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的記憶即是迄今為止的人生

多數人的想念,大概都從深夜開始。因為現下的求而不得,想念郁結。想某人、想某年、想某物,從腦到心,從心到胃,想念在體內奔涌激蕩,脅逼著你下一秒做出行動。重新聯系某人、翻出某年的相冊、籌劃重尋的旅程,想念一定要表達,我就是這么一個直接又熱烈的人。

可是記憶力并不好的我,大腦很容易就忘記最深愛最刻骨的人事物。有時候被當下的煩惱籠罩住,心暫時也沒有它們的位置了。可是這些并不代表想念不存在了,某一天深夜,也許你會突感一陣饑餓,想起那些曾經長時間占據你的胃的那些食物,一種一種地想下去,直至徹底回憶起過去種種,思緒三千。就像現在的我。

“珍珠翡翠白玉湯”有多美味?恐怕除了朱元璋,很少有人能解答。這種平淡無奇、食材唾手可得的食物,長久以來給朱元璋帶來了溫暖和飽腹感。對于已非彼時的朱元璋來說,想念湯也是想到自己前半生的凄苦和奮斗,感概萬千。大人物的想念都且被食物相左,我等凡夫俗子更是逃不出被吃過的食物定義人生的宿命。饑餓感提醒了想念,我回顧過去,有了以上的發現。

大部分人的食物偏好都是母親培養的。家的味道永遠是媽媽的味道,因而總是不盡相同的。我出生在安徽合肥,每年春節的我們家的習慣是,大年三十中午必喝雞湯。母親總說,“喝了雞湯就又長了一歲。”以至于每逢春節前夕,我就開始饞雞湯,想著溫熱的湯碗和母親的話,身處哪里都無比心安。大年三十的雞湯就像媽媽手上的線,一頭連著翹首以盼兒女歸來團聚的母親,一頭連著浮萍般漂泊的我。不管走到哪里,胃的一部分永遠屬于家。

大部分人第一次離家千里、獨自生活都是去上大學。我在天津上大學,學校公寓門口有一條聞名天津的小吃街。我對天津的味覺記憶,大多是在那里留下的。綠豆燜子、烤冷面、“猛哥一號”和雞架,一個食堂養活一整條小吃街。對于那時的我們來說,從食堂換成小吃也夠開心很久。有時候專業課連堂,整整三個小時的課上完,只想三兩成群,用麻醬的咸香和燜子的爽滑滿足口腹之欲,暫時忘記黏著語系里格助詞千奇百怪的用法。有時候輔修課程結束得晚,正好趕上九點小吃街熱鬧的時間段,從校區到公寓20米的直線距離往往走上半小時。烤冷面在鐵板上嗞嗞作響,店主打碎雞蛋淋在其中的一面上,左手翻轉,涂醬料的右手半秒沒落下,笑著抬頭問早已饑腸轆轆的顧客要不要加烤腸。紙質的小碗總是裝得冒出尖尖的頂,卻怎么也讓人吃不夠,有人連配料的洋蔥丁和香菜末兒都不剩下。我從沒考證過這些美味都是起源于哪里,是否正宗,可是在那之后,我再沒吃到過那么誘人可口的燜子和烤冷面。很多事情,經歷時只覺平常,待回首,方覺出彼時無法替代的美妙。四年后我離開天津,并沒有感到一陣的不舍和難過,我奔著我認為的美好未來去了,將這個城市和這個城市發生的事,一股腦兒地拋在身后。八個月后的今天夜里,饑餓感提醒了遲鈍的我,被天津喂養了四年的我,胃里永遠有它的記憶,即使有一天腦和心都被更新更有趣的東西填滿,胃也時不時提醒我,那四年的存在。

一個人的經歷會寫在眼睛里,也同樣會寫在胃里。有時候,胃甚至比眼睛更誠實。我總說,在日本的半年教會我和孤獨為伴,其實后來我才發現,更深刻的改變是,曾經只屬于中國的胃,也被味增湯和生魚片牢牢馴化了。我記得居酒屋里一起打工的日本小伙伴對我很好奇,總是對我問東問西。有天他知道我不敢吃生食之后很是驚訝。后來我抱著可不能認輸的心態,囫圇吞下了一個溫泉蛋之后,從此每個月必吃一次鮮嫩爽口的生食。除了生食,印象最深的就是味增湯。那時候住在學生公寓里,負責早晚飯的哦巴桑見到我們按時吃飯總是很高興。每晚必有的味增湯曾經很不得我心,隱隱有酒味,入口微澀,轉念想起紫菜蛋花、菠菜豬肝等等中國湯品,就更加覺得日本人在輔食的湯上沒有創意。然而回國后,很久不吃日餐的我有一天中午,突然強烈渴望起它來。當然,我再也沒有喝到過同樣味道的味增湯,也再沒有聯系上那個熱情開朗笑著叫我吃飯的哦巴桑。我沒有覺得遺憾,卻感覺出,昨天真實存在著,它美好因為它不會再來。

我自覺是個喜新厭舊的人,但我明白我的胃永遠忠于過去。我的23歲的胃,曾經遇到一些欣然接受的食物也遭遇過很久不能適應的異國料理,它定義了曾經和當下的我。同時,它也提醒著我,要永遠以開放和探索的心態擁抱一切新鮮事物,像一個充滿好奇的娃娃一樣。

胃的記憶就是人的一生,這么說我想并不為過吧。




PS:那么后天要去北新橋吃鹵煮,有人要一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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