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盛夏微涼》by賈雪迪

明天早上的火車嗎?

嗯。

我……去送你吧。

不用。

那我走了。

嗯。

再見。我輕聲說。隨即轉身向樓下走去。

夕照。念夏低沉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

我停下腳步。什么事?

這個……給你。念夏走下來,塞給我一個小盒子。

煙灰色的錦緞。簡單的立方體。

握在手中,輕得好像沒有任何重量。

輕輕打開,里面是一枚小巧的戒指。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僅僅是細而干凈的銀質圓環。

是我最喜歡的樣式。

沉吟片刻,還是開口。

你……不幫我戴上嗎?

沒有回應。

抬頭才發現,自己的眼前只剩下陰冷灰暗的樓道。念夏已經不知何時回到樓上去了。

也罷。我拿出戒指,慢慢套在右手的無名指上。

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話矯情得惡心。

對于念夏,這就已經是極致了吧。

陰冷潮濕的空間中,我的左手扣住右手,微微地笑。

早上8點10分。念夏的火車發車的時間。

盛夏的早晨,空氣干燥而溫暖。

我心不在焉地翻著那本《中國古代史》,盯著“長樂未央”瓦當的圖片。

夕照。夕照。

湛如推著我小聲地叫著。

啊?

回答問題,老陳叫你呢。

我猛地站起來。桌子上堆得滿滿的東西噼里啪啦掉了

一地。教室里的同學紛紛向我和湛如坐著的最后一排看過來。

陳老師瞪了我一眼。說出漢樂府的代表詩歌。

《上邪》《白頭吟》。我脫口而出。

說課本上的。

《孔雀東南飛》。湛如小聲提示著。

我正要開口,卻被陳老師嚴厲的聲音打斷。坐下。不知道你這幾天一直在干什么。

我在同學們小聲的議論中坐下來。

夕照,你怎么了?湛如湊過來,好看的大眼睛盯著我手上的戒指。咦,這是什么?

我迅速地把手收了回去。

還有300多天就高考 了,有些同學一點兒緊迫感都沒有。

陳老師憤怒地用教案敲著講桌。

下課鈴聲恰好響起。標榜自己從不拖堂的陳老師很快從前門走了出去,高跟鞋在走廊敲出清脆的響聲。

誰送的?湛如笑瞇瞇地抓住我的手。

我不做聲。

那就算了,不過你別以為可以瞞得過姐姐我。你這小丫頭在想人呢吧?你看你上課的時候說了什么?嗯?《上邪》?《白頭吟》?這么快就想到天長地久了啊?

我的手心微微沁出汗水。

天長地久……我沒有想過。這樣俗氣而溫情的字眼,卻帶著這樣真實的幸福感。

我想要留住的,也許只是幾個,或者僅僅一個夏天的回憶。


今天是念夏離開這座城市的第二天。上過一天的課之后,我們開始搬家。

搬到了高三樓,一座距離食堂和宿舍都很近的教學樓,暗紅色的磚墻,窗外有復古的綠樹白花。

湛如輕車熟路地帶著大家找到新的教室。

一樓,左轉。一直走到盡頭,走廊的最深處。

上一屆高三留下來的教室,在他們離校之后就沒有人再來。

湛如在我前面推開門。教室里悶熱灰暗。

同學們很快開始打掃。

有那么一瞬間,湛如定定地注視著教室后面的柜子。

湛如對這間教室的感情當是很復雜。同樣是高三七班,同樣是這間教室。只是她身邊的同學已不是當初那些。

湛如?

什么事?她回過神來向我微笑,眼神明媚。

我們一起擦走廊的玻璃吧。

好的。

走廊里擠滿了往來穿梭的同學。

湛如在外面,我在走廊里。兩個人面對面,擦拭著落滿塵埃的玻璃。

湛如,為什么一定要來學文呢?

因為喜歡。我聽說你們這屆不再是大綜合之后的一秒,就打定主意要降級了。

我看著湛如。她是這樣干脆明朗的女孩子。漂亮的長發,從來不按學校的要求束起來。在高三上學期的時候選擇降一級,到我們這一屆的文科班來。三天前,她被陳老師調到我的身旁。

還記得半年前她第一次來到我們班,自我介紹說她來自高三七班的時候,我曾經怎樣按捺著自己向她打聽念夏的沖動。

湛如,學校統一給你們做過畢業冊,是嗎?

對啊,你想看嗎?

嗯。

那我明天給你帶。

回到教室的時候,發現很多人在教室后面研究著自己的柜子。

學校照顧高三的學生,在教室后面放置了大型的組柜,每人可以分到一個小柜子來裝高三的卷子與題冊。

是按學號來分的。

我的是十五號,在第一組柜子的最下面一層。

我俯下身轉動鑰匙,打開柜門。那一刻我忽然想,去年念夏也曾在這間教室里讀書,不知道他用的柜子是哪一個。

然后我才清晰地意識到,我已經高三了。而且,我正身在念夏曾經停留過一年的教室里。

只是一個夏天炙熱的灼烤后,這里已經沒有留下念夏溫涼的氣息。

放學時天色并非很晚。校門口卻依然有很多等待著自己孩子的家長。畢竟是高三。

高三這一年。

我穿越人群,向地下通道走去。

上高三后,我一直是一個人走。

寂靜而空曠的地下通道。慘白的燈光,暗黃色的地磚。可以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孤兀地響著。

距離學校不遠的地方,是一片住宅區。

我住在六號樓的十五層。一個人。

我的樓上,曾經住著一個男孩子,他叫沈念夏。

他和他的母親在那里住了很多年……還有他的父親,也曾經住在那里。

一個人走進電梯。電梯在十二樓輕微地震動了一下。我的心一驚。還好,這一次沒有斷電。

深夜。我手上的銀戒指在臺燈下泛著黯淡的光澤。

完成功課,已是凌晨一點。

我抓起手機,發出兩天以來的第一條短信。

念夏,那邊一切都好嗎?

沒有期待他的回應。

他應當已是睡了。

然而半分鐘后,我收到了他的回復。

還好,一切正常。你為什么還不睡呢?高三也不應該熬夜。

我笑,暗想你不是也還沒睡?大學生熬夜就有充足的理由了嗎?

旋即心中一沉。喜歡早睡的念夏在這個時候還沒睡的話,很可能他的哮喘病又在折磨他了。或許還有,他的那些關于童年的回憶,關于他父親的回憶。

我熄了燈,一頭倒在床上,忘記去定鬧鐘。


忘記定鬧鐘的結果是第二天的早上,我遲到了3分鐘,按照高三七班的標準。

走進教室,迎面碰見陳老師。

阮夕照,你出來。

我低著頭走出去。

安靜的走廊里,陳老師的聲音在回響。

你怎么回事,怎么又遲到了?

