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莘出生那一日,正是姜城的桃花爛漫時。聽娘親說,她出生時滿室桃花幽香,時人莫不贊嘆。五歲的洛莘似懂非懂,只是見娘親笑,她便也開心。
自記事起,洛莘一直做著一個奇怪的夢,夢中仙霧繚繞,仿佛是進了一個宮殿,內里一棵桃樹,朵朵花開,異香撲鼻,忽然化作一個女子,著了粉色的衫裙,面容素白,清麗動人,額間卻有一朵桃花栩栩如生,平添了一分嬌俏。這時一個侍者打扮模樣的男子走了過來,生得卻是皓齒星目,唇含朱丹。手里拿了一只素玉打造的簪子,只鑲了一顆明珠。女子低下頭,任憑男子將長發綰起,明珠在發鬢,熠熠生輝。女子一笑,眼中仿若開了傾世的桃花。
可每每夢到這時候,洛莘便驚醒,再無法將夢延續。
十二歲這年,娘親忽然染疾,父親從云城趕回,四處求醫問藥,可請來的那些郎中,卻反而使娘親的病情益發嚴重。父親常年在外經商,洛莘自小寸步不離娘親,眼見娘親如此痛苦,恨不得自己代替娘親受罪才好。可恨自己不通岐黃,不能為娘親醫治。
這一日父親不知從何處請來一個游醫,十分年輕,看起來不過剛弱冠。洛莘有點詫異,這一看,就不像是會治病的樣子啊。父親怎會帶此人進屋?那少年卻并不言語,只在母親床邊坐下,略一搭脈,望了舌苔,又詢問父親平日可都吃些什么藥。
聽了父親說的方子,少年眉頭皺了起來,“如此便知病因了。夫人素體虛弱,致使外邪犯肺,如今這病癥是本虛標實,尋常郎中只當是實證來治,誤用麻黃等虎狼之藥,夫人自然是纏綿難愈且病勢加重。如今我將麻黃換成百部與紫苑,再加桔梗、白前,佐以荊芥與陳皮,甘草調之,先與夫人吃十劑,必當痊愈。”說畢寫了方子交給站在一旁的洛莘。這時才看清他的面容,竟是難得的俊美,眉目間溫潤如玉。父親忙叫人按了方子去抓藥,并請少年坐下喝茶。
“洛莘,不要小看這慕公子,從前父親在云城經商時便聽聞過他的名氣,小小年紀,竟能治諸多疑難病癥,如今能請得他來為你娘看病,可真是機緣巧至。”父親見洛莘板著小臉,仍是有些質疑的態度,不免向她解釋一番。
“原來這人姓慕。”洛莘心里想著。
那慕公子卻不久留,略略喝一盞茶,便起身告辭。洛莘連忙跟了上去。
“慕哥哥,若是我娘親病愈了,我能跟著你去學醫么?娘親病了這些時日,我每一日不是焦心的,可是自己又對岐黃之術一竅不通,不然,還能為娘親分憂。更何況,這世間庸醫甚多,許多病情就此耽誤,譬如我娘親,若不是今日慕哥哥你來,我們根本不知從前的郎中開錯了方。”
洛莘心里有一種感覺,這個姓慕的少年,仿若認識了許久似的,于是大著膽子,喚他慕哥哥,請求他帶著自己學習醫術。
慕白卻是笑了,“小丫頭,你可知岐黃之術,易學難精,你若跟著我,是要吃足苦頭的。更何況,你父母只得你一個獨女,他們可舍得你吃苦?”
