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悄悄的,偶爾響起幾聲清脆的蛙叫,羅列地齊齊整整的一排磚瓦平房上空籠罩著茂密的枝葉,如低頭沉睡的巨獸一般,等著被黎明喚醒。
山子估摸著家里人都睡了,悄悄地起床下地,輕輕移開木條門栓,一點一點地拉開一條縫,側著身子鉆過去,來到前屋后院之間的露天隔道上,腳下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在黑夜中閃著清輝,左手邊靠墻種著幾顆水杉,現在已經長成修長挺拔的大樹了,在幽藍的夜空中劃出幾個金字塔狀的黑色線條,山子順著墻面走到盡頭,拉過角落里一個捆地結實的柴火墩站上去,差不多能夠著水杉的枝條,然后縱身一躍,右腳用力往上抬起,搭到墻頂,左手慢慢從枝條上移過去,和右手一道穩住身體,坐在矮墻上,墻那邊是隔壁柱子家,山子貓著腰看了看柱子家后院,暗夜中只隱約可見幾樣雜物的輪廓,輕輕跳下來,每戶后院都是差不多的格局,只是沒有水杉,山子借著依稀可辨的屋檐棱角尋摸著,右手邊是做飯的灶房,中間一條石板過道,將前面的幾間小廂房隔開,山子記得過道那邊有三個隔間,沒有門,用兩堵紅磚水泥和成的墻面隔開,第一廂放著農具,第二廂放置收割好的谷物,最里頭的一廂飼養牲畜,越往前走,一股越來越濃的家禽臊味兒鉆到山子鼻孔里,就是這里了,山子小心翼翼地伸長手臂,探進鋪在籠子上面的稻草堆里,摸到幾個暖烘烘圓溜溜的雞蛋,將它們一個一個拿出來,又留了幾個,塞進上衣口袋,用雙手護著,然后折回矮墻底下,把上衣脫下來,繞著雞蛋又裹了幾圈,從矮墻底下的狗洞里塞過去,自己赤溜著身子翻過墻面,拾起包裹,躡手躡腳地回房睡了。
雞叫天明了,山子揉揉眼睛,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掀開褥子,床角的包裹還在,另覓了件背心穿上,拿起包裹,想了片刻又放下,從床架上拿起一件燈芯絨外套,將包裹抱在懷中,用外套遮住,穿過后院的灶房,從開著的小木門溜出來,經過柱子家,來到一間墻面發黑的小磚房前,房子與前面寬闊高大的正房緊緊相連,只不過順著墻面另圍起三堵一人高的矮墻來,湊合成的十多平米的住處,房頂上斜搭著幾根長長的竹竿,上面鋪滿硬硬的透明塑料紙,風吹日曬,早已泛黃,沾滿了泥屑樹葉,塑料紙上壓著橫七豎八的高粱秸稈和粗大厚實的樹干圓木,條形紅磚堆砌而成的墻面早已被經年的炊煙熏地黑黃,只隱隱可見當年的點點妖紅,右下方歪歪斜斜地嵌著一扇木門,表面的褐色油漆已成片脫落,露出淺黃色的木頭里子來,斑駁交錯,似一幅水印畫。山子走到那扇木門前,門開著一個指縫的寬度,一枚灰色小鎖松松垮垮地懸在兩片綴著點點銹跡的濃綠色合頁之間,山子探頭往里瞅了瞅,里面昏暗暗的,一片死寂,輕輕推開門,跨過腳下低矮的門檻,走進屋內,從懷中取出包裹放在及腰的灶臺上,揭開木蓋頭,一灣淺淺的水靜靜地躺在鍋底,泛著幽幽的光亮。左邊一步是老人的床榻,白色帳幔經過灶臺的洗禮早已變成了土黃色,從床沿一直垂落到腳踏板上,山子掀開帳幔一角,床上堆滿了衣服,不分四季的纏繞在一起,高高低低的壘成一頂頂小山,將老人瘦小的身軀裹在中間,好似一座恰到好處的墳墓,老人還在熟睡,輕微的鼾聲從鼻間傳出,山子放下帳簾,輕手輕腳地走至灶臺旁,拿起葫蘆瓢將鍋底的水舀出來,又從水甕里舀進新的水,拿絲瓜馕搓成的一團網眼圍著鍋面搓了一圈,再把渾水舀凈,最后用竹條梢子涮一遍,從包裹里將雞蛋小心拎出來,一個挨一個地擺放在鍋底,然后舀水將它們覆蓋,蓋上木蓋。