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相傳,本朝萬歷年間,我們礫縣出了一位能人。那人喚作龍胥,原是書香門第,可惜幾次入京趕考不中,便留在京城中賣字畫為生。以其所作“墨蝶”尤為出名,坊間流傳。
時逢穎親王愛妃過壽,龍胥聽聞那王妃甚愛蝴蝶,便主動獻畫,名曰“姣蝶圖”。所作墨蝶大氣端莊,又不失柔雅,暗喻王妃。王妃大喜,重重地打賞了龍胥,他亦自此名聲大振。
自獻畫王妃后,龍胥所作“墨蝶”便千金難求了。他又極為聰明,急流勇退,只身返鄉,尋覓徒弟,將自己之所學傳授他們。如今徒子徒孫紛紛立戶,是為“蝶家”。
蝶家之首乃是蕭家。若說龍胥是墨蝶師祖,那蕭家便是墨蝶之集大成者。蕭家先祖曾受詔入宮,為太后壽典作畫。所作之圖名曰“萬蝶獻壽”,乃是千萬只墨蝶拼出了一個大大的“壽”字。其上墨蝶雖小,卻各有神韻,奇譎秀美,異彩紛呈。太后甚愛,賞了白銀千兩,還將朝鮮進貢的麒麟錦袍賜給了他。
自此,太后整十大壽,宮里都會遣人來礫縣,請人入宮畫蝶,為太后祝壽。
今日在這運河之上,客舟之中,無以為樂,我便講講那墨蝶的故事,請君為我傾耳聽罷。
正文
三月初三,是龍胥回鄉之日。鄉人為紀念龍胥,每年在東鄉湖的一個島子上籌辦“蝶會”。所謂蝶會,便是在島上立起一座畫蝶臺,臺上立起高兩丈有余的畫蝶屏,屏上鋪有宣紙,鄉民們競相參與畫蝶,由蝶家元老選出“蝶狀元”、“蝶探花”、“蝶榜眼”三名,縣里出錢打賞。
初至五更,我便上了屋頂,向著東鄉湖望去,只見那島子上火光攢動,好似流螢,撲朔迷離,引人入勝,若是魂可出竅,怕是早已飛去了。
春寒未去,北風吹來,令人瑟瑟發抖。倏爾,只聽得那邊窸窣之聲,循聲望去,卻見蕭沐大哥披了青色袍子,沖我招手。見他來了,我急忙起身,緩緩爬下,怕驚擾了屋中父親。隨后縱身一跳,落在矮墻之上。蕭沐張開雙臂沖我笑著,我便沖他跳了下去,二人摔在野草地上。
我壓在蕭沐身上,卻見他面露痛色,急忙問道:“壓疼了罷?”他聞言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笑道:“無妨,你再大些,就不敢如此了。”
說著,他便拉了我,朝東鄉湖跑去。
那年,我瞞了父親,跟著蕭家大哥一同去看蝶會。蕭家先祖是龍胥的得意弟子,曾經進宮為太后作“萬蝶獻壽”,蕭沐便是蕭家第三代傳人。
待到了東鄉湖,便向遠望去,人尚不多,島上的畫蝶臺亦未落成。蕭沐臉上微微泛紅,卻是笑著,正要拉著我跑過去,我便嘟起嘴,閉眼道:“蕭大哥,我跑不動了。”
蕭沐嗤笑,隨即蹲下身來嘆道:“唉,請邊小少爺上馬!”聞言,我便趴在蕭沐背上,雙手環抱著他。他抄起我的雙腿,背著我朝木橋上跑去。我在他背上,高高地舉著手,高聲吶喊。鄉民紛紛朝我們望來,有人喊著——
“邊傾傾,你這么大了還叫別人背,害不害臊?”
還不等我說話,蕭沐便回頭沖那人大聲答道:“哪里害臊?你只怕還背不得我們傾傾呢!”
眾人哄笑。
我本名邊居遙,“傾傾”二字是縣令夫人所贈。我曾隨父親邊秉義到縣令府上為夫人瞧病。父親醫術精湛,妙手回春,只消幾針便醫好了夫人的腰疾。縣令夫人大喜,又見我生得清秀,贊曰“邊家俏兒,傾國傾城”,故有“傾傾”二字的乳名。
蕭沐背著我,到了畫蝶臺前方止。我見蕭沐父親蕭持忠站在臺上,神色嚴肅,身著太后所賜麒麟錦袍,雙手背后,俯視眾人。他身后立了一尊龍胥的半身石像,石像前擺了供桌,其上各色貢品并一黃銅香爐,是為稍后拜祭而用。蕭沐轉而對我說:“今日你不可調皮,你素知我父親的脾氣,千萬別惹了他。”
我點點頭,猶覺那句話左進右出了。
人越聚越多,小小的島子擠滿了礫縣的百姓。蕭持忠對著一旁的鑼手使了眼色,那鑼手便朝那大鑼狠狠敲去,沉悶鑼聲蓋過了鼎沸人聲,嘈雜漸止。蕭持忠清了清嗓子,隨后轉身為龍胥石雕上了三炷香,繼而說道——
“鄉親們,龍先生乃墨蝶師祖,本縣之榮,我等籌辦蝶會便是為了紀念師祖。沒有師祖,便沒有蝶家。蝶家徒子徒孫們,請隨我向師祖磕頭謝恩!”