洛莘心念微動,“慕哥哥,我總覺得,像是從前在什么地方見過你。從見到你第一面開始,心里就隱隱有一股念頭,我要跟著你。爹爹和娘親那邊我自會去解釋。你不必擔心,而且,我能夠吃苦。”
慕白看著眼前這個身量尚未長開的小女孩,眉眼間卻透著一股倔強。不禁嘆了口氣。
這丫頭,只要是想做的事情,別人是阻攔不了的。
“我會在姜城停留一段時日,多則三五載,少則數月。你若誠心拜我為師,須先征得父母同意。”
“一言為定。十日后,洛莘去找你。”
晚上,洛莘又做了那個奇怪的夢,這一次,夢境的內容卻與之前有所不同。還是那個仙境,那桃花化作的女子眉間似有擔憂之色,“葉郎,天界素來禁止男女之情,若是我們此般被天帝發現,可要如何是好?”那被叫做葉郎的男子無限寵溺地看著女子素凈無暇的面孔,“汐兒,你看伏明尊者不也娶了晚霞仙子么,況你我本是此處的一顆桃樹與一株蘇葉,經天地靈氣受日月精華而成人形,天帝如今日夜修煉以求平安度過三十三重天劫,想必你我之事,他亦無心掛念。”
琉汐聽了這話,才轉了笑臉,“適才梨芳姐姐給了我一個好物件,你來瞧瞧。”將包裹著的手帕打開,卻是一只狼毫。“這…?”男子似有不解。“你可不要小瞧了這支筆,這是梨芳姐姐從月老那求來的,相愛的男女,可用此筆在身上留下印記,那么即便今生分離,來世也可憑此印記,找到曾經相愛的那個人。當然,汐兒相信能與葉郎,生生世世,永不分離。”蘇葉愛憐地摸了摸琉汐的頭發,“那是自然。不過汐兒,可否在我的掌心畫一朵桃花,這樣,我每日想你卻不能相見的時候,看著這桃花,便如見著你一般。”女子執了筆,認認真真在男子手掌畫下一朵盛開的桃花,片片粉紅,嬌艷欲滴。形狀與女子眉間的桃花無異…
洛莘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連忙下床去看娘親,說來也真是稱奇,喝了慕大夫的藥之后,娘親的咳喘果然是減輕了,可見對癥下藥有多重要。
十日過去,慕白前來復診,見洛夫人已經大好,也便放心了。洛莘也趁此機會,跪于堂前,向父母道明她想要從慕白習醫的心愿。洛夫人首先皺了眉頭,“洛家雖不是高門大戶,卻也是一方富賈,莘兒從小錦衣玉食慣了,如何能跟著慕大夫你吃苦。再者說,本朝雖無男女大防觀念,可莘兒如今也近及笄之年,如何好跟著一個尚未娶妻的男子呢。”洛老爺素來以夫人為先,聽了這話也深以為是,洛莘眼見爹娘都不答應,只得另想法子,再作打算。
“誰在那兒!”夜色濃黑,如墨汁一般淌了遍地,只見竹林里一個小小的身影閃過。
慕白執了燭臺,一步步走近。
“洛莘?怎么是你!”
原來洛莘趁著天黑無人,拎著包袱就從家里偷偷溜了出來,一路摸到了慕白的院子里。原以為能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還是被耳尖的慕白聽到了動靜追了出來。
房間里。
“你知不知道這樣跑出來很危險?你爹娘要是發現你不見了,該有多著急!”慕白既是訓斥又后怕,這孩子也太膽大了,萬一遇到壞人可怎么辦。洛莘只是低著頭,“師傅,我出來的時候給爹娘留了信的…你就讓我跟著你吧。”
“明日一早我便送你回家。”
“…”
一夜無話。
天還未亮,洛夫人便親自登門了。原是她昨兒夜里睡不著,想去瞧瞧洛莘,卻只在屋子里發現了一封信,“爹爹、娘親,洛莘已經下定決心要跟著慕大夫學習醫術了,如若爹娘真心疼愛我,望勿阻攔,莘兒自會照顧好自己。”
洛夫人看著信便慌了神,一夜無眠,好容易挨到天將亮,便找了過來。“莘兒,”洛夫人簡直都要哭了,“你跟著娘回去好不好?”洛莘看著娘親如此模樣,只得柔聲安慰,“娘親,我只是跟著慕大夫習岐黃之術,并非是身處險境,而且只要得空,我會常回家看您和爹爹的。”
洛夫人看著小女兒眉眼間盡是堅毅之色,又想起當年自己也是如此倔強,義無反顧跟了當時還只是一個窮小子的洛莘他爹,雖然期間受了不少委屈,幸好如今也算是熬出了頭。女兒這性子,還真是像足了自己。也就把心放寬了,“莘兒,你若是執意要在慕大夫處學醫,娘親也不攔你了,只是有空要多回家,娘親會想念你。”
洛莘聽了這話簡直高興得要跳起來,一把抱住洛夫人,“娘親,我就知道你對莘兒最好了!莘兒一定會常回家看您的!”