我忘記定鬧表了。

那不是理由。你這幾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陳老師嚴厲的目光將我從上掃到下。

我將右手悄悄背在身后,退下了戒指,藏在手心里。

你爸你媽不在身邊,你一個人更要對自己嚴格要求。別以為你成績好北大人大就穩拿了啊,你要是成績下來了,我怎么向你爸你媽交代?

我攥著戒指拼命點頭,陳老師終于在早自修的鈴聲響起之前將我放回了教室。

回到座位上坐下,發現湛如的大眼睛飽含同情地注視著我。我低下頭,將沾滿汗水的戒指重新戴回手上。

別郁悶了,姐姐給你帶好玩的了。她把厚厚一大本《晉江中學高三畢業紀念冊》放到我的桌子上。

謝了。我拿起來,故作漫不經心地說,湛如你原來是幾班來著?

高三七。

那我先看高三七。

制作精良的紀念冊,全彩印刷。有上一屆高三每個人的照片和留言。

湛如的那一張上,長發及肩的女孩輕盈地笑著。旁邊是她最擅長的行楷,“過好下一秒。江湛如。”

我不由得微微一笑。

下一頁的中間,是念夏的照片。

臉色蒼白的男孩子。凌厲的眉梢。倔強的微微下壓的嘴角。眼神迷離。左側臉頰上有一塊淡淡的紫青色。

我忽然有一種呼吸困難的感覺。

如果我的記憶和推測沒有錯的話,這照片應當是去年8月拍的。

喂,夕照,你在看誰?

湛如,這畢業冊里的照片什么時候照的?

去年……8月份吧。晉江就是奇怪,剛上高三就讓大家照畢業照。

果然沒有錯,一瞬間又有許多畫面在我眼前浮動。

去年的夏天。我受傷的右手。擋在我面前的念夏。空氣中彌漫的刺鼻的松節油味道。在我和念夏面前猛然關上的門。巨大的響聲在走廊里回蕩。

想起一個人,原來是這么容易的一件事。

又或者,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忘記。

關于16歲那一年的夏天。關于那之后的時間。

夕照,你到底在看誰啊。湛如湊過來。哦,沈念夏啊,夕照你認識他?

我……不認識。說了假話,覺得臉頰微微發熱。

那你是對他一見鐘情了?

不……

還狡辯,你看你臉都紅了呢。

我低下頭去看念夏的留言。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空氣中忽然有淡淡的涼意彌漫開來。一陣風吹過,帶來窗外不知名的白色花朵的暗香。

這一句話,你是在寫給誰,念夏?

又為什么,在那一個盛夏,你會寫下這樣的句子?

湛如,給我講講這個人。我指著念夏的照片,輕聲對湛如說。

可是我跟他不熟啊。湛如用無辜的眼神看著我。

拜托,你和他同學兩年多呢。

兩年多也沒說過幾句話。

他不是景初的好朋友嗎?我脫口而出,然后方覺失言。想要轉移話題的時候,湛如的眼神已經迅速黯淡下去。僅僅幾秒鐘,她的表情又變回明媚的笑。

夕照,你知道啊……

嗯。對不起。

湛如沒有再追問下去。她和景初,曾經是晉江的一個傳奇。知道的,不只是我一個。

短暫的沉默。

我給你講講沈念夏吧。湛如的手搭上我的肩。這樣的夏天,她的手指仍是冰冷。這一點像極了一個人。

這個嘛,夕照你要聽好了。他姓沈,名念夏,連起來叫沈念夏。湛如的聲音里帶上笑意。

我反手彈向她的眉心。這個我知道。

他會拉小提琴,藝術節的時候有一個節目弦樂二重奏,你還有印象嗎?

我點頭。

對啊,那就是我和他合作的啊。這個人其實一點都不懂合作,如果不是景初揭發他會小提琴,大家還都不知道呢。后來我去找他,他還不同意,氣得本大小姐我差一點兒就要上獨奏了,偏偏那一屆還不要獨奏。后來還是景初幫我搞定了他,才勉勉強強同意下來。不過,我覺得還是我的大提琴比較好……你有沒有看過那個《狂戀大提琴》?我如果再努努力的話,也可以達到那種水平……

我適時地打斷了湛如的自戀。你跑題了。

哦,也是啊。讓我再想想,對了,他物理學得很好,是我們班的物理課代表。

物理嗎?這個我永遠也弄不清楚的學科。會考之后,已經徹底擺脫了它。

然而這讓幾乎所有的文科生都頭痛不已的學科,卻因為與念夏聯系在一起,而成了我想起來就會微笑的回憶。

念夏曾經為我講過物理題。圖書館五樓自習室的外面。他低沉清澈的聲音。微微泛著暗褐色的柔軟的頭發。修長的手指。筆尖下流暢的式子。

他把物理講得那么清晰,甚至讓完全沒有任何理科思維的我也可以感受到物理干凈純粹的美感。

他這樣喜歡這個隔絕了喧囂的學科。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報天文系。

他填寫志愿的時候,我站在他身后,看著他的筆尖在空中停留了很久。

南京大學天文系。這似乎是念夏長久以來的夢想。

但他曾經想過要放棄。

即使是現在,他也仍然在擔心著很多事情吧。

夕照,你在聽嗎?湛如碰碰我。

在聽。

上課了,下課我再給你講。

兩堂連排的數學課。林老師順便將課間也算了進去。黑板上是洋洋灑灑的解題步驟。下課的時候,湛如的身邊圍滿了求教的人。

我適時地從人群中擠出。

現在想聽有關念夏的事情是不可能了。

其實,我比湛如更了解念夏。可是我仍然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去打聽。

因為我很想知道與念夏有關的事情,任何。


教室里的黑板上,湛如用標準的仿宋體按照陳老師的要求寫著,距離高考還有302天。

開過了高三的誓師大會。

夏天的陽光很刺眼。我瞇著眼睛站在講臺上,微微有些眩暈。灰塵在陽光下飛舞。空氣中沒有一絲涼意。我感覺到汗水順著臉頰淌下來,滑過鎖骨,微微有些癢。南京的夏天,應該更熱吧。

我想去南京大學,我說。

而在我之前的每一個人,都毫無例外地說出去北京的志愿。

為什么?一個女生的聲音從教室后面傳過來。

我很想說,因為我要去那里找一個人。

他是我愛的人。

但我終究不會把這句話在所有人面前說出口。無法輕言愛的年紀,我們只能淡淡地說喜歡。

有些話,說出一次,就要耗盡一生的勇氣。

我說,我喜歡南京。

六朝古都,暮靄蒼茫。

我的生活愈見平靜。

每天早上在鬧鐘尖利的叫聲中起床。到晉江中學對面的KFC買一份已經吃膩的早餐。在KFC的門口買一份《晨報》。提著KFC醒目的袋子繞過值周老師出沒的地帶。氣喘吁吁地沖進教室。邊喝著味道奇怪的花式粥邊看著湛如更改黑板上的倒計時。然后和湛如一起翻看報紙,研究該死的時事政治。兩堂連排的數學課與語文課。以10張為單位不斷下發的史地政卷子。自習課整理數學的錯題、語文英語卷子與史地政的專題總結。一本本整齊地摞在標著15號的柜子里的筆記。窗外不見凋零的綠樹白花。