蕭沐松開我的手,隨著人群中蝶家的子孫紛紛畫蝶臺前,按照序譜站好。蕭持忠跪下,他們便跟著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了頭。
祭禮畢,蕭持忠起身,喝道:“列位,屏上十副宣紙,十人一組,盡情作畫,請罷!”
人群喧囂,卻無人上臺,都在吶喊助威。蝶家人相互推諉,客套著上臺畫蝶,蕭持忠坐在畫蝶臺西邊,和蝶家幾位元老并列。我隱約看到蕭沐也走上臺去,怎奈我年少個頭小,擠了半晌也是徒勞。
轉而我看到臺旁大榆樹,便朝著那邊擠了過去。大字不識幾個,藥書半懂不懂,爬樹我卻是一把好手。順著大榆樹深長樹紋,我便上了枝干,可惜那老榆樹歲數大了,生得枝繁葉茂,我雖是看到了蕭沐,卻是被它百葉障目。無奈,我只得順著樹枝朝著樹梢兒爬去,略略有些搖晃。
這次看真切了,蕭沐青色的袍子隨著晨風起舞,畫筆猶如串臺戲子,在宣紙上游刃有余,輕輕一劃,便抹出出墨蝶那大大的翅膀。我細細地看著,他畫蝶不緊不慢,一筆一勾錯落有致,有些看似廢筆,實則暗藏丘壑,別有洞天。紙上墨蝶漸有神韻,那身姿仿佛將要躍紙而出,鳶飛戾天而去。
不知多久,蕭沐畫畢,我亦回過神來,卻見太陽已經朝南滑了好遠。蕭沐放筆,轉身朝著臺下張望,我料定他在尋我,便伸手朝他喊道:“蕭大哥!我在這兒呢!”
這樣招手,忽聽得樹枝吼了一句咔嚓,我便從榆樹上跌了下來。這一下摔得暈頭轉向,恍惚中看見一抹青色從畫蝶臺跳下,朝我跑來。
蕭沐背著我在橋上跑著,路上鄉民們紛紛望向我們。
從榆樹上跌下,小腿被一顆銳石刺穿了,起初血流不止,蕭沐便解下衣帶將我的腿扎緊,方略略止住。隨即便急忙背著我朝家里跑去。一面血流不止,一面神志亦漸漸模糊,起初我還顧著哭,少頃卻連哭得力氣也沒了,只得軟軟地趴在蕭沐背上。
蕭沐見我沒了聲音,心中亦覺不妙,便氣喘吁吁地問道:“傾傾?傾傾?”見我沒有回應,他又急忙說道:“傾傾,我畫的蝶好看嗎?”這一語猶如仙聲入耳,我貼在他耳邊,用力說道:“好看。”
“傾傾,你知道怎么把墨蝶畫好嗎?”
“傾傾,你喜歡墨蝶嗎?”
“傾傾,你說句話罷!”
他這樣一路問著,我卻無力回答,但是卻聽得真切。朦朧中,我看見了我家醫館大門,蕭沐背著我飛上臺階,沖里面喊著:“邊大叔,傾傾受傷了!”
隨后,我被放在地上,看見父親急忙轉身從柜中取了一包藥,匆匆來到我身旁展開,抓了一把紅藥扣在傷口上。原本那里流血不止,已經失了只覺,如今敷上紅藥,好似在腿上點了木炭,暖意播散開來。
那紅藥迅速溶在傷處,血便止住了。
此乃我家祖傳止血妙藥,喚作朱砂散,若不是它,只怕我的血要流干了。本以為這次闖下了大禍,卻不料父親非但沒有罵我,還勸慰我一番,叫蕭沐把我背回屋中去。
這一番折騰,我早已渾身無力,被蕭沐輕輕放在榻上,便立刻合眼睡去。
待到醒來時,暮色垂降,又見蕭沐趴在桌上小憩,桌上燭光搖曳。我輕咳一聲,他便立刻醒來,沖我笑道:“可是好些了?”我點點頭,雖然痛覺已褪,但仍覺乏力。
蕭沐轉身出去,片刻,端了一碗粥進來,坐在榻邊:“這是你爹爹熬的補血粥,你趁熱喝了罷。”我接了粥碗,粥氣腥甜,令人作嘔,便捧著不吃。他見我不吃,又是一番勸說,我聽得煩了,便舀了一勺,小口喝起來。
“今日蝶會我得了‘蝶狀元’。”
“那是自然,你們蕭家是蝶家之首,狀元早是你們家的。”
蕭沐聞言正色道:“非也,我家雖為首,卻不為尊,元老們向來公正,從無偏向!”我見他正經起來,便笑道:“我懂!你無非想說自己技藝超群,得了狀元理所應當不是?”蕭沐聽出我在打趣他,笑著戳了我腦門,轉而又說:“你可知如何畫好墨蝶?”