慕白見如此,心里嘆了口氣,這小丫頭,不定得如何折騰他呢。
“師傅師傅,這個藥草叫什么名字來著?”
“車前草。”
“師傅師傅,這個藥的名字怎么這么奇怪呀?劉寄奴…像個人名呢。”
“這是南北朝宋代開國皇帝劉裕的小名,因他曾用此藥給士兵療傷而得名。”
“哦…知道啦。”
“師傅師傅…”
每日慕白都要被這個小丫頭纏個沒完沒了,不知她哪里有這么多問題來問。
“洛莘我問你,讓你背的湯頭歌,都背會了沒?”
“差不多吧,都背過一遍啦。”
“如此,師傅便考一考你,把銀翹散的方歌給師傅背一遍。”
“銀翹散主上焦疴,竹葉荊蒡豉薄荷;甘桔蘆根涼解法,發熱咽痛服之瘥。”洛莘雖然調皮,但小腦袋瓜子記東西還是挺利索的。
“一貫煎。”慕白繼續考問。
“一貫煎中生地黃,沙參歸杞麥冬藏。唔…少佐川楝泄肝氣,陰虛脅痛此方良。”
“嗯,不錯,明日繼續,再背二十首。”慕白略感欣慰,這小徒弟資質還是不錯的。
洛莘卻撅起了小嘴,“師傅,不能歇一天嗎?日日都要背這么多方子,洛莘頭都大了。”
“又在胡說了,前日你還回家吃得肚子鼓鼓地回來,怎么這么快就忘了。”慕白皺起了眉頭。
“…”
光陰荏苒,轉眼間洛莘已經出落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不僅是姜城難得一見的大美人,更是遠近聞名的女大夫。跟著慕白學醫這幾年,她嘗試著給鄉鄰治病,每每都有好療效,雖說醫術上仍是不及慕白,但能治病救人,也是實現了她自小以來的愿望。
而且,不知為何,近日看著師傅,卻起了異樣的感覺。從前只當他是個一般男子,可如今…慕白的臉龐時時浮現在她眼前,薄薄的嘴唇總是抿著,但見了她,便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來,眉眼彎彎,眼里似淌過銀河,有星芒閃耀。一襲白衣,手指也那么修長好看,以手拿起藥材,放在鼻尖,細細嗅藥的神情,總能令洛莘看入了迷。這樣溫潤如玉的男子,若能與他攜手同看日月星辰,觀庭前花開花落,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洛莘癡癡地望著慕白的背影,喃喃自語道。
“洛莘,過來給我把藥配了。”
“洛莘!”
“啊!”洛莘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是慕白在叫她,臉蹭的一下紅到了脖子根。
“這些天看你總是心神不寧的。”慕白詫異,“可是遇到了什么事嗎?”
洛莘連忙擺手,“沒有沒有,師傅,我這就去配藥。”
這種情況并沒有維持多久,在一個雨后的黃昏,天空被洗得干干凈凈,沒有一絲雜質,一如洛莘的眼眸。
“師傅…我…”
“嗯?怎么了?”
