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一起走過，正是傷痛的時候，包著碎裂的心，繼續下一個夢……”
——蘇打綠
九月長安，溢滿秋葉的古都，繁華愴然落幕。黃昏，我束發戴冠，佇立在南門老兵前，用眼瞼飄灑的晶瑩，葬祭十八載的年少于這抔倔強的黃土中。連同純真的童年和最初的夢想，緩緩地為塵埃所傾覆。長大了，有思想了，變得現實了，青春里的瘋狂，再也無法支配漸趨疲乏的身軀，再也不會給靈魂以沖破枷鎖的勇氣。曾經要為理想堅持奮斗的承諾和永遠陪在你身邊的誓言，正從瞳孔的光亮處消散，僅留下空洞無神的雙眸與迷茫的世界相擁。我知道，那段一塵不染的歲月蕭條了。轉身，我輕吻夕陽，平日里最溫柔的霞光此刻竟也扎得我睜不開眼，心頭不由泛起一波酸楚。淡淡的溫暖斜灑在坑洼不平的城墻上，光影遷移間，我仿佛聽見了時光從未停息的喟嘆。未啟程，已漂泊。
（一）關于愛情
艾小鵬，外號“二哥”，大學里第一位至交，住在我宿舍對門。
臨近期末考前那晚，走在長長硬硬的水泥路上，心被寒風吹得更涼了。我不禁抬起頭，任憑墨黑色的夜空鐵幕充斥生疼的眼眶。“好冷啊！”二哥顫巍巍地擠出一句話。我下意識裹緊了外套。“你怎么了，咋一句話都不說？”低聲的關切從身后飄來。我略顯無奈地聳了聳肩：“沒事，要考試了，心里難免有些煩。誒，其實有點想她了。”二哥攢蹙著眉頭跟了上來，語調一轉：“感情這東西，真的很微妙。不過話說回來，你有沒有興趣了解下我的羅曼情史呀，獨家爆料喲！”我苦笑了一聲。“誒，到嘴邊的話，你總不好意思讓我再咽回去吧。喂，你等等我呀，等等……”校園甬道上，兩個瑟瑟搖晃的背影被路燈光拉得好長好長，仿佛是一聲嘆息，好久了。
泰安市東岳中學，初三辦公室的門口。“老師，我想當數學課代表。幫您分擔些工作壓力，而且我看課代表就艾小鵬一個人，也好辛苦的。”一個女孩在一個中年女子跟前怯生生地頷著頭。數學老師看了看手中的成績單，姓名劉小文的上方是一個通紅的分數，不是很理想。她很猶豫：“我知道你想對自己嚴格要求，可課代表的工作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勝任的。有時候會很累的，要耽誤你一定的學習時間。而你的成績畢竟不如艾小鵬那樣優秀……”女孩的頭埋得更低了，身體在微微顫抖。數學老師也許意識到自己的言辭過火了，連忙收住略帶責備的口氣，輕拍著劉小文的肩膀：“行，既然你執意，那就好好干吧，我答應你。不過，我可是要看你表現的呀。”劉小文唯諾地點了點頭，趁數學老師轉身坐下的間隙，她偷偷地用衣襟擦去眼角的淚花，以及那令人心碎的卑微感。
由于身高的緣故，我被班主任安排坐在教室的倒數第二排，不過這倒給我提供了廣闊的視野，讓我有一種掌控大局的虛榮感。下課鈴聲悅耳響起，剛剛評講完期中考試卷的數學老師壓著節奏，突然宣布劉小文當選數學課代表的消息。我先是愕然，接著如釋重負般地松了口氣，心里念叨著以后收發作業的累活就可以交給那個小傻瓜了，一陣竊喜在胸膺中翻騰。“艾小鵬，你把工作細則挑時間跟她說說，具體任務分配由你決定。以后你們兩個要相互學習。好，同學們，下課！”我的目光觸及鑲嵌在黑板框中的她，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有些泛紅。窗外的天色陰暗，沒有陽光，宛若劉小文此刻低沉的心情。
班主任今天調換了座位,把我和孫小萌安排坐在一起。我不喜歡這個同桌。雖然她長相比較出眾，但性格太張揚，喜歡和身邊扎堆的男生們嘻哈玩樂，不花半點心思在學習上。而班主任希望我能在學習上多給予她幫助。可前些日子因為一次小摩擦，我和鐵哥們瘦猴一起攻訐她，嘲笑她的外號，還把她惹哭了。這場風波讓我心有悸動，怕她報復我。我暗暗發誓，下次不能再惹哭女生了。