這話又是膚淺又是深刻,我卻一時語塞,他便接著說道:“有人勤學苦練幾載春秋也難有所成,有人學了些基本要領便可小試牛刀了,此非天道酬勤,貴在開竅。”
他嘆了一句,望著窗外:“曾想讀些書,學些功課,家父不許,只叫我學畫蝶。他說,‘一生唯我一子,墨蝶手藝不能失傳’。”
“你是蕭家正傳……”
蕭沐轉頭盯著我,若有所思地說道:“教人畫蝶,無非是替祖師爺傳道,哪有什么正傳邪傳之分。”
那天,我初次見蕭沐神傷,他所言我不甚懂,猶覺他心中苦悶,難以抒發。蕭沐走后,我才發覺,手里的粥已經涼透了。
幾天后,我腿傷漸好,跑跳亦無妨了。那天爹爹和大哥邊居煦忙著去運河口進藥材,娘又忙著打理醫館,我便得了空,出了家門。在街上轉了一圈圈,不由自主地停在了蕭家門前。
蕭家雖沐皇恩,卻勤儉樸素,不顯山不漏水,家門府院一如尋常百姓。我已是他家常客,進門就喊著蕭沐。蕭沐聞聲,急忙從東院小屋出來,跑來拉住我:“收聲、收聲!爹爹在后院!”
我急忙住嘴,蕭持忠脾氣很大,打擾了他又免不了一頓臭罵。我沖著蕭沐嘿嘿笑著:“騎大馬!”
蕭沐也笑,擰著我的臉:“你大老遠來,就為了騎馬?我讓你騎!”說著,把我拉起扛在肩上,還故意轉著圈。我又是開心又是怕,急忙求饒,他便停下來,把我抱進屋中。
他房中干凈整潔,一桌一榻一椅,卻有宣紙千張,墨筆幾只,硯臺兩三。墻上還掛了幾副裱好的墨蝶圖。我坐在桌前問道:“蕭大伯每日在后院忙些什么?”蕭沐遲疑片刻,答道:“養蝶。”
我略略怔住,蝶家養蝶之說我亦早有耳聞,只是此事乃機密,尋常人難得一見。至此,我更是被吊足了口味,便扯了蕭沐袖子問道:“好哥哥,帶我去看看罷。”
蕭沐并未答話,把我從椅子上抱起,自己坐下,又把我放在他腿上。他小聲問我:“可會執筆?”我見蕭大哥一臉嚴肅,不敢再問,便點點頭,伸手從桌上拿了一支筆。
他的手覆上來,攥著我的手從硯臺上舔飽了筆,又扯了一張宣紙,在紙上輕輕畫了一筆,那一筆有輕有重,恰如其分地抹出蝴蝶大翼之狀。蕭沐見我會意,終于笑了:“你學著畫一筆。”
第一筆,幾乎抹透了宣紙,第二筆也是半斤八兩,第三筆更是四不像。蕭沐摸了摸我的頭,笑道:“畫罷,畫出樣兒來我便帶你去。”我那時年幼好勝,經他一說,便一心撲在這一筆上,什么養蝶,什么看蝶……全都拋去爪哇國了。
一筆不像,再作一筆,如此往復,硯臺的墨換了數次,宣紙畫了百張。每每回頭望向蕭沐,他都面色嚴肅地搖頭,我只得畫下去。
這一筆未了,蕭沐輕聲道:“尚可。”我舒了一口氣,這一筆我方領會了如何收馳力道,抹出的大翼終于有幾分神似了。他把我抱在地上,我才發覺方才一直坐在蕭沐腿上,他竟然為了讓我專心畫蝶一動不動。
“帶我去看蝶罷。”
蕭沐笑了笑,小聲說:“如今只是些小毛蟲,有何好看。”
我急得哭了出來,捶在蕭沐身上:“你騙人!我好容易畫出來,你卻出爾反爾!”蕭沐非但不惱,反而更是欣慰,他急忙抱抱我,仍是小聲:“哥哥何時騙過你,下月初七你過來,我一定帶你去。”
“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
正此時,前院傳來一聲悅耳之音:“蕭大哥在家嗎?”蕭沐聞言,急忙起身,卻因為腿麻走得踉踉蹌蹌。我順著向外望去,原來是許員外家女兒來了,此女喚作冬桃,自小和蕭沐甚好,傳聞他二人已經定了親事。
那冬桃走近,和蕭沐有說有笑,不知所言何事。蕭大哥一反往常爽朗豁達之狀,變得謙遜有禮,就像是見了崔瑩瑩的張秀才。
我在房中悄悄看著,心結也從此種下了。
從蕭家回來,我便一直盼著——盼著下個月初七去看蝶園。雖我不讀私塾,卻要背醫書。父親寵溺,我若不背便不再逼我,為此大哥邊居煦常常鬧不平。既然不讀書,我便去尋蕭沐,坐在他房中學畫蝶。彼時我學畫蝶不為名利,不過是孩提時對諸事好奇。蕭沐盡心盡力教了些基本功,一個月來,我的筆法力道都有所長進。
終于捱到下月初七了,我起得比蝶會那日還早,亦或我昨晚幾乎未曾入眠。閉上眼,便是花花綠綠的蝴蝶縈繞眼前。我雖早早至蕭家,蕭家卻大門緊閉,我又不敢喊門,便坐在石階上等著。
街上炸油條的攤子剛剛擺好,路人也不過三三兩兩,待到攤子幾乎坐滿了人,蕭家的門終于開了。開門的家仆見我便樂:“你這小東西,這么早來干什么?”我亦沖他笑笑,從他身邊鉆了進去,興沖沖地到了蕭沐門前,卻見他已經在房中點燈作畫了。
“蕭大哥!”