又呆立在原地怔了怔,似乎在回想什么,轉身往腳邊的木柴堆里抽出一根拇指粗的枝條,蹲下身,歪著腦袋往黑洞洞的灶坑里瞧了瞧,將枝條伸進去左右撥拉了幾下,抱起一小堆木柴條塞進灶坑里,從身旁的矮凳上拿起一個皺皺巴巴的小算術本,撕下一頁來,攔腰折了一下,用打火機對著折口點燃,左手趕忙伸進灶坑將那堆木柴抄將起來,右手把冒著不大火苗的紙片迅速塞進下方騰出來的縫隙里,被曬地干裂的木柴立即發出噼啪的爆裂聲,小火苗很快躥遍了每根枝條,照亮了那張黑黑黃黃的小臉。山子順勢坐在身旁的矮凳上,拿起立在灶臺邊銹跡斑斑的鐵鉗,隨意扒拉著從灶坑里滲下來的柴灰,兩眼呆視前方,黑色的瞳仁里跳動著一團金黃的火焰。
“山子,你啥時候來的?在外頭做啥哩?”老人醒了。
“姥姥,您醒了,剛來,我煮雞蛋呢,嘿嘿?!?/p>
“你哪弄來的雞蛋哪?”老人已經坐起來了,一手撥拉開帳簾,問道。
“我...嗯...我家的雞剛下的,我帶過來了?!?/p>
“既是你自家的,就留著你和你爸媽吃,你上學,你爸媽成天在地里干活,都要點營養,拿來給我這老婆子不起作用?!?/p>
“我家還有,我們吃不完,您也需要營養啊,”山子道,“您最近講故事都不利索了,要吃雞蛋補補?!?/p>
“嘿嘿,這小鬼頭,成天只想著聽故事。”老人憔悴蠟黃的臉上蕩起笑容,深深的皺紋像一朵溫柔的蓮花綻放開來。
山子咧嘴笑著回過頭,將燒到灶口的枝條往里推了推,又從柴堆里添了幾根進去。
汩汩的水沸聲從鍋內傳出,一縷雞蛋的清香從木蓋縫里慢悠悠的飄蕩出來,縈繞在火光搖曳的小屋內。
“姥姥,水開了,雞蛋是不是熟了?”山子偏過頭,向著老人問道。
“水開了還要再煮兩分鐘才熟哩,你剛丟進去的幾根柴火燒完就差不多熟了?!崩先嘶氐?。
“哦?!鄙阶討艘宦暎剡^頭,怔怔望著灶坑里跳動著的火苗發起了呆,腦子里閃過昨天半夜翻墻入院的畫面。兩分鐘很快就過去了,山子一個激靈立起身,揭開潮濕的木蓋,一股暖暖的白霧撲面而來,山子抹了抹濕滑的臉,準備伸手去拎雞蛋,快要觸到時。老人的聲音響起:“哎,小心燙。拿旁邊的瓢兒舀,剛出鍋的滾水沾不得你們娃兒的嫩皮。”
山子也感覺到了指尖瞬間聚集的高熱,迅速縮回胳膊,拿起一旁的葫蘆瓢,三兩下子將雞蛋全舀出來,浸到一碗冷水里。
“姥姥,我剝雞蛋殼兒,您接著給我講故事吧?!?山子順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個雞蛋,又被燙的立馬放下,把手指放在嘴邊吹了吹,又拿起來,小心翼翼地在兩個手心里拋來拋去,一面鼓起小腮幫子使勁兒吹著。
“被燙著了吧,嘿嘿,”老人笑著說,兩彎眼睛瞇成了縫兒,“冷一會兒再吃吧,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嘖嘖嘖。”
“沒事兒,被我吹地沒那么燙了,可以剝了。”山子把手里的雞蛋往灶沿上繞著圈地輕輕磕起來,發出吱吱呀呀的清脆響聲。
“對了,山子,你最近有沒有見著后灣的林姥姥?”老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道。
“見著了,昨天放學回來,奶奶帶著我去他家串了回門?!?/p>
“林姥姥怎么樣了,面色瞧著怎么樣。”老人皺著眉頭問道。
“好像瘦了,臉上都沒肉了,凹扁凹扁的?!?