是誰說過我要去南京,請你一定要在那里等我。

每天晚上,按時給父母打一個電話。有時接得通,有時接不通。父母從不多問我的狀況。一直以來我都是他們引以為驕傲的獨立堅強的女兒。他們對我也是百分之百的放心。

如果他們看到這個呢。我注視著手上泛著黯淡光澤的銀戒指。

爸爸媽媽,很對不起,有些事情,我終究無法控制。

睡覺之前,像完成一項儀式一樣,發一條短信給念夏。

晚安,念夏。

晚安,夕照。

手機的送件箱與收件箱里,全都是這樣的字眼。

很想和他多說些什么。想問問他從前的那些記憶是否揮之不去。有幾次編輯好了短信,又一個字一個字刪去。不敢去觸痛他的回憶。擔心哪一天,他又會像那時一樣,沉淪在洶涌而來的黑暗記憶中,無法自拔。

我想他終究會慢慢忘記折磨他許多年的那一切。

怎樣的往事,怎樣的聚散別離。

他等待的也許不是某個人,而只是時間。

等時間,讓自己改變。


10月27日,湛如的生日。

早上拎著早餐走進教室的時候,就看見她桌子上一大束玫瑰。不禁莞爾。

湛如緊跟著進來,不由一愣。

湛如姐,祝你生日快樂。我笑嘻嘻地擋在湛如面前拿起附送的卡片,一字一句地念著。景初?

我茫然地看向湛如。與念夏同在南京大學的景初,莫非是特地打了長途電話為湛如訂了這一束花?

碰巧重名了。高一的小孩子。也是學生會的。

湛如把玫瑰放到我們中間用來裝書的箱子里空出的地方。

這樣的名字也可以重啊。我笑,把報紙蓋在那一束極其顯眼的玫瑰上。

湛如照例更改著黑板上的倒計時。

湛如?

有事嗎?

也叫景初的那個孩子,是不是個子很高,很瘦,喜歡穿深藍的上衣,不怎么穿高一的校服?

湛如的背影微微一震。你怎么知道?

有幾次自習課,看見過他。站在后門向我們這邊看。你學得太專注,所以沒叫你。

是嗎?

他對你,是不是……

別瞎猜,他不過是個小孩子,還什么都不懂呢。

我想起那個表情淡定的男孩子站在后門外面的樣子,輕輕嘆了口氣。


中午照例和湛如去圖書館的自習室上自習。

自習室在圖書館的五樓。爬上去是一件很累的事。然而我和湛如還是堅持了下來。

寬敞的自習室。有著極好的采光。非常明亮。自習室中午的時候通常很安靜,氣氛很好,只是有時略帶壓抑。大多數中午放棄午休去上自習的都是高三的學生。偶爾也可以看見高一高二的學生。有時我和湛如去得晚了,會找不到位置坐。這種時候我們通常把東西放在窗臺上,站著看書。看得累了便向外面望望。我和湛如并肩站著,凝視著外面的景色,想著各自的心事。

向外看去可以看到車流量極大的一座立交橋。各式各樣的車子往來不絕。另一面是晉江中學的操場。有高一高二的男孩子在那里踢足球。不同的隊服。在場上跳躍奔跑的樣子。可以不時聽到高一高二的女孩子們聲嘶力竭的加油聲。喊過一個又一個中午。真切又遙遠。

本以為我們這一屆有幾個班級在對于隊服的選擇上已是劍走偏鋒了,沒想到現在的高一還有的班級買了喀麥隆和秘魯的隊服。

那一天我寫完兩張地理卷子,向操場上一看,發現高一穿著喀麥隆隊服和秘魯隊服的兩個班在下面踢足球,碰碰湛如一起向下面看。對于足球極其狂熱的湛如當即目瞪口呆。我們兩個人忍了好久才沒有笑出聲來。

湛如在草紙上寫,我真是忍了,他們連秘魯的隊服也買得到?把紙推倒我面前。

你可以把它當成河床隊的隊服來看,我在下面接著寫。

河床隊的忠實擁躉江湛如狠狠地白了我一眼,估計心中的氣憤和我發現每一屆都有若干班級買了皇馬隊服時不相上下。

午休的時間即將結束。和湛如捧著書本向距離圖書館很遠的高三樓走去。穿過操場的時候,高一的球賽還沒有結束。

湛如,聽說這一次的比賽是高一和高二的聯賽,要打上兩個月呢。

嗯。看著他們踢球,感覺真好。湛如看向場內。只是場上踢球的人已經沒有我認識的了。

我忽然想起已經畢業的校隊隊長景初。不知道他在這塊場地上踢球的時候,湛如是不是像現在這些高一的孩子一樣,在風中大聲地喊著加油。

夕照小心!湛如突然說。眾人的驚呼聲中,足球向著我和湛如飛過來。湛如擋在我面前,用一個很帥氣的排球擊球的姿勢將球打回場內。

好痛啊。湛如揉著手向我做出一副苦臉。

未等我做出反應,有人已搶先一步。穿著秘魯隊服的景初緊張地跑過來。對不起湛如姐。我不是故意的。我……

喂。湛如向他笑。隊長同學,你該回去比賽了。

走在回高三樓的路上。

湛如,這兩個景初好像啊。給他們編一下號吧。景初NO.1和景初NO.2怎么樣?

阮夕照你就是這么報答你的救命恩人的嗎?

我心里想著剛才那球就是砸到我,我也絕對死不了。江湛如你不知道我被什么東西砸過。但是剛才的確是感動。湛如擋在我面前的樣子,英勇得像個騎士。這樣的女孩子,有誰會舍得與她分開。除了當年的景初。

但是,他們兩個真的有點像呢……

湛如悠悠地嘆了口氣。你也這樣想啊,哪里哪里?

名字。湛如氣呼呼地說。

我竊笑。兩個擁有同樣名字的男孩子。同樣帶著隊長的袖標在足球場上奔跑。同樣會在湛如生日時送來俗艷但是明快的紅玫瑰。同樣會用略帶不知所措的神情面對湛如。

湛如,遇見他們,是不是你早已注定的行程?