他見我來了,頗為驚訝,放下手中毛筆笑道:“來得巧啊,爹爹一早就出門去了,我帶你去蝶園看看。”此言一出,我的心幾乎要蹦出來了,我一把抱住蕭沐,感恩戴德的話胡亂說了一通。蕭沐只是輕輕起身,拉著我躡手躡腳地朝著蕭家后院走去。
過了穿堂就是后院的門,門上掛了一柄大鎖。蕭沐一面拿鑰匙,一面向后張望,隨后輕輕一捅,門便開了。開門一瞬,晨光照在臉上,晃的我睜不開眼,只得拉著蕭沐的手跟進去。
那蝶園正中有小池,恰引了后面小溪活水。小池周圍種著各色花卉,諸如五色梅、美人蕉、扶桑花,尚有我未識得的花,真是花氣襲人,妙不可言。
我松開蕭沐意欲沖到花叢中,卻被他摟住。我回頭,見他從口袋中拿出一只竹哨,又拉著我走到花間小徑方吹奏起來。那竹哨并不悅耳,卻見花中百蝶躍出,循聲而來,繞著我們翩翩起舞,仿佛亂花迷眼,落英繽紛。
“蕭大哥,蝴蝶怎么都是黑色的啊?”
蕭沐沖我笑笑,吹著竹哨跑遠,那群墨蝶仿佛被他奪了魂,隨他而去。我便跟著他們跑著,邊跑邊笑。許久,我已是氣喘吁吁,待到湖邊扶桑花旁,他也停了哨聲,那群墨蝶便回過神,左右飛飛,又躲回花中。
“此蝶是我們蝶家專門養育的墨蝶,翼大而有形,可作參照。若想把蝶畫好,便要常常看蝶,待到與它心神一體,方成佳作。”
我隨著蕭沐蹲下,看著墨蝶采蜜,口器纖細,把花蕊輕輕撥開,緩緩插入。不知不覺,那蝶在我眼前竟變成了一位姑娘,嬌小身軀上長了一對黑漆漆的翅膀,不知饜足地舔舐著花蜜,每食一口,便要抖抖翅膀,以示開心。
“蕭沐!”
這一聲喝斷了我的思緒,小姑娘又變成了墨蝶。我回過頭去,嚇得呆若木雞,后院門口竟是站著蕭持忠,見他慍色上面,青筋暴起,怒氣沖沖地朝我們走來。蕭沐也嚇壞了,急忙迎上去——
“爹爹——”
一語未了,蕭沐便挨了一個嘴巴,只聽蕭持忠罵道:“誰叫你把他帶到這里來的?”蕭沐低著頭,低聲道:“傾傾好奇,幾次央我帶他來看看,我道他年幼,看看也無妨,便引他來了。”
蕭持忠聞言,怒氣更甚:“無妨?你是不是教他畫蝶了?”說著,又看向我,嚇得我急忙躲到蕭沐身后,我瞥見蕭沐瞪起了眼——
“爹爹,教人畫蝶是替祖師爺傳道!”
蕭持忠啐了一口,又罵:“一派胡言!他們家世代為醫,理當懸壺濟世。而你身為蝶家傳人,把看家的手藝教給外行,這是砸了自己的飯碗!”
蕭沐欲言又止,不敢頂嘴,我也趕緊低下頭去。
“以后不許帶他過來,也不許再教他畫蝶!”