日子如同指間砂，靜靜滑落，來不及在我的生命里留下痕跡。不似朝鮮半島的陰云密布，孫小萌和我的關系緩和得很順利，歡笑聲代替了原本預料的打罵聲，從兩張斜挨在一起的木桌后傳來。我發現，朋友與敵人的兩岸相峙，或許是因為缺少了一座溝通的橋梁。我把頭瞥向窗外，碧藍如洗的天空中沒有一朵白云。瘦猴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嚇了我一跳。“你小子干嘛呢？”我有些惱火。瘦猴一臉委屈相，連呼吸也有些急促了。他指了指課桌過道前方，然后使勁拍了下我的肩膀。我側過腦袋，見劉小文正低著頭看著手中的練習冊，緊抿嘴唇，邁步朝我的座位走來。我趕忙從座位上跳起，轉過頭，向瘦猴眨了下右眼，待他心領神會后，我以一個小弧度的馬賽回旋閃出了教室后門。誒，劉小文似乎是我命中的克星，自從她擔任數學課代表后，整個人都變了，總是泡在書山題海里，厚厚的演算紙堆滿了課桌，和她同桌的瘦猴連寫字的空間都沒有。劉小文總是向我求助各種問題，剛開始我還能接受，為她解答，可后來那提問頻率高得快趕上超聲波了，我開始愈發討厭她，以至于日后遠遠見到她我都默默繞道走開。這次也不例外。我幸怏怏地在把腦袋從教室外的窗臺上稍稍探出。短暫的課間休息點燃了整座學校積壓許久的沉悶。透過人群的縫隙，我看見瘦猴用手指了指我的座位，然后眉頭一鎖，揚起頭朝著教室外洗手間的方向看去。劉小文嘀咕了幾句，持書的手攥得更緊了。而瘦猴的麻瓜臉上此刻卻貼滿輕松的笑容，他偏過腦袋，在劉小文的耳畔低語了會兒，然后輕輕轉過身，和她一起回到了前排的座位上。我垂下腦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放學時光總是夾雜青春男孩的不安分。我踮著步，吹著口哨。一個倩影安靜走來——劉小文的校服略顯肥大，漂亮臉蛋上掛著紅暈。“你現在感覺怎么樣了？”劉小文的眼里流露出關切。一盆霧水劈頭蓋臉地潑來，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劉小文的神情變得復雜起來。“瘦猴說你最近老拉肚子，一下課就往洗手間跑哇。”她的語氣越來越輕柔，“現在感覺呢？還是不舒服？”我懵住了，白天發生的片段在腦海里閃過。“額……啊…哦哦……好…好的差不多了。”我靜靜地看著她，一股泛酸的味道涌向心尖。之前對她的厭惡感此刻忽然再也尋不到一丁點，尤其是在她心靈的美麗裙裾下。視線模糊之前，我看見，夕陽的余溫在她的肩頭跳躍。
第二天，我揍了瘦猴一頓，為他那離譜的謊言。然后，我讓他揍了我一頓，為自己的幼稚與偏見。
是在做夢嗎？我們就這樣站在了初三的門口。孫小萌最近有點反常，又是幫值日又是送零食的，我心里有些發毛。轉過頭，我瞥向劉小文的座位。她不在。“這個……這道填空題怎么做？”忽然，熟悉的聲音在耳邊綻開。劉小文不知何時竟走到我的身邊，而我絲毫沒有察覺！她撐著我的課桌角，嘟著嘴，盯著題目，很茫然的樣子。她把劉海剪了，變得更加動人了。這幾乎零距離的觀察讓我感受到她身上那與眾不同的閃光點。“你在看……我？”她瞪著大眼睛直視我的雙眸，臉腮微透著紅色。“哦，哦，這題嘛，我看看……”我的耳根突然好燙！羞死我了……她“撲哧”笑了。
這天，孫小萌突然很小聲地問我：“艾小鵬，你有喜歡的女生不？就拿咱班里的來說。”“有啊。”我的大腦竟然沒有過濾一下她問題的內容。一種不妙的感覺在泛濫。“是誰啊？”她的聲音更輕飄了。“干嘛告訴你。”我冷靜了下來，“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隱私秘密嘛。”“誒呀，你就告訴我嘛。”我努力集中注意力在課堂上。見我沒有理睬，孫小萌竟然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報我們班女生的名字！可我竟然也鬼使神差地敷衍著回答她。最后，只剩下了兩個女孩的名字：孫小萌和劉小文。她忽然停止了提問，若有所思地微笑著。而我的腦子里全被她的問題占據著：你喜歡我們班哪個女生？“……所以，此方程無解。”數學老師在講臺上說道。