從那天之后,中午再去圖書館,我和湛如總會有座位。高一中午放學比較早,那個叫景初的孩子總是先到,占好兩個座位,見我們來了,說一聲我要先回教室了,就低頭匆匆離去。我樂得跟湛如沾光,常逗她,說她找了個賢內助,每回都被湛如用凌厲的眼光干掉。


高三的上學期快要結束了。

全市聯考的前五名都被晉江包攬。湛如是第三名,她距離北大越來越近了。我是第十三名。陳老師找我談話,說我還有潛力,要我繼續努力。

我把手背在身后,摩挲著那枚戒指,低頭不語。

我相信自己的努力。我距離南京大學也越來越近了。

我一定會去找一個人。

他叫沈念夏,是我在16歲那一年的盛夏認識的男孩子,有著蒼白的臉色和凌厲的眉梢。在一座曾經繁華的城市里學習一個寂寞的學科。

明天便是假期的開始。講過了聯考的卷子,高三的學生得到了難得的一個下午的清閑。

湛如趴在桌子上給《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寫影評。

我湊過去,看看湛如的筆尖流利地在紙上移動。

這不是一個關于背叛的故事。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人的堅持。女人絕望的眼神與男人曖昧的笑,讓我不甚貼切地想起“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來自海子。

又是約稿?

嗯。

稿費請客。

沒門兒,湛如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明媚的笑。

湛如,你喜歡這片子嗎?

不,我不喜歡單戀。

有什么不好嗎?

湛如一頓。夕照,你喜歡這片子嗎?

我不知道。不算很喜歡。我喜歡你的評論。

啊,真的?請你吃飯可以考慮。兩個人都輕聲笑起來。

我隨即沉默。

的確,不算很喜歡。無論是電影還是茨威格的原著。不喜歡電影中男子曖昧的笑與小說中令人窒息的大段獨白,那樣絕望的愛戀。

我喜歡那句,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人的堅持。

湛如,我要聽沈念夏的事。

天哪,你還記得啊?

當然。

可是我都快不記得了。我想想。哎,夕照,你要怎么報答我啊?

不用你請我吃飯了。

我忍了。嗯……沈念夏,我真的見過這個人嗎?

江——湛——如。我咬牙切齒。

好吧好吧。沈念夏,這個人絕對是戀母情結。

戀母情結?

高一心理課,我們有一節是給父母打分的活動課。你們這屆有嗎?

有。

對啊,我們那屆上這堂課時,老師隨便點號發言。點到他的學號,他冒出來一句,我給我媽打100分,給我爸打0分。全班連老師在內全倒。老師問他為什么,他愣在那兒不說話。再問他,他就突然坐下了。我們全班也沒有人這么打分啊……

夕照,你怎么又走神兒啦?我在聽。


念夏,我相信這話絕對是你說的。你也有充分的理由這么說。

我想起你的父親了,念夏。連我都覺得手心發涼。

還好,至少最近一段時間,我不會再見到他了。夏阿姨也不會。

夕照,要放假了。

嗯。

假期有什么安排嗎?我苦笑。高三學生的寒假只有7天,我應付功課已是辛苦,沒有辦法像湛如一樣在各種活動中游刃有余。

這個女孩子似乎永遠有著令人驚訝的精力。學生會的事情,前幾天才完全交付給高一高二的小孩子來做;新年聯歡的時候,高三只有三個節目,就包括她的大提琴獨奏;現在,還同時擔任著一份電影雜志兩份動漫雜志的撰稿人。而成績卻是全然沒有受到影響的樣子。


我哪有什么安排。

明天是你的生日吧。

對啊。

那我請你吃飯。下午不行,上午吧。

哎,你不是沒安排嗎?阮夕照你這小丫頭跟我耍花招!快說去見誰?送你戒指的那個神秘男子A?

我揉著被湛如捏痛了的臉,迅速閃開。什么ABCD的,江湛如你動漫評論寫多了啊?我下午真的有事。

那就上午。

謝了。


我18歲生日的前一天晚上,下起了大雪。

生日那天上午和湛如在晉江對面的KFC。

夕照,你是不是一直有心事?快要吃完的時候,湛如忽然換了話題,這樣問我。

怎么忽然想起這個問題來呢?總覺得你在很多時候,比如說現在,跟我說話的時候,心思不在這里,好像在想著很遠的地方,在想著某個人。

也許吧。

夕照,我想聽你的故事,你和送給你戒指的這個人的故事。

為什么?

不知道,只是很想聽。

湛如,我會把我們的故事講給你的。高考之后,好嗎?

傍晚5點。天色陰暗。

干冷的風掠過我白色的圍巾。臉頰感到干澀的疼痛。

我即將見到念夏了,半年來的第一次。我的右手插在羊絨大衣的口袋里,微微發抖。越來越冷的空氣里,右手的無名指在隱隱作痛。我努力將手指攥向手心。越握越緊的時候,手指被戒指壓得微微的痛。用的力氣過大,手背上的傷口開始張裂。我緊緊咬住了嘴唇。

從來沒有買過護手霜和潤唇膏。不是自虐,只是希望有一天有一個人可以發現我手上和嘴唇上的凍傷,發現我未曾啟齒的期待。

這樣的心思,多少有些矯情吧。戀愛中女子的心思,是不是大抵如此?

念夏的火車晚點。

我沒有回到車站的大廳里,還是站在站臺上,莫明其妙地覺得有些難過。

說到底,我依然不清楚,這一切,是不是都只是我一個人一廂情愿的堅持?

火車凄厲的笛聲穿越這座寒冷的北方城市的夜色。

十三車廂。我拖著僵硬的雙腿走過去。只一眼,就從洶涌的人流中看見了念夏。

和往年冬天一樣,黑色的立領呢子大衣。頎長單薄的身材。不是很大的一只行李箱。

我在想,我的出現對于念夏來講,算不算是一種驚喜。

念夏走上站臺,走到我面前停了下來。

夕照?你等了多久了?

沒多長時間。

……謝謝。


我坐在出租車上,想著念夏剛剛那句謝謝。

認識這么久,他對我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謝謝。

然而看到他左手上和我一樣的銀戒指,我還是忍不住開心。

從什么時候起,心高氣傲的阮夕照,

變成了這樣容易滿足的人?

也許就從那一年的盛夏開始。

電梯在十五樓停下。

再見,念夏。

等等,夕照,你到我家里來吧。

念夏的左手撐在電梯的門上。

你媽媽今天也回來了吧。她正等著你回去呢。我向念夏笑笑。

我知道。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嗎?