“這么說,人應該快不行了,他家里人有沒有說要送醫院看看去?”老人思忖著說。
“聽林嬸跟奶奶說不送醫院了,說林姥姥都快90了,是時候了?!鄙阶友銎鹉?,露出不高興的神色。
“唉—— 是啊,都活到這把年紀了,還送什么醫院哪,早點去了早點減輕他們的負擔,繼續活著也沒什么用了?!崩先藝@了口氣,低下頭,順下眼皮,拉長聲調幽幽地說著。
“我覺得他們應該送林姥姥去醫院看看的,”山子小聲說。
“他們不會管的,先前他餓的叫成那個樣子,那媳婦都不上他屋內遞碗水,現在都開始上路了還談什么送醫院?!崩先舜怪^冷笑了兩聲。
“姥姥,雞蛋剝好了,您趁熱吃一個吧?!鄙阶訉兊陌装變魞舻碾u蛋遞到老人嘴邊。
“我的兒乖,你先吃,姥姥不餓?!崩先溯p輕推回山子的手。
“山子—— 山子—— 又野到哪兒去了——”
“姥姥,我奶奶叫我哩,我先回去了,雞蛋放碗里,您起來了吃?!鄙阶影咽滞澩壬虾鷣y一揩,小跑著出去了。
“砍腦殼兒的,又往那小黑屋跑,趕明兒把那老不死的病氣沾上身就長記性了?!币粋€又粗又壯瞪眼叉腰的老婦站在門口嚷道。
山子低著頭,悻悻地走到老婦跟前,腦門上又挨了一戳?!霸俨辉S往那邊跑,那老婆子都快進土的人了,她親兒子媳婦都把她扔到一邊等死,你湊過去干啥?”
“奶奶,你去跟蘭嬸說說,讓他們把程姥姥送醫院吧?!鄙阶友銎痤^,小心探問道。
“別人家的事哪里輪到你這小孩子操心!”?老婦厲聲說,臉上的怒氣比先前更盛了,“不好好學習,成天待在那臟黑屋子里跟病老婆子混在一起!看隔壁家的柱子從不近那婆子的身!”說著“啪”的一聲,一個響亮的巴掌拍在山子的背上。
隔壁屋探出一個頭來,正好看見眼前這一幕,正幸災樂禍地咧嘴笑著。
山子把頭埋地低低的,?兩只手揉搓著前面的衣角,一聲不吭地抽著鼻子。
老婦撇過頭,看見在一旁偷笑的柱子,帶著氣頭問道?:“柱子,你家丟的雞蛋尋回來沒?是你偷吃了還是真有強盜?”
“我沒偷吃,是強盜偷的?!?柱子把頭一仰,滿臉委屈和憤恨地大聲說。
“那要是強盜偷的,怎么不全偷完呢,還存那份好心給你們留幾個,準是你欠嘴偷著吃了,怕人笑話不承認。”?老婦笑著說。
“不是我,沒偷就是沒偷?!敝幽樛乱焕?,哼了一聲,氣鼓鼓地轉身進屋了。
“還好我們家的雞蛋早賣了?!崩蠇D邊說著邊把山子往里推。?
