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變成了小學生,周末,他不再過車背上的生活,我覺得他肯定想了好久才做出如此巨大的犧牲。開始準時出現在我身后,用筆輕輕敲我的手背說我寫字刮了南風或北風,總之沒有風停的時候。他還用書輕輕拍我的頭頂說:“別人都背過了,就你結結巴巴。”他狠狠地罰我站在夏天的日頭底下,陽光并不足,他說話時眉頭也不皺起,還是一貫的風淡云輕。我卻盯著腳下炙烤的黃土涌出寒冷,我惴惴不安又懊惱的樣子仿佛丟失了最重要的東西。等他再踱著步過來,我在胡思亂想中還沒回過神來。他不再耐心,輕輕皺起眉頭擰我的耳朵。淚水還沒滾出我的眼眶,就聽到他噗嗤笑出聲:“你看你臟的,我擰了一手皴。”因著意外我疏松了一口氣,也大大地笑,淚水鼻涕笑了一身。從此我刻意躲著他寫作業,他也不問。
小學結業考試的早上,他早早起來送我。我的考號貼在靠近窗的最后一排,桌子幾乎貼到后墻上。前面坐著個虎頭虎腦的男人,臂膀健壯有力,體重估計有二百斤,一群男孩子都圍在他身邊。在他們的虎視眈眈下,我的桌子穩穩向前移到了正常的位置。男人多出來的空間被移平,所有人一聲沒吭,都齊齊看著哥哥搬完桌子又趴在我的臉前。我悄悄對這些男孩多出來一絲好感。我敢肯定他們第一眼就感覺到了我哥哥溫柔下的威嚴,他們是我的知音。
那年,我以全級名列前茅的成績考進了初中。寄宿初中,生活里就少了哥哥。他那時早就不上學了,只讀完初中,原因是一讀書就頭疼。他走后不久就收到了他的來信。這是第一封,也是唯一的一封。盡管后來我給他寫了無數封,都沒有回信。信上說,他在一個很遠很遠地做幾天幾夜火車才能到的稱作廣州的大城市。他以后就能賺很多錢了,家里的生活也會越來越好。讓我務必要聽父母的話,好好學習!這兩點做不到,他可會生氣,緊接著后面畫了一個稍大的生氣的卡通臉。我讓生氣這倆字嚇住了,那個生氣的臉也刻在腦海里。他走后的兩年里,我一直保持年紀前三名,父母都是為我趾高氣昂的樣子,沒有生氣。
一個平常的周六,我疲憊不堪地蹬著大梁車子剛到村頭的東灣上,鞠大娘就沖我吆喝起來:“妮,你哥哥回來了,還不趕緊去看看?!蔽抑便躲兜闪怂齼擅?,車子朝村西頭飛起來。
家里靜悄悄地,母親永遠在廚房里叮當。一點也看不出哥哥回來的跡象。一直挨到睡覺也沒看見他走出屋。我問母親,她唉聲嘆氣,什么也不說。
第二天早上我才看見他拉開屋門,滿身是傷,臉不再白皙,眼神還是溫雅。我立馬興高采烈地迎上,想告訴他我很驚喜他回來,也一直遵守他的命令,好好學習沒惹父母生氣。我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他低下頭,默默地走開了,似乎這并不是久別重逢。那是他第一次對我漠然,我怔愣在原地,一時反應不過來。就像好久見不到媽的孩子,正準備投入媽媽懷抱時,卻發現媽媽撇身閃開了。我用十幾歲孩子的頭腦整整想了兩天,苦苦思索了他走后的每一天,羅列出可能惹他生氣的大大小小幾十件事情。我又堅定每一件事情都不是哥哥對我轉變態度的根本原因。從那時候開始,我們有了距離。我冥冥中知道,再也回不到以前。
他到現在都不愿去提這段往事。長大了我從積累的歲月中零零散散拼湊出事情的主題——他被要好的同學騙去了傳銷組織。
母親那段時間整天以淚抹眼,訴說哥哥是如何在十八歲的年紀里獨創世界,如何從死里逃生,讓可憐的母親失而復得一個兒子。再摸一把眼淚,為哥哥三番五次要走的全部家當哭幾聲,末了又掏出幾張花花綠綠的打印著完美的宣傳單,囑咐大家記住這個害人東西的樣子,見了要像瘟疫一樣躲開。
哥哥那時才二十剛出頭,并沒有為此消沉。很快就在當地的一家最有實力的紡織公司上了班。我知道肯定母親去找了她的娘家人。哥哥又恢復了往日對我的溫柔,只是我提起那件事,他就避而不聞或是岔開話題,我就不敢再提。再后來,我出去讀高中,他忙著上班,記憶斷了片。再一次深深地記憶就跳躍在了他人生的重要關口—結婚。
事情是這樣,父母親給他介紹了一個當地的姑娘,長相一般,身材平庸,但是口甜,天天圍著老人轉,當地姑娘心里肯定從老早就有我哥哥了,經常來我們家走動,大家都以為事就這么成了。哥哥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就這么任憑大家為他操心。可一天下午當地姑娘狼嚎著跑到了我家,嚇得我爸媽一愣一愣地。她不再扭捏文靜,一把鼻子一把淚的指控我哥哥跟另外一個女人睡在一起,被她當場捉了奸,那個外地女人還被她挖破了臉…….
爸爸蹲在院子里一聲不吭地侍弄那根和他年紀一樣大的皮鞭。一會兒當地姑娘從屋里跑出來,半蹲半跪抱住我爸的腿哭著說“爹,你別打他,我原諒他了。你說說他,讓他回過心來就行。爹,你別打他,你打他他更恨我……”
我趁他們無心估計自己,推起車子溜出家門.
我要去為哥哥做一件大事情。我飛快的躥上出村的那條土路。天已經蒙蒙黑,路兩邊的玉米密密麻麻一棵挨一棵的擠著,陰森森的望不到頭。從家到他上班的工廠有二十多里地,快騎也得一個小時,我那會剛剛夠著大梁車子的腳蹬,平常騎慢了沒感覺。這會拼命蹬起來,屁股只能幫著腿腳左右的增加長度,大腿一會就鉆心的疼起來,憑直覺不光磨破了皮,肉也得磨爛了。現在顧不得這么多,再晚了就徹底是夜路了,爸爸發現肯定能追上我,再說哥哥那地方我只去過一次,找也要費時間,萬一他收到父親的傳呼回了家,我豈不是一場空。越想腳下的力氣越來越大,錚錚地車輪碾過土地,快速向前奔去。我已經看到哥哥抱起我轉了好幾個圈,眼睛全是感激和疼惜……
見到哥哥時,他正風平浪靜地在出租屋里看電視??吹轿也艥M臉愕然。我風塵仆仆地向他報告完,車把還攥在手里,滿臉滿身汗。哥哥自始至終沒有吭聲,他就那么瞟了我一眼,接過自行車,示意我洗手,轉身忙著去熱剩飯。我一身熱血慢慢冷卻,又不敢再開口說什么,嚼著剩飯偷偷撇他的臉色。他還是淡淡的表情,只是有意無意地躲避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