你記得?我心中隱隱有些欣喜。

嗯。

夏阿姨微笑著打開門。

暖意撲面而來,眼鏡上瞬間模糊一片。

霧氣消散后,看到寬敞的客廳,茶幾上放著一個大蛋糕。

我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很不真實。

十七歲那一年的盛夏,相似的情景也出現過。只是當時,開門的夏阿姨臉色慘白,眼睛紅腫,長發凌亂地披散著。我身邊的念夏渾身被雨水打得透濕,被我攙扶著,幾乎失去了站立的力氣。

還好,這一切終于都過去了。

現在我們擁有的,是這樣簡單的溫暖。冬亦如夏。

19根細長的蠟燭,被夏阿姨細心地插成了“19”形狀。點過所有的蠟燭,念夏起身關掉客廳里的燈。

房間一瞬間暗下來,只有細細長長的火苗在空氣中微微地顫抖。

許愿吧,夕照。念夏低聲說。

一瞬間隔著火苗,我隱約看見夏阿姨的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的想法,我大抵可以猜到。換作是以前,念夏這樣的舉動是不可想象的。那個時候的他,怎么可能會在夜里關掉房間的燈。那個對于黑暗有著病態恐懼的念夏。

我對著蠟燭,在心中默念著,考到南京,和念夏在一起。

和念夏在一起。

吹滅蠟燭打開燈。夏阿姨將蛋糕切成幾塊,遞給我和念夏。

我不吃,你們吃吧。念夏忽然說。

我端著紙盤的手在空中停下,轉身去看念夏。

他靜靜地端坐在沙發的另一邊,嘴角抿成倔強的弧度。

你……身體不舒服了嗎?猶豫了一下,話還是說出口。知道夏阿姨就在身邊,這話本是輪不到我開口。然而終究是不由自主。

我沒事。念夏難得地微笑了一下。

我也微笑。感覺到夏阿姨注視的目光。低下頭去吃那塊蛋糕。甜得發膩的奶油,微微有些干了。細細地咀嚼著。口感并不好。但是我依然想要讓這一刻盡可能地變長。

吃完了剛要說話,發現坐在對面的夏阿姨將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

轉過頭去看,念夏竟然倚在沙發上睡著了,而且這么短短幾分鐘,他竟然睡得很沉。劉海兒垂下來,蓋住眼睛。

客廳里昏暗的燈光照在念夏疲憊蒼白的臉上。我忽然意識到,他已經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

我跟著夏阿姨躡手躡腳地走進另一個房間,看著夏阿姨把門關上。

夕照,你過來。

我不知所措地走到她面前。

把手伸出來,右手。

我……阿姨,您別誤會。

夕照,抬頭看著阿姨。我抬起頭注視著夏阿姨。

她依然是美麗的女子,而且與一年前相比,眼睛中又多了幾分生氣。果然是曾經讓沈行舟愛極又恨極的女子,現在看著她也可以想見當年的絕代風華。

夕照,你是個好孩子。你知道,念夏從前的狀態……你……已經改變了念夏很多。這么多年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念夏自己在晚上把燈關上。這一次,是因為你。我在想,是不是這么多年,念夏終于遇見了一個他想要去保護的人。以前的那些事情,好像都過去了。

阿姨,念夏最想要保護的人,不就是您嗎?

我脫口而出。

但是他可能以為,自己從來沒有做到。夏阿姨看向窗外,眼神黯淡。

夕照,如果有一天,我有什么萬一……那念夏他……

我打了一個冷戰。不會有那種萬一的,夏阿姨,沈叔叔他……不會再回來了。

是啊。他不會再回來了。夏阿姨的聲音里絲毫沒有我想象的淡淡喜悅。

我忽然想,對于沈行舟的離開,她的心中是否會有疼痛,還是早已經麻木?這么多年的愛恨糾結,深入骨髓的傷害后,仿佛一切都已歸于平靜。

阿姨有很多話,早就想對你說。但是我這半年也沒有在這邊住。再說你高三了,我不想打擾你。

我點頭。阿姨,我明白。

空氣中又開始彌漫著沉默。

阿姨,念夏也會畫畫是嗎?

多少會一點吧,他小時候我教過他。

油畫嗎?

不是,一般他畫水彩和水粉。他……不喜歡油畫。你……應該知道為什么。

我想起念夏腿上的傷痕,指尖霎時涼了下來。

可以……送我幾幅他的畫嗎?

好啊,你自己過挑。夏阿姨打開一個柜子,拿出一疊畫稿。

我翻了一遍,抽出了其中的一幅。我可以要這個嗎?夏阿姨輕輕點了點頭。

一幅水彩畫。漂亮的秋景。堆積的黃葉。高大粗糙的樹干。深灰色的天空。濃密的暗色云朵。白色的長椅。沒有人走過的彎曲小路。

回到自己一個人的家中。

我的18歲,就這樣結束了。


短暫的假期,我一直在與導數糾纏不清。放假的第三天,在做過了3本練習冊依然沒有頭緒之后,終于還是發短信給念夏。

幾分鐘后他出現在門口。手里拿著他高三的數學筆記。

送給你。

我拿過厚厚一摞筆記。看到上面寫著“晉江中學高三七班7號沈念夏”。7號。我心中盤算著開學后不妨和用7號柜子的人交換一下,一陣竊喜。

念夏留下來解決我亂七八糟的數學問題。

依然是左手拿筆,依然是簡潔的算式。像極了兩年前他講物理的樣子。

忽然注意到他粗重的呼吸。不由得又懷疑起哮喘病是否又在折磨他。

你有沒有在聽?念夏看著我心不在焉的樣子,表情極其無奈。

我一驚。收回心思仔細聽。

細聽之下,思路竟然漸漸清晰起來。盡管我間歇性提出的稀奇古怪的問題偶爾讓念夏張口結舌,但依然可以看見他臉上淡淡的笑意。

一上午的時間過去。念夏干脆漂亮地解決掉我全部的有關導數的幾十道問題。把他送到門口,遲疑之下,還是說出口。

很難受嗎?

說過方覺問題沒頭沒尾。

念夏眼神一變,轉身注視我。我知道他定然理解成了另一個問題,趕忙解釋。

我……不是說心里,我是說……我覺得,你的哮喘病是不是又……

冬天,總歸會是有一點,不過已經輕多了。他淡淡地說。夕照,中午……我請你去吃飯吧,我媽媽今天去逛街,中午不回來。

我本來很想大笑著說,好幾年了,我們終于有一點像談戀愛的樣子了。想到念夏會被我的狂喜嚇到,又咽了回去。

兩個人并肩走在街上。寒冷的北方城市,天空依然陰霾。大朵大朵的雪花飄落下來。不知為何我會想到高三樓外的耀眼的白色花朵。

一陣寒風吹過,念夏開始咳嗽。我剛要解下自己的圍巾,卻被念夏的手有力地按住。

我就這么沒用?冬天的時候還要女生把圍巾給我嗎?他的眼中微微帶上怒意。

還不是因為你的哮喘病……我一時氣結,停下來瞪著他。

念夏的眼神柔和下來。

對不起,我剛才……

不用說對不起。在這里等我一下。我轉身跑進旁邊的商店,旋即又跑了出來。

念夏盯著我手中多出的圍巾,不由愣住。

不要那種表情嘛,好像我剛剛去搶了商店一樣。我笑。你沒見過買東西效率特別高的人嗎?這樣可以了吧?我不是白白讓你請我吃飯的。

把煙灰色的圍巾遞到念夏手里。

念夏握著圍巾,一時沒有做聲。

你再不戴上,我就白買了。我提醒。

夕照。

怎么了?