山子的兩腿輕微抖動了兩下,一言不發地往前走,頭埋地更低了。
二?
半夜里,一陣尖細刺耳的叫罵聲將熟睡中的山子喚醒,似乎從后灣傳來。
山子聽見后院有動靜,然后是門閂被抽開的聲音,門開了之后,聲音似乎更清晰了。
“老東西,真是害死人了,大半夜的吵地讓人不得安生——”?
是林嬸的聲音。
山子想起白天在小黑屋里和老人的對話,坐起身,披上燈芯絨外套,攏上拖鞋,也往后院來。
小木門外,一個男人站在那里,披著大衣,兩手叉在腰間,看著對面燈火昏黃的一座平房。
是爸爸。
山子快步走過去,一只胳膊彎進男人的臂彎里。
男人側過頭看了看山子,牽起他的小手,說道:“走,我們過去看看?!?/p>
一見到男人,林嬸便迎過來,一副委屈受盡的模樣,拉起男人的胳膊就往蜷縮在正屋旁的小矮屋走去。邊走嘴里邊大聲說著:“昌俊啊,你來瞧瞧,上輩子欠的債現在來討了,真是作孽呀——”兩條胳膊配合著臉上的表情和拖長的聲調揮舞著。
小屋內沒有點燈,借著側墻上的一個小窗口,滲進來幾束微弱的光。山子站在門口使勁往屋內瞅,里面似乎塞滿了東西,本來狹小的空間更加擁擠。老人的床榻似乎是這個空間內唯一獨立可辨認的物體,軟綿綿的床帳塌落了一角,搭在幾個鼓囊囊的蛇皮袋子上,將原本不大的床占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地方堆著零零散散的衣服和長褲,床頭的枕巾里也被衣服塞滿了,露出一只橘紅色的袖子,老人似乎不在床上。
床沿下的腳踏板上也堆滿了衣物,中間似乎裹著一個人。
老人赤裸著身體,背靠著床頭木椅上滑落的衣服半躺著,兩眼在昏暗的微光中似睜微睜,嘴半張著望著上空,時不時發出細弱的哼哼聲,枯瘦的身體如包了一層橘子皮的骷髏,兩條干柴似的腿如足月的嬰兒向兩側伸展著,私處一覽無遺。
林嬸打開手電筒,左右晃了兩下,最后聚集在老人身上,隨即馬上撇過臉,露出無奈與尷尬的神色,朝著男人說:“你說說,這看著像什么樣子,我現在都不敢開這個門了,連小孩子都不如了——”
林嬸站在門口,似乎不打算進去。屋內也似乎沒有多少可以站腳的空地,地上沒有鋪磚塊,凹凸不平的黃泥地面上立著幾把高矮不一的木椅,上面搭著老舊灰暗的衣物,每把椅子上都堆的高高的,滑落到地上,有老人穿的藍布棉襖,年輕人穿的破了袖口的襯衫,還有小孩穿的印花外套。腳踏板下塞著一雙寬大的黑色皮鞋,表面的黑皮早已脫落,露出褐色的里子,鞋掌前端的幾道折痕比老人額上的皺紋還深,鞋跟處被踩的扁平,應該常常被老人當作拖鞋來使。
“嬸子,您叫濤兒把這滿屋子穿不上的衣服拿麻袋裝了,拉到后院,一把火燒了,省得他姥姥床上地下分不清,睡著睡著就滾地上來了?!蹦腥藳_屋內上下指了指,說道。
“哪兒指望得上他呀,連自己都懶得收拾的人,哪兒顧得上他老子?!绷謰鹕焓滞舯谡莸姆较驌]了揮,不耐煩的說。
“濤兒——,粥——,喝粥——”老人似乎聽到門口的說話聲,意識清醒了些,沙啞著嗓子喊道。
“嬸子,您就給他姥姥端碗粥來喝嘛,這么叫著讓人聽了心里咋過得去呀?!蹦腥擞终f。
林嬸瞬間拉長了臉,兩眼瞪著男人,大聲說:“過不去也得過,這會子心軟,給他灌過來了,往后又得害我,他親兒子又是不管事的,吃喝拉撒又得我來料理?!?/p>
“那就看著他活活餓死呀?,你們也是狠得下心——”男人說。
“那能怎么辦,兒子馬上要高考了,等他姥姥這口氣斷了,我得馬上趕回去照顧,免得誤了孩子的學習。”?