那日,蕭持忠把我和蕭沐怒斥一頓。在我那個年紀,不知道偷師學藝竟是那樣遭人唾罵,但蕭沐帶我出來的時候小聲說,要繼續畫蝶。
他的話在我心里生了根,我已經跟他學了些基本要領,便在家中作畫。父親也當我只是胡鬧,并未放在心上,偶爾還會夸贊兩句。我和蕭沐約好,每天晚上到西口的舊渡口那里見面,我把畫好的蝶給他看,由他評說一番。
起初他經常夸贊我有天賦,過了些時日,便批評我的畫有形無神,失了韻味。我想他討教如何形神具備,他卻給我講了龍胥夢蝶的故事。
當年龍胥屢考不中,無顏回鄉,只得在京城中賣些字畫等到來年再考。起初他畫馬、畫魚、畫蛐蛐兒……飛禽走獸都畫,卻都無人問津。某天龍胥小憩,竟是入了莊周之夢。夢境之中,荒野一片,莊周醉臥石前,見龍胥來了,竟笑他頑愚。龍胥討教,卻見莊周搖身變成一縷墨煙,墨煙聚攏,成了墨蝶,翩翩起舞。龍胥從夢中驚醒后,起身作畫,是為墨蝶。此后他的畫便在坊間流傳,后平步青云,功成名就。
“傾傾,若要畫出‘神’,便只能自己領悟了。”
蕭沐留下這句話給我,我一直謹記。可隨后幾日,我來到渡口卻不見蕭沐影子。我欲去蕭家找他,可是被蕭家家仆攔住,推諉說蕭沐不在家。
我擔心蕭沐,那天我便等在蕭家東邊的一條小巷里,我料定蕭沐必是要出門的。結果,我等了一個晌午,肚子咕咕叫時,卻見蕭沐和許家冬桃并肩進了門,還是像那日有說有笑。
許是小孩子嫉妒心強,我氣得在巷口抹眼淚。我想不通,蕭沐為何不來教我畫蝶了。
那天晚上,我幫著大哥磨藥,累得腰酸背痛。回房后,卻見蕭沐等在那里,隨手翻弄著我畫的蝶。我瞪起眼睛,把他往門口推:“出去出去!”
我自是推不動他的,他便笑笑:“傾傾,你畫得還是有形無神。”
“那你為何不來教我了?”我一邊哭一邊捶打他。蕭沐低下頭去,充滿歉意道:“傾傾,過些日子我便要和冬桃姑娘成親了。”
我愣在原地,蕭沐繼續說道:“傾傾,起先我料你只是玩玩,便哄你開心,誰知你竟然走火入魔了,不妨就此收手罷,好好和你爹爹學醫。”
我一點也哭不出來了,很難相信這話竟是出自蕭沐大哥之口,我看著他,他卻躲躲閃閃不再說話。我問道:“蕭大哥,你曾說自己想讀書考功名,卻學了畫蝶……”
蕭沐急忙搖頭,打斷我說道:“非也,我乃蕭家獨子獨孫,畫蝶才是正道。”
瘋了,蕭沐定然瘋了!
片刻,他抬起頭,強顏笑道:“以后你想我了,還來我家找我罷。”
我不答。
蕭沐走后,我把桌上的宣紙燒了個干凈。
一連幾天我都留在醫館,父親在前堂為人聽脈診病,大哥則忙于秤取藥材,我便跟著大哥,想幫些忙卻無從入手。大哥閑下來打趣我:“你這幾日怎么變乖了?怎么不去找蕭家小子玩了?”
我白他一眼,轉過頭不說話。大哥笑著:“是不是蕭家小子要成親,不睬你了?”
這句話一箭穿心,我轉身咬了大哥一口,跑出門去。我心里又急又氣,眼前的街景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今年的蝶會,蕭家后院的蝶園,蕭沐執我手畫的墨蝶……歷歷在目,卻眼花繚亂。跑得累了,便在街上哭了起來。路人紛紛笑我,我卻不在意,以前我一哭,蕭沐就變著法哄我開心,如今我站在街心哭了許久,眼淚流干了,也不見一個人哄我。
我低下頭,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便走到了西口的舊渡口那里。渡口荒無人煙,卻有遍野的蘆葦,幾朵野花夾雜其中。我想到蕭沐不再教我畫蝶,又感心中酸澀,淚水盈眼。
一只墨蝶飄然從眼前飛過,翩翩然向蘆葦叢中飛去。那蝶似有妖力,把我心中思慮驅散得一干二凈,引我追它。墨蝶在一朵粉色野花上歇了起來,我亦撥開葦蕩窺探。
那墨蝶不似蕭沐家養的大,卻也頗有姿色,舉手投足間也透著幾分嫵媚。漸漸地,它也變成了一個小姑娘,只是更加嬌小靈氣,她以花瓣為椅,以花絲為桌,以花藥為糖,這邊舔舔,那邊舔舔,每次都淺嘗輒止。
我趴在葦蕩之中,摒氣悶聲,怕驚擾了美人用餐,只覺眼前之景漸漸模糊,隨之幻化為一處荒景,一人一石一楊柳。那荒景之物皆非常態,好似潑墨勾勒,那人黛袍墨裳,長須白鬢,仙風道骨,赤足醉臥于石上。我欲上前看個究竟,卻無論如何近不得他的身,只聽他笑問來者何人。
“礫縣邊居遙,敢問老仙人何許人也?”