我……很高興能遇見你。念夏忽然說。

我也是一樣。我仰起頭。一瞬間,喧囂的街道安靜下來。世界上只剩下雪落的聲音。

走進Pizza Hut,我一眼便看到湛如的背影。直順的長發,酒紅色的羊絨衫。她對面的,似乎是我們口中的小孩子景初。

我拉著念夏坐到一個湛如轉過身也不會看見的位置,長出了一口氣。念夏堅持我來點餐,于是不客氣地點了價格約等于他這學期獎學金一半的食物,然后偷笑。

你看見誰了?

你原來的同學,我現在的同桌江湛如。

江湛如?念夏眉毛一挑。景初有時還會說起她。

景初是什么專業的?我問。

自動化。我們的寢室是樓上樓下,還經常能見面。

江湛如現在對面坐的人,也叫景初。高一的小孩子,對她很好。我低頭去喝剛端上來的咖啡,忘了加奶精和糖,苦得一皺眉。

一刻鐘后,比薩被端上來。念夏并沒有動刀叉。

我覺得氣氛有些奇怪。

怎么了?

沈念夏欲言又止。

我也放下刀叉,靜靜地看著他。

夕照,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念夏艱難地說。昨天……我又去了一次醫院……醫生說,那些藥我可以不用再吃了……所以,我已經不是……

我輕輕掩住他的嘴。我知道他即將要說出的字眼對于他來講曾經意味著怎樣的絕望。

我從來不曾在意過,我輕聲說。

可是我在意。夕照,你喜歡的人,已經不是一個……

我眼前頓時模糊,微微仰起頭,忍住淚水。原來他一直都很在意,原來他遲遲不肯釋懷。我的右手慢慢伸過去,握住念夏的左手,他冰冷的左手。

眼淚,終究又一次流下來。

前年的夏天,我說過的話,從來沒有變過。不管你是怎樣的人,不管你是不是……也愛你。

長久的沉默。

對不起。我平靜下來,意識到自己那幾句話的唐突。

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念夏低下頭,撕開一盒奶精,幫我倒進咖啡里。


十一

短暫的假期很快過去。

早上背著沉重的書包走進地下通道。地下通道里一個穿著紅棉襖啃著糖葫蘆的小孩子仰起頭,對牽著她的手的母親說,媽媽,那個大姐姐怎么現在還上學啊?

她為什么不放假呢?

眉目清秀的少婦俯下身來。那個姐姐是在上高三。

高三怎么就不放假了呢?

因為高三的學生今年夏天就要考大學。

考大學怎么就不放假了呢?

那是一輩子的事,可能會決定她的一生呢。

孩子困惑地看著媽媽,似乎并沒有理解她的話。

我意識到自己走得太慢了,于是加快了腳步。

身后有稚嫩的童音飄過來。高三的哥哥姐姐真可憐……

隱約可以聽見她母親略帶惱怒的聲音。你這孩子在瞎說什么……


我忽然很想回頭對那個孩子說,高三,其實一點都不可憐。

一個人的一生里,能傾盡全力去做一件事情的機會又有幾次?

走到今天,所有的高三學生都早已不能后悔更不能回頭。既然沒有選擇的余地,就不會有怨言。

湛如曾經主持高三的開學典禮,在典禮即將結束時說,希望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在這一個盛夏之后,無憾地面對曲終人散,落幕離場,屬于自己的暮靄星光。

臺下的高三學生,便都微微有些動容。

照例是波瀾不驚的一天。老師們并沒有像其他的假期一樣要同學上交假期作業。

但是依然有很多人抱著作業去求教。課間曾極度喧囂的教室,也靜了許多。文科班的學生少,教室的后面有很大的空間。偶爾有幾個人在那里踢毽子,也是安靜的,可以聽見金屬與鞋子撞擊發出的聲音。晉江本是有嚴格的校規,在教室里不得進行體育運動,但高三早已成了特例。

課間時我和湛如互相提問著歷史年代。問得多了,偶爾會有恍惚感。從云南元謀人到北約轟炸南聯盟,170多萬年的歷史就這樣自嘴邊滑過,宛如云煙。

依然有晚課。之后的自習,留下來的人也前所未有的多。

夕照,還是走這么早嗎?湛如整理著當天發下來的厚厚卷子問我。

嗯。我拎起書包,一個人走出教室。

我是高三七班極少的幾個不在學校上自習的學生之一。因為念夏曾經對我說過,他上大學之后,沒有人晚上和我一起回家了,我不能回家太晚。

一個人走出校門。遠遠地看到地下通道的入口,熟悉的身影。黑色的大衣,煙灰色的圍巾。一瞬間時光倒轉,一年前的夏天,是誰和我并肩走過空曠的通道?

念夏也看到我。微微一笑,伸出手示意我把書包給他。我搖頭。書包里裝了太多東西,念夏一只左手拎起來定然吃力。念夏的手卻并未收回。我猶豫著,終于將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同樣冰冷的兩只手,是誰給了誰足夠的溫度?

就這樣牽著手走進地下通道。念夏蒼白的臉上掠過淡淡的紅暈。

我于是微笑。忽然并不貼切地想到《詩經》中湛如最喜歡的句子: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如此天長地久的幸福,我從來不曾企望過。我只是希望這條通道可以一直延伸下去,我和念夏,就想湛如曾經為高橋留美子的《人魚之森》寫過的動漫評論力說的那樣,兩個永遠不會老去的人一直牽著手,看遍春花秋月,榮枯起落,走到世界的盡頭。

我記得那篇文章的結尾,湛如這樣寫:

這世上最好的愛情,其實只是我們并肩而立,看看這個落寞的人間。

十二

每天晚上,念夏都出現在地下通道的入口。如同一種儀式。一直持續到他開學。

念夏開學的時候,我正趕上高三的一模。

神經已經被歷練到麻木。發下卷子,考場里連我在內的大多數人都是同樣的程式。翻看卷子是否有漏印,寫名字,答題,涂卡。

慶幸自己學了文,不必在進考場的時候腦中分析著門的受力,答題的時候將手擺成匪夷所思的角度演示左右手定則。

像湛如說過的,答自己喜歡的科目,其實也是一件快樂的事。所以除了考數學的時候,我和湛如一般都很快樂。


初春,一場少見的大雨。鋪天蓋地。我的右手又開始疼痛。好像已經成了必然,每到陰雨或者寒冷的天氣,右手的無名指就會疼痛。因為曾經受過傷。但是并不后悔,這也是與我所愛的人相關的印記。

湛如,今天的雨真大。

湛如停下手中的政治練習,也向窗外看了看。是啊,好像是這幾年記憶里最大的一場雨了。

湛如,你說比這再大的雨,我出去站一會兒會生病嗎?