男人搖搖頭,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牽起山子,轉過身,沖林嬸打了聲招呼,回自家來。
山子看著男人進了前面的正房,熄了燈,自己在小床上翻來覆去了幾次,爬下床,悄悄來到后院,熟練的翻過墻,消失在漆黑的院落里。
?斜陽的余輝掠過金色的麥田,灑落在奶油色小徑上的一群放學娃身上。山子背著書包蹦跶著跨進門檻,堂屋的中央已擺好了飯桌和長凳,桌上一盤金燦燦的土豆絲冒著熱氣,香味撲鼻。一個身量細長皮膚白凈的女人端著一大碗濃郁的湯從后屋小步走過來,抬頭看見山子,說:“放學了?快去園子里叫你奶奶和爸爸回來吃飯。”
飯桌上,山子埋頭劃拉著碗里的飯菜,聽著大人們閑聊。
“隔壁柱子家又被偷了,蘭嬸家也進賊了,這幾天不太安生,后院得鎖好。”老婦夾了一大筷子土豆絲,順手敲了下碗沿,發出清脆的一聲響,說道。
“連蘭嬸家都被偷了?接下來該不會輪到咱家吧?”女人拿起男人面前的碗,越過桌子,邊往里盛飯邊問。
“不會,那兩家丟的都是雞蛋,咱家的雞蛋都拿去賣了,后院沒啥可惦記的?!蹦腥苏f著,咽下一大口湯,接過女人手里的飯,打了個響亮的嗝。
“賣的錢可得收好了,這兩個月保不準要趕幾個吃酒錢,”老婦夾起一塊醬黃瓜,扔到嘴里,咯咯的嚼著。
“媽,誰家的呀?”女人問道,又拿起老婦面前的碗,舀了小半碗湯遞過去。
“還用問,隔壁的程老婆子,還有后灣的林老頭,都是這一兩個月的事。”老婦接過湯咕嚕咕嚕喝下兩口,暢快的舒了一口氣,說道。
“我怎么聽隔壁柱子媽說程姥姥最近好些了,后灣林姥姥腦子也清白些了,應該沒這么快吧?!蹦腥苏f。
“八成是程嬸林嬸拿了點吃食給他們了,總算還有點心?!迸送炖锼土艘恍】陲堈f道。
“這老人的事可說不準,好一陣壞一陣的,這錢遲早得用上,得好生收著,”老婦說,又轉頭看向一直低著頭悶聲往嘴里扒飯的山子厲聲道:“山子,你最近不能再往程老婆子那黑屋子跑了,再被我發現一回,仔細你的腿?!闭f完拿筷子使勁兒敲了下吃地光凈的瓷碗。
“嗯。”?山子滿嘴飯菜的含糊應了一聲。
三
“隊長,您這得管管了,這兩月來,柱子家的,蘭嬸家,邵大爺家的,姣蘭婆家的,還有好幾戶都進賊了,好家伙專偷雞蛋,也不偷完,每次總留幾個,大伙兒一開始也沒追究,但偷的沒完沒了。”張支委嘴角叼著半截煙,披著半舊的中山外套,伸出一只枯瘦的胳膊在長方桌上點地咚咚響,一本正經的沖著坐在桌前的老漢說。
那老漢看起來五十多歲,一身莊稼人的打扮,汗衫背心外套一件麻布襯衣,但和一般莊稼漢比起來,多了一分剛硬和英氣,四四方方的臉黝黑粗糙,泛著油光,額上爬過幾道深深的溝壑,一雙銳利有神的眼睛嵌在兩道又濃又密的眉毛下方,眉須已有幾根泛白,反而更添了幾分氣魄。他抬起夾著煙的右手放到嘴邊吸了兩口,吐出一個煙圈,若有所思地說道:“這事兒我早聽說了,只想著偷一兩回就罷手了,誰想著會鬧這么久。”
“是啊,都是這個心思,丟一兩回雞蛋誰會去追究,自認倒霉罷了,這天天丟可就鬧心了,”男人兩手一拍,抽下嘴角的煙說,“咱得尋思個方案把這事查查,看是哪個王八羔子盯上咱村了。”