“師傅,從四年前,第一次見到師傅你開始,就覺得似曾相識,仿佛在哪里見過,但那時候年紀小,并不知道何為情愛。可是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我的眼前,日日浮現都是師傅的臉龐,吃飯的時候師傅在對著我笑,睡覺的時候一閉眼便是師傅的身影,我從未經歷過這種痛苦,太折磨人了,洛莘實在是沒法子再隱瞞下去。”
慕白聽了這話,心里猛然一突。
他幾乎快要忘記,當年初見洛莘,她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子。
這些年,心里除了研習醫術,并未有半分雜念,竟然絲毫沒有發覺這丫頭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自己起了異樣的心思…
更何況,他到姜城來,卻是曾經答應了一個人,要好好照顧洛莘…
洛莘見他不回答,眼淚忽的落將下來,轉過身慢慢地走,她希望慕白會叫住她,喚她一聲也甘愿,可是直到她回了屋子,慕白也未曾開口。
這一夜,兩個人都不曾入眠。
第二日,藥廬忽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那人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極薄,依稀有被抹掉的血痕。一身玄黑的衣裳,血跡斑斑,似經歷了一場惡斗,幸而存了性命,不知怎么摸索到了藥廬來。洛莘因一夜不曾睡著的緣故,很早便披了衣裳在院內坐著。“汐兒,我終于找到你了…”那男子見了洛莘,只說了這一句,說完便倒了下來。
洛莘來不及詫異,見他傷勢如此之重,也顧不上昨日的尷尬,連忙去叫了慕白出來。誰料慕白一見這黑衣人的模樣,突然間變了臉色,喃喃道,“這么些年了,他終于找到這里了。”一面將他抬到床上,一面吩咐洛莘,“先將他外衣除去,我檢查檢查他的傷勢。”洛莘給他脫袖子的時候,見他掌上,竟然有一個桃花形狀的胎記,栩栩如生,跟夢境中那朵桃花,并無半分差別。可是,這陌生人的容貌,卻并不與夢中那蘇葉郎君一般,只是,果毅俊朗,也十分好看。
慕白給那人探了脈搏,又見肩上有個寸許深的傷口,還在往外流著小股暗紅色的血,“失血過多才導致的昏迷,”他心想,“得趕緊止血才行。”慕白趕忙從藥箱里拿出一瓶止血的金瘡藥給他敷上,又拿了洛莘遞來的紗布給他纏上肩頭,看著血漸漸凝固,才舒了一口氣。
“師傅,你認識這個人么?”洛莘見陌生人脫離了險境,坐下來好奇地看向慕白。
“莘兒,你對這個人,竟是半分印象都沒有了么?”慕白小心翼翼地問。
“我,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呀。”洛莘皺了眉頭,“只是,我總是夢見一個人,也與他一般,手掌上有一朵桃花,他自稱是天上的蘇葉郎君,總是與一個叫琉汐的桃花仙子在一起。我夢到他們,似要去渡過一個劫難還是怎樣,卻是記不大清了。”
慕白的臉色變得很古怪,似有嘆息之意,“莘兒,你可知,蘇葉郎君與桃花仙子渡劫并未成功,他們一齊被打落凡塵,轉世投胎,而天帝遷怒于他們私自結合,竟生生奪去了琉汐的記憶,卻讓蘇葉擁有桃花的胎記,生生世世,尋找與他離散的琉汐。你見到的這個人,便是蘇葉的第三世,喚作黎漸書,五年前,他找到我,說道姜城一戶人家的夫人患了重病,務必請我去醫治,而他的理由,讓我無法拒絕。”洛莘早已聽得呆了,滿腹的疑惑要問慕白,“為什么我會夢到他倆的故事?而又為什么,他會找到你,理由,又是什么?”