生病?比這再大就不是生病的問題了,姐姐我就得扛你回去了。阮夕照我警告你,你可不要發什么神經。

嗯。我不會的。

比今天更大的雨。那是在我高一結束那一年的夏天。如果那一天我一直在書桌旁看書,如果我不曾向樓下張望。

那么可能我和念夏的交集便不會再擴大。

可能在我眼中,他依然是那個聲音清澈,步履從容的學長,會演奏小提琴,會畫畫,有著漂亮的成績,想起來會令人臉上微微發熱。

僅此而已。但是偏偏那一天,我向樓下看了一眼。從此之后,我的生活便輕輕轉了一個彎,再也轉不回當初的起點。

像流水一樣滑過指尖的是誰的年華。高三樓外的綠樹白花再次耀眼起來。

某個初夏的午后,北方城市干燥炎熱的空氣似乎蒸發了空氣中所有的水分。

我在臨窗的位置上整理著這一周的幾十張地理卷子,忽然不可抑制地想起念夏,發瘋一樣地想見到任何一樣與他有關的東西。

所有與地理有關的東西,都被放在了書桌內的左側。我掏出疊得很整齊的地圖,慢慢展平,用紅色的水筆在地圖上勾畫出一條直線。從我所居住的這座城市到南京,地圖上的距離是7.9厘米,實際的距離是1192.9千米。

湛如湊過來,用莫明其妙的表情看著我計算這個距離。

暖意漸漸蔓延過冰冷的指尖。不需要多久,我就可以看見你了,念夏。

你答應過我,會在南京等我。


十三

高考結束的那天下午,就被湛如拖去吃飯。

我到得早,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打開手機,整理短信。

短信箱里除了塞得滿滿的“晚安”,便是高考之前的那天念夏發來的“祝你考試成功”。記得當時我不依不饒地追了一條短信過去,“你會在南京等我嗎?”然后一直盯著手機屏幕,等到一陣振動后迫不及待地打開短信。只有一個字,“會”。當下便是傻笑良久。

小丫頭,你干什么呢?湛如不知何時出現在我面前。

坐定了,點過餐,湛如開口便問。你答應過我的事呢?

什么?

別裝傻了,就是你和送你戒指的人啊。

啊……這個啊,我可以告訴你,不過這個故事很長啊,你先講你的。

我的?我有什么好講的?

兩個景初啊。

出乎我意料的,湛如沒有推脫。你想聽什么?

你當年和景初……嗯,我是說南大的那個,為什么……

為什么會分手嗎?湛如抬起頭,眼神明亮。我如果告訴你沒有原因,你會信嗎?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其實……當真還喜歡過他。他也是第一個對我這么好的人。但是我們……太像了。夕照你知道嗎,太像的兩個人,是沒有辦法在一起的。我們是好朋友,我是和他下棋侃球打電腦游戲的哥們兒,這樣最好。沒有那么多爭吵,反倒輕松。

那……高一的景初呢,你……喜歡他嗎?

湛如搖搖頭。他不過是個小孩子,夕照,他比我小3歲呢。那次新年聯歡,你記得嗎,散了之后,團委的老師把演員留下來合影。然后我看著已經空了的會場,心里多少覺得有點不好受,就開始發神經。你知道,咱們學文的就這點兒毛病,總有一堆感慨。我就又把大提琴拿出來,跑到臺上去拉琴。開始那些演員還都在聽,不久就都走了。你知道我聯歡之前那次考試考得最砸,當時心情也不好,我以為沒有人,就索性拉了好幾首曲子,可能得有一個小時吧,然后我停下來要收琴,忽然聽見有人鼓掌,嚇了我一跳。仔細一看,發現那孩子還站在那兒呢。我當時……

感動了?是啊。后來他過生日,請我出去吃飯。我也去了。然后……就跟寫小說似的……

碰見南大的景初?

沒在吃飯那兒碰見,出來之后碰見了。

然后呢?

沒有然后了。湛如喝了一口紅茶。我和景初,還是好朋友,僅此而已。

哪個景初?

兩個。好了,不說我了,也沒什么可說的,說說你的吧。

你當真要聽?廢話,我都等了半年了。

那好吧。


十四

我中考結束之后的那個暑假,父母結束我現在住的這處房子的裝修,把我所有的東西安置妥當。

我依然選擇不與他們一同回北京。即使我去了,他們也很少會在家。長年奔波在世界各地的兩個人。陌生的城市。

我寧愿留在這里。

因為我們中間漫長的距離,所以無法相見。這樣的解釋,多了一些溫暖。

那一天父母急著回北京,把接待四姑的任務留給了我。

四姑和四姑家的小堂弟以及他的那只花貓都極其熱情,每次他們的到來都令我無法招架。

想到家中即將的天翻地覆,我不禁苦笑。

去不遠的超市買了很多堂弟愛吃的零食和一個很重的西瓜。

氣喘吁吁地走到樓下的時候,裝西瓜的袋子突然裂開,西瓜掉了出去。大約西瓜不是很熟,在地上滾了幾下竟然沒有裂開。

我把西瓜撿回來,放在裝滿了零食的幾個袋子旁邊,掏出鑰匙準備開單元口的大門。

這個時候我很氣惱地發現,門口貼著一張通知。“今天下午1:30分開始檢修電梯,電梯在1:30分到15:00點之間暫停使用,對于給您造成的不便,我們表示誠摯的歉意。”這張通知似乎早上就貼在那里了,只是我沒有注意看。手表的指針指在一點五十分。

果然是不便哪。我看著眼前裝得滿滿的一個個袋子和躺在那里的大西瓜,一時不知所措。總不能把一個西瓜留在一樓的走廊,然后我再下來取一次吧?