“是得想個法子了,報警怕是不行,哪個警察愿意來咱這窮山旮旯里頭抓賊,再說咱也招待不起,這事兒要內部解決,”老漢抬起手,在空中揚了揚,接著說,“義沖啊你干脆這樣,把咱村每戶家里的管事男人集中起來,抓紙團團輪流巡邏守夜?!?/p>
"這倒是個好辦法,我這就去叫大伙兒,今天晚上就開始,他娘的,非逮著這王八羔子不可?!?張支委猛地將外套往里拉了拉,出門而去。
飯桌上,山子正專心啃著烤地焦黃的玉米棒。
“今兒我守夜,天黑了你們就鎖好門睡覺,不用給我留門。”男人嘴里嚼著豆芽,說道。
“有線索了嗎?這都守了小半月的夜了?!迸藛枴?/p>
“沒啥線索,雞蛋照樣丟,小偷照樣偷?!蹦腥嘶卮鹫f。
“你守夜要當點心啊,這小偷聽起來挺厲害?!迸丝粗腥苏f,眼里滿是擔憂。
“嗯,知道了,別瞎操心。”男人扒拉下碗里的最后兩口飯,放下筷子,拿起椅背上的大衣往肩上一披,跨出門檻,走進漸漸暗下來的暮色中。?
山子在床上輾轉了兩次,還是睜開眼,坐了起來,從枕巾里抽出一件黑色的長袖汗衫,套在身上,穿上長褲,系好鞋帶,從床墊下掏出一個厚厚的灰布袋系在腰間,又把松垮著的汗衫下擺打了一個結,來到后院,走至墻根前,蹲下身,在狗洞周圍輕快熟練的抽出幾塊板磚,瑟著身子鉆過去,貓著腰快速穿過院落,經過某間廂房時,停住腳步,眼睛警惕地打量著四周,小心飛快地往布袋里放了幾個雞蛋,攏住袋口,折回墻根處,身子剛過去一半,聽到后院有人敲門。
“秀兒,睡著了沒,給我開開門,回來上個廁所。”
前屋內燈亮了,然后是門閂被抽動的聲音。女人舉著一支細細的白條蠟燭,慢悠悠從門內出來,另一只手護著明晃晃的燭光,兩眼盯著腳前方,朝后門走去。
山子一動不敢動,屏住呼吸,兩手護著胸前的布袋,眼睛死死地盯住女人的側臉。
忽然傳來一聲貓叫,緊接著一個貓影迅速從山子眼前掠過,然后是椅子倒地的聲音,女人轉過臉來,“啊——”隨著一聲尖叫,蠟燭從手中滑落,幽藍的燭芯在地上搖曳著微弱的光。
“秀兒,出啥事兒了,是不是小偷來咱家了。抓小偷啦——快——”門外響起男人的喊叫和急切的敲門聲。
“不是不是,你別喊——”女人忙拾起蠟燭,小跑著打開門,一把拉進男人,慌亂捂住男人的嘴。
但是,左鄰右舍的燈一家一家的亮起,山子揚著臟兮兮的小臉,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和女人。
小小的后院很快聚滿了人,有的舉著蠟燭,有的打著手電筒,披著外套,舔著拖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把素來冷冷清清小院落弄得燈火輝煌。
? “昌俊啊,這孩子平時看著挺老實,怎么能干出這種事兒呢?”蘭嬸穿著花布背心,披著灰色外衣,沖著男人說道。
“是啊,這偷一兩個也就算了,小孩兒嘛,可這連著偷了好幾個月,大家伙日子都不好過,雞蛋也算是個值錢玩意兒,追究也不是,不追究也不是?!?隔壁柱子媽說道。
“嬸兒,你們大家伙都放心,少了多少雞蛋,你們寫個帳,我來賠,一分錢都不少你們的?!蹦腥嗣嫦蛉巳捍舐曊f道,“小畜生,平時讓你野慣了?!闭f完一腳踢向坐在小板凳上悶聲不響的山子,人連板凳瞬間一起歪到了地上,女人忙趕上來扶起。
眾人順下眼皮,一聲不吭地站著。??