那老者哂笑,伸出枯手捻著胡須道:“邊家有俏兒,小字曰傾傾。醫書半不懂,畫蝶亦不精。說得可是你?”我聽他念完,原想駁他幾句,想來竟又無從開口,愧由心生,只得作揖道:“晚生愚鈍,今日偶遇先生實乃大幸,請先生不吝賜教。”
老者不再看我,變了一只墨色酒杯,一飲而盡,贊曰好酒,旁若無人。我素知真人難露相之理,便跪在地上求教。老者半晌嘆曰:“孔仲尼弟子三千,如今已是萬世師表,細細看來,不過教了些功奴祿蠹。老朽不材,無所賜教。”
我雖不解其意,只當他推諉,便跪著不動。他又飲了一杯,轉身看我,笑著:“罷了罷了,你若悟了,不妄你我在此相見。”
說著他起身化作一股墨煙,墨煙凝集,竟化作百朵墨蝶。
“妙哉!”
喊出這句話,我亦從夢中醒來。我左右環顧,仍是身在蘆葦蕩之中,可心中卻茅塞頓開,閉上眼來,滿是墨蝶飛舞。
我悟了!
思緒至此,便急忙起身朝著家中跑去,一路飛奔,直沖進屋中。不顧上氣不接下氣,忙不迭地扯來宣紙,舔了畫筆,提筆就畫。不出一柱香的功夫,一只墨蝶便赫然紙上,便是夢中之墨蝶,對比蕭沐所作,也是有韻有神,幾欲飛出紙外。忽然,大哥探進頭來,問道——
“傾傾,怎么哭了?莫非還慪著大哥的氣?”
哭了,哭得一塌糊涂,不為大哥哭,為墨蝶而哭。
蕭沐成親那天,父親帶我和大哥去蕭家道喜,那日我再見蕭沐,猶覺生分。他如今成家,便是頂門立戶的男人,再不是“蕭大哥”了。自那日我夢遇莊周,常常在家作畫,一畫便是一天,日復一日。偶爾父親的蝶家老友來了,見我所作墨蝶,常常夸贊我天賦異稟,甚至有些要收我為徒。我并非要拜師,如今畫蝶,是為六年以后的蝶會。
六年以后,太后七十大壽,蝶會不僅選出蝶狀元、探花、榜眼,還要在這三位之中再選一人進京為太后作畫。上一次壽典,便是蕭持忠進京,這一次定然要推舉蕭沐了。于是,我便立下臥薪嘗膽之志,終日苦練。古有王羲之練字食墨之典故,起初讀來只是當作笑話,如今卻有幾分體會了。父親亦有不悅,罵我玩物喪志,他哪里知道,墨蝶早已是我,我早已是墨蝶了。
六年后,三月初三,蝶會如期在東鄉湖島子上舉辦。那日,我在畫蝶臺前見到了蕭沐,身著麒麟錦袍,他見了我,仍是沖我笑著。
“你再大些,就不敢如此了。”
蕭沐所言躍然腦海,我心中百感交雜,低眉側目,不敢再看。
蝶家子孫祭拜后,便要開始畫蝶了。雖說人人皆可上臺作畫,卻不見尋常百姓上臺露怯。思慮至此,我便邁步走上畫蝶臺。臺前蝶家子孫正相互推讓,見我第一個邁上畫蝶臺,都目瞪口呆。西邊蝶家元老也紛紛咂舌,我見到,蕭持忠臉色陰沉了許多。
倏爾,蕭沐站在我旁邊,欲言又止,嘆了一聲。
元老們一聲令下,臺上十人便開始作畫。我拿起筆卻全然忘卻從何畫起,腦海中滿是蕭沐曾經的身影,他的話更是縈繞耳畔,別人已經勾了些邊線,我卻紙上空空。
忽然我聽到蕭沐說話:“就此收手罷,好好和你爹爹學醫。”
我轉身朝蕭沐望去,他專心畫蝶,根本不曾說話。無來由恨意襲上心頭,我閉上眼,眼前便是萬丈深淵,深淵之中飄出一股墨色,那股墨色螺旋而飛,好似漩渦,待到看清是,方辨出是串串墨蝶。
我睜開眼,立刻下筆,勾抹匆匆,似有人催促。蝶家一位白須元老蹣跚走近,瞇著眼睛看我作畫,我也不顧他,如今我眼前只有墨蝶,心中只有墨蝶,萬物皆空了。
待我收筆,才發覺自己早已滿頭大汗,手亦酸痛難忍。畫中百蝶成漩,美不勝收。回頭發現那元老竟一直立于身后,見我畫畢,臉上露出一抹笑意,轉身走了。蕭沐也畫完了,圖上是墨蝶牡丹,大氣磅礴。他轉頭來看我的畫,驚訝之余連連點頭,沖我笑道:“傾傾,幾年不見,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我們退下臺去,又一撥人上臺畫蝶。方才那位元老坐回去,和眾人談論起來,興致盎然,唯有蕭持忠怏怏不樂。我和蕭沐站在一起,卻是無話可說。
待到蝶會將盡,那位老者走到畫蝶臺正中,此處蝶屏掛了一張紅紙。老者拿起筆,在紅紙上寫下蒼勁有力的字——
蝶狀元,邊居遙。
蝶探花,蕭沐。
蝶榜眼,王崢賢。
百姓們紛紛叫好,我心中又是欣喜又是驚詫,突然聽見蕭沐說:“傾傾,你沒生在蝶家,真是可惜。”
當晚,蕭持忠便大張旗鼓地找到父親理論,我躲在房中不敢見他。過了幾乎兩個時辰,父親帶著大哥走進屋中,開口便說——
“把他的紙筆全都扔了,以后再不許畫蝶!”