不過好像也只能這樣了。

把門打開又固定好,我回身去拎袋子。

這時一個穿著白色上衣的身影在我面前一閃而過,急匆匆地走進了我住的單元。

請稍等一下。我脫口而出。

前面的人停下來,轉過身看著我。

身材頎長的英俊的男孩子。凌厲地眉梢。

白色的晉江高中的校服。

因為剛才跑得太快,而略顯急促的呼吸。

什么事?清澈低沉的、不帶一點波瀾的聲音。

是這樣,我是十五樓的。我剛買東西回來,裝西瓜的袋子壞了,我拿不了這么多東西。你可以幫我拿一下嗎?我指著三個大大的袋子。東西雖然多,但是很輕。都是零食

男孩子面無表情地注視地上的東西。這個也是你的嗎?他指著西瓜問。

是啊,一不小心把東西買多了。我苦笑。

他俯下身,用一只手就拿起我的西瓜,轉身向樓梯走去。

我忙不迭地道謝,拎著三個不算很重的袋子,走在他的后面。

你住在幾樓?

空曠的樓梯,兩個人的腳步聲。

十六樓。他淡淡地說。需要我再幫你拿一個袋子嗎?

不用了,謝謝。我在他身后,看著他左手捧著西瓜的樣子,覺得很奇怪。

為什么用一只手呢?

當然初此見面,我的問題不會問出口。

那個時候我打開家門,接過念夏手中的西瓜,只是覺得很單純的高興。

然后很快發現,他純白的校服已經被泥污的西瓜弄臟了好幾個地方。

來不及道謝,他就已經轉身離開。

這便是初見。

心底對他單純的好感。

以為他是再平常不過的、幫了我一次的鄰家男孩。以為每個人的生活都平淡如斯,間或有著些許的美好來點綴。

沒有后來的種種波折,沒有知道他不堪回首的回憶。

如果時間就此停留,也沒有什么不好。

盛夏的年華在枝頭綻放,如同高三樓外的綠樹白花一般耀眼。

人生若只如初見,又會怎樣。


十五

湛如先沉不住氣。是晉江的學生啊?你保密工作做得還真好。名字呢?他叫什么?

他……是沈念夏。

沈念夏?湛如一聲驚呼,引得餐廳中眾人紛紛向這邊看過來。

你冷靜點兒嘛。我哭笑不得。

真沒想到,這小子還真是真人不露相。我和他同學兩年多,都沒怎么說過話,我還以為他對女生有恐懼癥呢。還有你,阮夕照,你這小丫頭敢騙我,高三天天纏著我講沈念夏,裝得跟不認識他似的,挺有一套,啊?

痛啊,這里是餐廳,你不要掐我的臉嘛。你到底要不要聽啊?

接著講吧,我不打斷你了,好像是個很好的故事呢,我將來把它寫成小說。

好啊,把稿費分給我一半。我向她笑。

幾個月之后我正式成為晉江中學的學生,一年后我開始了解念夏的經歷。

我才漸漸發現那一天,我給念夏添了不小的麻煩。

在那個時候,晉江中學并沒有放暑假,那里的學生還需要在下午兩點開始上課。念夏那天在一點五十分的時候急匆匆地回家,最大的可能是他要趕快取下午要用的東西。而被我攔住幫我把東西送到十五樓之后,已經將近兩點,他再回去必定是遲到了。

而據湛如的描述,她那時的班主任魏老師的一大嗜好便是抓遲到的學生。所以可以想見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只是念夏后來不曾提及。

后來在夏景蘭的敘述中,我知道念夏的右臂曾經受過很嚴重的傷,是不能隨意彎曲的。

但是在那個時候,我還什么都不知道。包括他的名字。只知道,他住在我的樓上。盡管是樓上樓下,但那之后一直到開學也沒見過。

后來便是開學。

開學后不久,大概是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吧,我在放學的時候突然胃痙攣,疼得天昏地暗。咬著牙走到樓門口,渾身已經被汗水浸透。掏出鑰匙插進鎖孔,卻已經失去了開鎖的力氣。額頭抵在冰涼的鐵門上急促地喘息。卻聽到身后一個清澈的聲音。你不要緊吧?

慢慢轉過身,見到那天幫我拿西瓜的男孩子。他俯下身來,聲音清澈。沒事.....只是胃疼。我家里有藥。我擠出一個笑容,估計比哭難看。

他迅速打開門。回身似乎想扶我,但是猶豫了一下,還是縮回手。

你是十五樓的吧?原來他還記得那一日的西瓜事件。

我點頭。

晉江的學生?

繼續點頭。不是不想說話,只是沒有多余的力氣開口。

按住胃部和他一同走進電梯。他只按下十五。見我看他,解釋說,把你送上去。

陰冷的十五樓。他問清鑰匙,幫我打開門。

屋里一片黑暗死寂。他一愣。一個人住?

嗯。我把父母“不能告訴別人你一個人住”拋在腦后。或者說,當時我已經沒有判斷別的力氣。又或者說,對于念夏,我從未有過戒心。

他不知何時抽出一支筆,又從書包里的什么本子上撕下一頁紙,匆匆寫下一串數字。這是我的手機。如果疼得受不了,給我打電話。我也是晉江的,我叫沈念夏。

我把紙捏在手里,表示明白。

關上門聽見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找到藥吃下,趴在床上昏昏沉沉。疼痛漸漸減輕,不知何時竟然睡著。醒來的時候胃已經不痛了。看看表,指針指向凌晨三點。想起作業還沒有寫完,嘆口氣爬起來找書包。

和書包扔在一起的還有寫著念夏電話的紙。拿起來才發現是語文書的一夜。看來他昨日也是慌了手腳,沒有仔細看就撕了一頁。

果然,是個很好的人啊。只是為什么不留家里的電話給我,而是一定要留手機呢?

我把他的號碼存進自己的手機。收拾東西開始寫作業。一切都完成的時候是早上六點。彼時晉江中學對面的KFC尚未開張,早飯是我最頭痛的問題。拉開冰箱找到牛奶面包,用微波爐加熱,算是一頓早餐。

早早下樓,等在電梯外面。

將近七點的時候,沈念夏從電梯走出。看見我不由一愣。

這個還給你,這是語文書上的,你還有用吧。

他接過,放回書包里。

兩個人一起向地下通道走。

沈念夏,我叫阮夕照,是高一三班的。

他點點頭。


那一天晚上走向地下通道的時候,看見念夏站在入口,手插在口袋里,似乎在等著誰。出乎我意料的是,向他打過招呼,他竟然轉身與我一起向通道里走去。空曠的地下通道,慘白的燈光,暗黃色的地磚。兩個人的腳步聲一輕一重地響著。心中困惑良久,終于還是開口。

你.....是在等我嗎?

他不做聲,權當是默認。

為什么?

這個地下通道走的人少,以前晉江的學生在這里被搶過錢。你一個女孩子這么晚了自己不走不安全。反正我也要回家,都是順路。

那謝謝你送我啦。我笑。心中暗想不知道他能堅持幾天。

那時沒有想到,除了幾次不得已的間斷外,這一送,就是兩年。

跨越了兩個盛夏。

夜夜夜夜,兩個人并肩走過寂靜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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