“因為,你便是那投胎轉世的桃花仙子琉汐,故此你出生之時,姜城才會漫山遍野桃花極盛,蘇葉尋了你兩世,終于在今世找到了你。而我,你道我是誰,卻原是桃花樹下一塊晶石,感蘇葉郎君日夜以天露澆灌而成人形。慕白,不過是我在人間游歷時所用的身份,蘇葉,他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好兄弟。所以,他來求我,我不可不答應。但是我卻不知,他為何不親自來尋你,大約有什么要緊事耽擱了罷。”
洛莘驀然間知道這種種事,已是亂了心神,她生活向來安穩,豈知自己身世竟如此離奇,而那從小便有的夢境,卻原是曾經歷經的情景了。桃花仙子對住蘇葉郎君無限依戀的眼神,竟也是真的了。可這些事,這一世的洛莘又怎會知,她早將一顆心,全交予慕白身上了。可誰知上天竟是這樣捉弄人,生生叫這黎漸書打破兩人間的平靜。
慕白見洛莘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也不知說什么好了,只教她自己慢慢平靜下來,再作論處。
洛莘呆呆坐了一夜,直到聽到黎漸書的呻吟聲,才將她喚回現實世界。這好看的男子喝了洛莘遞來的水,目光灼灼,“汐兒,我想你想得好苦…這些年,你過得好么?”洛莘一時間百感交集,又想起慕白從來不會用這樣深情的目光,溫柔對牢她講話,不禁又是心酸又是氣惱。“你還是叫我洛莘吧,慕白已經將你的事說給我聽了,只是,我并不能記起自己便是那喚做琉汐的桃花仙子,很抱歉。”她雖然同情黎漸書,但感情的事,豈可勉強,洛莘是洛莘,琉汐是琉汐,她們并不是同一個人。
“汐兒,我知是我不好,隔了這么久才來尋你,只是,我實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如今我好不容易暫時脫了身,馬不停蹄只想早日見到你,你…能和我說說話兒么?”洛莘放軟了態度,卻還是覺得“汐兒”這名字叫得別扭,但不想讓這人傷心,只是無不詫異,“我的容貌并不與琉汐相似,你怎的知道我便是她?”黎漸書抿了抿兩片薄唇,“我…我去求了祭司,她給我從轉世鏡中,看了你今生的容貌…汐兒,你知道么,我一見你的眼睛,便知那是你,你笑起來的時候,眼里仿若開了傾世的桃花,我心想,是了,這便是我的汐兒了。”他因說了這會子話,劇烈咳嗽起來,眼底里的溫柔卻絲毫不曾褪去。洛莘這時候才覺得,琉汐是一個幸福的女子。
“你好生休息,我去煎藥。”洛莘見他還是虛弱,心里縱有許多疑團,也總得等他好些了再說。
第二日一早,洛莘來看黎漸書,彼時他氣色已然好了大半,洛莘也放下心來。
“我聽人說,祭司是個大魔頭,陰險狡詐得很,但凡有人求她,是一定要用最寶貴的東西與她交換的,你?”“我把我的心給了她。他需要一顆澄澈潔凈的心,助她練法術,而我,恰巧有這樣一顆心。”洛莘驚訝得叫出聲來:“人無心則死!你怎可把心都給了她!”黎漸書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汐兒,你還是關心我的…你看,我不是活生生地在你面前么…祭司將我心上施了法術,”他又皺了眉頭,“只是這樣,我的生死便也全由她掌控了。”
洛莘卻惱了,“你這人,恁地呆傻,性命這樣寶貴,我們做大夫的,拼盡力氣將人從閻王殿里救出來,可你,竟是為了一個轉世之人連生死都不顧了么!你若不小心死了,便是見到你的汐兒又能如何,更何況,為了一個根本就記不得你是誰的我,值得么?”“我依舊記得,當年在天庭,汐兒拿了狼毫,浸了桃花研成的胭脂膏,在我掌心畫下這朵桃花,答允我若是日后離散,她見了桃花,便知是我,縱然為牛為馬,她也能一眼便識得我。”