大哥為難地看看父親,沒有動,我便急忙問父親緣由,卻見父親第一次對我動了氣:“邊居遙!你這是砸別人家的飯碗子!”
“我不過是在蝶會上畫了畫,哪里砸了別人飯碗!”
大哥在一旁急忙扯我,這話要是換作大哥頂撞,早就要挨打了。卻見父親無奈地一捶大腿,嘆道:“我的兒,下個月初五,三人挑一,若是你被選中,蕭沐怎么辦……須知,各行有各行的規矩,你不好好學醫,偏要學著畫蝴蝶。你若是正傳弟子尚可,偏偏是偷師學藝,這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戳便戳罷,自古來誰有手藝誰吃飯,是他們技藝不精,我畫蝶無錯!”
父親氣得抬手要打,手到我耳邊又停住,吩咐大哥道:“這些天你給我看著他,不許他再出門,必須讓蕭沐去給太后獻壽!”
大哥連連稱是,安慰父親去歇息。我卻倒在床上,想著下個月三人選一時畫些什么。
大哥口頭答應父親,實則忙于瑣事,根本無暇顧及我,甚至還吩咐嫂子,暗中買了宣紙給我。我本以為等到下個月才能再見蕭沐,其間卻出了一件大事。
那日大哥出門辦事,我則留在醫館中被父親看著背書。昨夜細雨綿綿,整宿未曾斷絕,到了時辰仍是萬里陰云,雨勢漸大。正此時,蕭家一位家仆急匆匆跑進醫館,渾身濕透,哀求道:“邊郎中,救救命,我家少夫人難產,流了一盆血,快要斷了氣啊!”
父親一聽,急忙起身從藥匣中取了一包紅藥,即為止血妙藥朱砂散,交與我手中,吩咐道:“你快些跑著送去,我打點物什隨后就到!”
我亦忙接了朱砂散,隨那位家仆跑出門去。蕭家不過幾里路,卻因道路泥濘濕滑顯得步步艱辛,加之大雨瓢潑,難以睜眼,我幾次險些滑倒。
蕭沐和許冬桃見面之景飄然眼前,我搖了搖頭,仍是揮之不去。
忽然,我跌倒在地,手中的紅藥亦撒入旁邊水溝。朱砂散迅速溶于水中,好似血水。我站起身,手中空有紙包被雨打濕,藥粉早已沒了。
只得再回家取藥。待到進了蕭家大門后,只見蕭家父母立于蕭沐門前屋檐之下抽泣,蕭沐站在房中,大院中鴉雀無聲。
我戰戰兢兢地走近他,只見他身前躺著已經斷了氣的許冬桃。蕭沐一動不動,呆若木雞,我只得輕聲問道:“蕭大哥?”
他聞聲轉身,眼中仿佛要滴出血來,他雙手緊抓我的雙肩,低吼道:“傾傾,你如何來得這么遲?”
“路滑,藥粉摔在水溝中,我……”
我說不下去了,看蕭沐的神色,幾乎是要生吞活剝了我。自小,蕭沐總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在他面前不可隱瞞任何心事,如今看來,仍是如此。
那一跤,是我故意跌的。
蕭沐盯著我,雙手忽然松了勁,嘴里嘔出一口黑血,癱倒在我身上……
那日之后,蕭沐大病一場,據說是連日高燒不退。蕭持忠偏不找我父親,去尋別的郎中,好似要和我家斷絕來往。
下月初四,大哥受命日夜陪著我,不許我初五參選。可那天大哥還偷偷拿了一件新做的紅錦袍給我,說是嫂子選了上好的料子,他岳父為我親手做的。嫂子家是開縫紉鋪的,這錦袍的確是精益求精。
“咱家沒有麒麟錦袍,但是咱也不能矮一截,明日你便穿著它畫蝶去罷。”
大哥此舉,令我痛哭流涕,我暗下決心,一定要為太后畫蝶。
那晚,我睡得不踏實,夜長夢多。恍惚之中又見莊周在夢中吃酒,仍是一人一石一楊柳。我正要遠去,卻聽他道——
“相視而笑,莫逆于心……”
初五一早,仍是在東鄉湖島子上選人,圍觀的百姓多于蝶會,人們等著看究竟何人入選,尤其是今年多了我這么一位“外行”。那位白須元老上臺告知眾人,蕭沐身體有恙,不能參選了,今年只在我和王崢賢之中選人。
想來是蕭沐教我作畫,如今卻因我大病,不能畫蝶,思慮至此,愧由心生。正此時,人群之中有人喊道:“龍胥爺開開眼罷!”
