自語道:“這不可能啊,怎么會這樣,這不是我的另一半靈魂,為什么會這樣?”
太子看著此刻嘴角露出微笑的尚不趣,咆哮著:“你早就知道這一切了,對么?”
尚不趣大笑道:“來之前我曾經給葉小白畫過心,發現他的靈魂早就被人移走,身體里除了一團外來的生命力和六年的記憶碎片以外,什么都沒有。”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我都答應了為你父母平冤昭雪了。”太子紅著眼喘息著,整個身子在不停地顫動。
“我曾經給侍奉過你父親的小太監畫過心,探知到了我父母遇害的前一夜,你和你父親的對話,你說過,畫皮之術殺伐過強,畫心之術更能探尋人心,兩者如今一家,一旦謀逆,大乾危矣。”
尚不趣望著面前全身干裂的太子,臉色冰冷似霜。
“當初父皇在位,我也只能迎合他……求求你……救我……”太子癱瘓在地,痛苦地央求著。
“沒用了,異源生命和你融合,產生排斥,就算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尚不趣看著攤在在地上痛得奄奄一息的太子,冷酷地說道。
“噗”
太子絕望地拿起剛剛殺掉何以甚的匕首,插進了自己的心臟。
尚不趣望著太子的尸體,突然淚流滿面。
終于報仇了啊。
16
尚不趣拿起倒落在地的畫簍,從中拿出了一幅畫,畫中,小男孩是多么無助,多么驚恐地想走出來。
“在畫里被關了整整十年,還真是個可憐的傻瓜。”
尚不趣搖了搖頭,將畫卷扔在了我這副皮囊周圍的血泊之中,鮮血瘋狂地開始涌入畫卷之中。
一炷香之后,畫中漸漸彌漫出一陣白霧。
白霧過后,一個六歲的小男孩憑空出現在了地上。
“嘿,小屁孩,你叫什么名字啊?”
“姐姐,我叫葉小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