黎漸書聲音里有些哽咽,“我尋了她三世,第一世,我出生一個書香世家,從小聰穎異常,后來上京赴考,一舉及第,可我心里記掛著汐兒,并不接受皇上封給我的官職,皇上便有些惱我不識抬舉了,后來,又被那朝的奸臣遞了折子彈劾我,用些莫須有的罪名,皇上便將我問斬,臨行那天,我的肩頭停了一只漂亮的鳥兒,她的羽毛是粉色的,她繞著我飛了幾圈,忽見她眼里竟掉下淚來,我才知,我的汐兒,第一世,竟是一只鳥兒,我見了她,此生的夙愿已了,手起刀落間,我已到了奈何橋,孟婆因天帝有令,是不給我喝湯水的,所以我能記得這樣清楚。我在過河的人群中,驚訝地見到了汐兒,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眼角尚有淚痕。原來她亦隨我而去,可是她已經喝了孟婆湯,再一次將我忘了,我不知為何,我們連一刻相聚的時間都不能夠。”
男兒有淚不輕彈,洛莘瞧著黎漸書,竟一面說著一面掉下淚來,可知心里有多難過。但為什么,她的心,竟因為黎漸書的難過而覺得很痛?有一瞬間,便以為自己是那琉汐了。
“判官感我忠烈,決定第二世給我一個顯赫的身份,于是我官拜驍勇大將軍,朝中二品大將,可我竟不知,汐兒她是當朝的公主。她見了我,雖然言語溫柔,可卻絲毫沒有認出我來,我這才意識到,她的靈力已越來越弱,對彼此的感應也因此變差,可是她對我說,見了我總覺得很安心,大概是因為我能替她的父皇保衛疆土罷。我向皇上請旨,求他將汐兒下嫁于我,可皇上很狡猾,他說,我攻退了胡人,他便答允。我一心想跟汐兒在一起,便欣然領命前往塞外,一路勢如破竹,胡人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本以為可凱旋迎娶汐兒的,誰料到胡人竟不知從何處求得一個國師,此人并不諳用兵之道,卻專使狡詐妖術,我眼看著士兵們一個個相繼倒下,卻無能為力,最終,我鎩羽而歸。而汐兒,竟被迫答應了胡人的和親!我護送她出嫁,那天也是桃花盛開的季節,飛花散落長安街頭,如她身上的嫁衣顏色般,似血濃烈,我不知道她流了多少淚,只聽見塞外的雁聲也開始嗚咽…我,我好后悔,我什么都沒能為她做!”黎漸書滿臉懊悔之色,似陷入無盡的痛苦回憶當中。“后來,成親那一日,她竟帶了一把剪子藏在身上,就這么往胸口刺去,便再也沒了氣息。我悲慟欲絕,自盡在她墳前…”洛莘聽他這樣說著,竟怔怔地掉下淚來,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變化,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自從黎漸書住在這里養傷,慕白也不大出來了,似乎是要給他們記起彼此的時間。洛莘有些無奈,卻又漸漸心中清明了,她對慕白,不過是因日久相處而漸生的情愫,那個其實不應該是愛情,而是比愛情更加濃厚的親情。但是黎漸書,也便是蘇葉郎君,這么些日子的相處,她心里的感應也越來越強,這個人,仿若從前是拼盡了性命去愛的,怎么會就這樣忘記了呢?她不否認自己便是琉汐,只是愈想回憶起從前的事,頭就愈痛,黎漸書便不準她再去想了。
這天與平常一般,洛莘煎了藥端到漸書房里,才走至門口,卻聽到里面有談話聲,是慕白的聲音,“你拿到手了么?”然后漸書回答:“是,雖費了近五年的功夫,好歹在他練成之前偷了出來。”“我已在屋外布下結界,想來一時半會他是進不來的,你要抓緊時間練好才是。”洛莘聽得疑心竇起,突然想起自己這樣在門外偷聽不大好,便清了清嗓子,敲了門進去,只見慕白坐在漸書床邊,對他說,“我剛給你把了脈,脈象平穩有力,已經好了許多,平日可在院子里多走動走動,對恢復有幫助。”可是漸書的臉色,卻比前幾日見他時蒼白了幾分,不知是何緣故。洛莘愈發覺得奇怪,這兩個人,定是有什么事情瞞著她,還是件大事。