我循聲望去,竟是蕭沐父親從人群中穿出,走上臺來與我相視,他轉而看著眾人說道:“你們都道他天賦異稟,可知他畫蝶之術是偷學而來的!”他抬手指著我罵道:“你這個偷師學藝的小人,因蕭沐老實忠厚,便騙他教你畫蝶之術,又引他帶你游覽我家蝶園。如此論來,蕭沐也算你師父,如今你這行徑便是欺師滅祖!看你有模有樣,心腸竟是這樣歹毒!”
我不敢看蕭持忠的雙目,他所言句句屬實,我如何辯駁?眾人見我低頭不語,紛紛議論起來,聲音漸漸喧囂,甚至夾雜辱罵之語。眾人原以為我是自學成才,如今方知我是偷師學藝,一時間要趕我下臺。
我明白了蕭持忠來意,他是要壞我名聲,把我趕下臺去,也算為蕭沐出了氣。我看著眾人義憤填膺,又見蕭持忠怒目而視,心中徹底涼了下來,既然如此,我便遂了他的愿罷——
“眾位鄉親,教人畫蝶乃是為祖師爺傳道,何談欺師滅祖!”
我聞聲抬頭,見到蕭沐披了那件青色袍子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步履蹣跚地上了蝶臺,不顧其父,沖著眾人喊道:“我父所言不假,傾傾畫蝶是我教的,但我不是他師父,他更不必敬我重我!須知龍先生有兒有女,畫蝶成名后仍回鄉廣納弟子。我家先祖曾是礫縣流民,若不是龍先生不吝賜教,何來今日?我教傾傾畫蝶,是替龍先生傳道授業。今日大病不堪畫蝶,實乃命定,請鄉親們讓他畫蝶,蕭沐謝過了!”
眾目睽睽之下,蕭沐竟然跪在眾人面前,蕭持忠急忙扶他起來,又是擔心又是氣憤,竟是說不出話來。而我這邊早已被蕭沐一席話說得泣不成聲,垂頭啜泣起來,眾人一時迷茫,不知所措。
少頃,那白須元老便命人敲鑼開畫。我站在蝶屏前,雖然早已想好畫什么,卻因手上顫抖不止,使不出力氣,無法下筆。試了幾次,仍然徒勞。
突然,一只手覆在我手上,我轉頭看去,竟然是蕭沐貼身站在身后,他小聲耳語:“傾傾,你畫罷!”
蕭沐的手一如當年那般溫暖,想起我初學畫蝶時便是他執我之手作畫,我心中百感交雜,卻覺得手上有了力氣,便開始畫了。幾乎是整個晌午,我的畫方作完,蕭沐硬是撐著站在我身后,攥著我的手怕我失了力氣。畫畢,我便喊了一聲:“請前輩們驗看!”
我二人站開,露出了莊生曉夢圖。圖上皆是夢中之景,一人一石一楊柳,老者舉杯醉臥于石上,身上墨色長袍隨風飄舞,化為朵朵墨蝶,又漸漸變大,把人、石、楊柳繞了一周。相比王崢賢所作,真乃絕唱。
那日,我被選定為太后壽禮獻畫,即此張莊生曉夢圖。
尾聲
出發之日定于六月初一,走大運河進京。那日渡口,清晨微涼,運河上起了霧,翩眇如仙境。我家父母、大哥嫂子皆來相送,臨行囑托不絕于耳,我怕兒女情纏身,心中不忍離別,便一一拜別后,請他們回了。
客舟之中,小桌一具,旁坐了幾位南鄉進京的工匠。船夫敲了敲煙袋鍋子,唱起了漁歌,眾人附和,嘔啞嘲哳難為聽。
“傾傾!”
我回身向外望去,見蕭沐身著青色袍子向這邊趕來。見狀,我急忙出舟相迎,一下子跪倒在蕭沐面前。蕭沐大驚,連忙扶我起來,我卻含淚不起,只聽他道——
“傾傾,你我多年,縱有恩怨,也請一笑泯之罷!”
說著,他把我扶起擁入懷中,小聲道:“一路多保重,為兄不能相送了!”聞言,淚水奪眶而出,我只得擁他更緊,卻無語凝噎。
我登舟后,見蕭沐仍然等在渡口,可惜河上薄霧,須臾之間便不可見了。
那晚,眾人在舟中飲酒作樂,我雖不善飲,卻也少不得喝幾杯。那些工匠見我穿著打扮不凡,便打聽一番,得知我此番進京竟是要為太后獻畫,便多了幾分敬重。那年長的工匠敬我一杯酒,笑道:“小爺們兒這樣年輕,便有如此本事,真不簡單啊。今日不妨給我們講講,聊以解悶罷。”
這運河之上,客舟之中,無以為樂,我便講了那墨蝶的故事。
是夜,我等便在舟中和衣而睡。夢境之中,我與蕭沐的孩提往事歷歷在目,我二人在他家蝶園之中嬉鬧,后化作兩只墨蝶相伴而飛,竟入一片荒景,一人一石一楊柳,老者醉臥于石上笑嘆——
醉矣、醉矣……不知我之夢蝶,亦或蝶之夢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