“這小砍腦殼兒的,活到這把歲數,還沒丟過這么大的人,趁早打死了干凈?!?一陣叫罵聲從前屋傳來,老婦舉著雞毛撣子怒氣沖沖的跑過來,一把推開女人,狠命往山子身上揮舞了幾下,一連發出幾聲悶響。
“你就那么欠嘴啊,丟不丟臉啊——”老婦邊打罵著邊拍拍自己的臉。眾人忙上來拉勸
山子只是低頭吸著鼻子。?
“唉—— 小孩子家不懂事兒,要多引導向善,走正道才是啊,小時偷針,長大偷金。這會子偷點雞蛋,鄰里鄉里的不算啥,以后進了局子可得了。”?
“是要多教育——”?
“好了好了,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大家伙也困了,散了吧?!?/p>
“昌俊啊,那個賬我明兒算好了給你送來啊。”隔壁柱子媽準備邁出后門,又折回來推搡了一下男人的胳膊說道。?
“嗯嗯?!蹦腥它c點頭,應道。
小院落很快又恢復了往日的清冷,山子站在一旁,低頭不斷揉搓著衣角。
男人坐在小方桌旁,支起一只胳膊,默默地吸著煙,女人在一旁站著,一手搭在山子肩上,寂靜的院落里只有老婦不斷的嘆氣聲:“唉—— 這又得多少錢去填這個洞啊,好端端的引出這么一堆債,都怪這不爭氣的畜生?!闭f著又是一記雞毛撣子揮向山子。
“該還的總歸要還,不然以后咋在鄉里抬頭做人。不早了,都睡去吧,明天再想。”男人吐著煙說道。
夜重新被寂靜俘虜,山子起身,從衣柜角落里摸出一小包塑料袋,放在枕下,然后閉上眼睛睡去。
金黃的暮色中,男人扛著鋤頭,一臉倦容地踏進門檻,四下看了看,朝正房后的小屋走來,床上躺著一個人,眼睛上翻,臉色烏青,仿佛承受著極大的痛苦而扭曲成一團,嘴角泛著白沫,雙手握拳緊抓著床單,一腿蜷曲,另一條腿蹬地筆直。枕邊上放著一碗粥和一包撕開的老鼠藥。
斜陽如薄紗一般罩在泛黃的塑料紙上,反射出微薄的金光,程嬸推開小屋的木門,一個踉蹌差點被低矮的門檻絆倒,罵咧了兩句走進來,灶臺上擱著半碗涼粥,老人躺在床上,鉛灰色的面容寧靜而安詳,嘴角殘留著幾星白沫,灶坑的柴灰里露出幾片鮮艷的蛋殼。
幾天后,歡樂的喇叭聲在前后兩灣遙相呼應,程林兩家白紗滿掛,院落人來人往,炊煙騰騰,十幾桌酒席風風火火地擺滿了整個院場,主賓推杯盞盤,說笑嬉鬧,好一片世態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