雖然慕白囑咐了不要隨意出藥廬,可洛莘因為配藥時少了一味山參,還是悄悄去了山上,“外面也沒什么危險嘛。”洛莘自言自語著,采好了藥材下山,“小姑娘,請問慕大夫的藥廬是在這附近?”一個身著短打的中年漢子向她問路,洛莘見他滿臉風霜之色,多半是日夜趕路所致,怕是家人有什么重病才來求藥,忙熱心地將他一路帶到藥廬去,路上交談得知,他的母親不知何故突然間不能言語,半邊身子也動彈不了,他家本就住得偏僻,郎中也少,好不容易請來一個,卻是說不給足五錢銀子便不看病,可憐他一個莊稼漢,一時間從哪里湊出這許多錢來,聽鄉人說五十里外的慕大夫治病若遇著窮人,那是分文不取的,他立刻憂思匆匆地趕路,恰巧在山腳遇上洛莘,正是問對了人,便一路同走了來。洛莘只道這漢子好生可憐,卻沒有瞧見他眼底閃過了一絲精光。
“這藥廬里,一直就你和慕大夫住著么?”中年漢子跟她搭著話,“嗯,不過最近來了一位黎大哥,也住在里頭養傷。”洛莘毫不設防,卻不知這中年漢子,竟是那祭司幻化所致,寶物被盜之后她一直在尋找黎漸書的下落,最近從地仙口中得知,黎漸書去找他昔日的情人去了,如今便在這姜城之內。她隨便找了一個大漢,吸了他的精髓,借這軀體引洛莘不備戒心,帶她走到結界內,因為慕白設的結界,普通人是可以隨意進出的,可祭司已遁入魔道,若無人引導,卻是不可能進入里面的。
洛莘不知危險已經逼近,帶著漢子回了草廬便喚慕白的名字,“師傅,有病人來求藥啦。”待慕白到得堂前,洛莘身后的大漢嘿嘿一笑,卻是變做了一個女人,一雙丹鳳眼滴溜溜地在慕白和洛莘身上轉了個圈,小巧而精致的下巴,紅唇似血,卻是妖冶異常,直瞧得慕白心里發毛,“莘兒,快過來!”洛莘尚不知身后這場變故,已被慕白一把拉到了自己身后。“你,你是誰?我方才帶來的那位大叔呢?”洛莘驚呼。那女人陰森森地笑了,“琉汐,你便是琉汐吧,果然是個美人坯子,嘖嘖,瞧瞧這眼睛,真是像煞當初在天庭時的模樣呢。”“風三娘,我知道你是為玄王鼎而來,本以為設下結界可以阻擋一陣,不料你竟這般狡詐,誆了莘兒帶你破了結界!”慕白一面說著一面展開扇子,說是遲那時快六根長針已然射向祭司,風三娘只是用手輕輕一彈,那六根針便盡數刺進了墻壁,“這些雕蟲小技你以為能傷得了我?黎漸書呢?快叫那小子滾出來見我!”她冷笑著,已飛身進了內庭,直逼黎漸書的房間。
房內此時卻出現了異樣,滿室的紅光似要與風三娘的紅唇爭個高下,房門突然大開,眾人只見一個小小的鼎飛在空中,原來紅光竟是自鼎中發出。緊接著黎漸書穿了一身素白的直裾走了出來,“風三娘,我苦練多日,已然找到打敗你的辦法,你害我兩世尚且不夠,今世還想取了我的心來喂養這玄王鼎,我決計不會教你得逞!”說罷用手一指,那束紅光已然打向風三娘,風三娘躲避不及,早已被打下空中,嘴角有血滲出,她卻絲毫不以為意,“黎漸書,你以為只有你才有澄澈潔凈的心么?你看我手中的是什么?”她攤開手掌,卻化了半顆心出來,“你是不是以為心已經偷回來了?哈哈哈哈,你錯了,我施了個障眼法,就是為了防止有人偷心,你其實只拿回一半,另一半,可在我手上好好握著呢,你用自己的血養了玄王鼎這么些天,想必它也已經認得主人了,只是不知,是你,還是我呢?”說畢她將那半顆心以功力傳入玄王鼎內,玄王鼎乍然受了這兩股不同的力量,左右搖晃起來。
本在一旁觀戰的慕白立馬走到黎漸書身后,將自己的靈力傳進他身體里,玄王鼎似乎也有一些往他們方向靠的趨勢了,可風三娘卻不是省油的燈,她將掌上的功力再逼出一層,那玄王鼎便要被她收入囊內了,這兩股勢力雖然目前尚且能維持平衡,可若持久下來,慕白他們必定體力不支,洛莘有心卻幫不上忙,正是著急的時候,卻忽然想起那風三娘說過,只有擁有澄澈潔凈的心的人才能使它運轉,若是自己呢?她望向慕白和黎漸書,兩人的臉色都已經十分蒼白,額角也有豆大的汗粒冒出,便知他們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既是我引她進來的,總要設法將她趕出去才是。”洛莘堅毅了神色,將綰發的銀簪拔下,劃開了手腕…
只見源源不斷的血液注入玄王鼎,它的力量似乎比洛莘想象中強大,可是,自己的身體,怎么開始變輕?忽然間,她仿佛又看見了那一年在天庭,葉郎給她插上素玉簪子的場景。慢著,葉郎,葉郎,是了,我是琉汐,我怎的會忘記我自己是誰了呢?那一年他們一起渡劫,明明應該是安全了的,怎么突然之間天地都變了色?怎么她會被打落凡塵?怎么她會失了記憶?這一樁樁事,卻在此刻全部記了起來,當年阻礙她和葉郎渡劫的,也是這風三娘,但她當時,是天庭的風仙,權勢大得很,是了,她自負美貌,以此去勾引葉郎,葉郎卻并不為她所動,由愛生了怨,后來,更是墮入了魔道,才有這種種事發生。
“汐兒,汐兒…”“是葉郎在喚我,我,我好想他。”琉汐勉強睜了眼睛,果然是黎漸書在急切地喊她的名字。“葉郎,真的是你么?我這是怎么了?為什么覺得身子輕飄飄的?”“汐兒,你為了救我,怎么連自己性命都不顧了呢?”蘇葉不停掉下淚來,拼命摟緊琉汐,“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還沒有好好相聚,你…”說著已是泣不成聲。
原來,洛莘割開手腕以自身血喂養玄王鼎后,蘇葉這邊力量陡然增強,并以此打敗了風三娘,同時也喚醒了她幾世的記憶,可是因為失血過多,脈搏已經漸漸捫及不到了…
“我們從前說過,要生兩個孩子,最好是兄妹,哥哥像我,有寬厚的臂膀,保護跟你一般嬌俏可愛的妹妹。我們呢,閑來可以去人間游歷,做一對最平凡的夫妻…”蘇葉抱著琉汐,喃喃說道。琉汐唇畔彎了彎,手臂卻垂了下去,蘇葉猶裝作不知,繼續在她耳邊溫柔私語。直到慕白不忍心看下去,去叫醒他,“琉汐已經去了,蘇葉,不要這樣了,我…我瞧著實在為你們難過…”蘇葉忽然大叫起來,“不!汐兒她說她會陪著我,去走遍這世間每一個角落,我們連仙界都不曾走完,她怎么會!怎么會丟下我不管呢!”說罷放聲慟哭。
風三娘躺在地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悠悠轉醒。當時大家只顧著洛莘的傷勢了,卻未曾去檢查她是否已經死去。只見她唇畔勾勒出一絲微弱的笑意,“很好,你的心上人,已經死在你懷里了,哈哈,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蘇葉,你既對我如此無情,也就別怪我狠心!”她手里,猶自握著那半顆心,漸漸加重力道,轉眼間,心便成了灰燼撒落,她自己也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身體灰飛煙滅。而蘇葉,只覺得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暈將過去,再也沒有醒來…
許多年后…
慕白仍舊游歷在人間,偶爾看見清麗活潑的少女,總想起那一年,有一個女孩子,羞澀地表達了她的情意。雖然是因為記憶被封鎖,使她愛錯了人,可慕白不得不承認,他心中是歡喜的,那個少女,一顰一笑,溫柔嬌俏。藥廬里的日子,是漫長一生,最美麗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