下課后，孫小萌向我道了歉，埋怨自己的心急魯莽。我并沒有刻意責怪她，只是有些納悶。“那……那你喜歡我不？”孫小萌的語氣里似藏難以掩飾的激動，貝齒深深地咬著嘴唇，如水的眼睛溢滿期待，身子微微側傾，雙腮桃紅。我似懂非懂。“有那么一點點吧，那你喜歡我不？”我反問一句。“啊，有那么一點點。”孫小萌把頭埋了下去，羞澀地回答。“啊哈哈，剛才我是騙你的。”我語調一轉，愛捉弄人的天性此刻暴露無遺。殊不知在我在這句玩笑中，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孫小萌伏在課桌上，緊緊壓住頭，身體開始顫抖。她哭了，她哭了……我的誓言竟如此脆弱，我再次弄哭了女生。心裂時的安慰顯然是徒勞的，我沒有說話，而是給了自己一耳光。
幾天后，我喜歡劉小文的流言傳遍了教室里的每一個角落。這是孫小萌散播的，可我并沒責怪她，因為我知道，我欠她夢想中的幸福。
最近，調換座位的風氣在我們班里盛行開來，除了班主任，其他任課老師基本上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和瘦猴商量著下節語文課換個座位。“瘦猴，你的哈喇子快要流下來了。”我忍住笑聲，“我知道你對我同桌有意思。”“艾小鵬，你不也這樣。”瘦猴滿臉壞笑。我吐著舌頭朝他瞪了一眼。上課鈴優美奏響。怎么和她搭訕呢？該和她聊些什么呢？該不該問她對我的看法呢？語文老師在講臺上清了清嗓子：“好，同學們，下面兩節課我們練一下筆，當堂作文。題目和要求在黑板上。寫作時一定要注意……”什么？！這是堂作文課？！我聽見美好幻想被重重砸碎的聲音。我盯著黑板上空洞的作文題，腦袋里一片空白。身旁的劉小文嘟著嘴，雙手托著尖尖的下巴，苦思冥想著。我看著她，心悄悄靜了。所謂瞬間，在賦予特殊意義時，幻化為永恒。
下課鈴悲劇上演，沮喪爬滿了我的面容。作文紙上那絞盡腦汁憋出的三行蛇形字無不嘲弄著我的失落感。我慢騰騰地挪回到座位上，看見瘦猴同樣一臉的愁容。他手里攢捏的作文紙上只有一個惹眼的題目。“笑死我了，想不到你比我還弱，老半天了，作文紙還是白的。”我朝他揚了揚自己的三行杰作，訕笑道。“誒呀，嘚瑟啥！你也不過‘五十步笑百步’……”瘦猴與我玩笑似的互掐起來，渾然不知，校園里的老柏樹又泛新芽了。燕子低低掠過，用燕尾剪下一片湛藍的天空，迎接著春天的到來。可是，美好的初中時光還剩下多少呢？
中考戰鼓擂動，轟鳴聲鋪天蓋地砸在我們的耳膜上，緊張情緒在每個人心頭蔓延開來。“像面對世界末日那般面對這人生的第一次轉折。”班主任如是說。我不相信末日，但我相信驕傲的人們會在恐懼壓迫下把自己種種未盡的遺憾付諸于實踐。于是，班級里開始陸續有人玩“真心話大冒險”，向心儀者表白，不論結果。一群閨蜜們圍在劉小文的座位旁，嬉笑地談論著什么。我抱著剛收齊的數學作業從她們身邊疾步走過，卻又惹出一陣哄笑。五分鐘后，我抱著講義回到教室，全班人突然很安靜地看著我，緊接著，瘦猴的一聲起哄，點燃了全班的激情，大家開始歡呼鼓掌。我怔了一下，心里充滿疑問。我偷瞄了一眼劉小文，她正低著頭呆望著空白的課桌，臉蛋微紅。“沒聽見上課鈴嗎？”不知何時，班主任鬼魅般地飄在教室門口，“這都快中考了，怎么還這么不認真？”尖銳的批評聲讓我迅速回到座位上。這時，孫小萌側過身，偏著頭，附在我耳邊，用極其沉郁的聲音說道：“剛才…剛才你不在的時候，劉小文跟她閨蜜玩游戲輸了，然后被罰上講臺，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大聲說……”她略微停頓了一下，“……說：‘艾小鵬，其實，我喜歡你。’”
“……我想我很快樂，當有你的溫熱，腳邊的空氣轉了……”
——蘇打綠
寢室里的暖氣拒絕了冬夜的寒冷——兩種溫度就像是兩個世界，眼睛雖能看見，卻完全感覺不到。正如那些青蔥歲月，現在想起來仍然歷歷在目，但就是走遠了，你再也回不去了。“那你們后來呢？”我很好奇。二哥抿了抿嘴唇，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說：“后來嘛，我也沒敢當面跟她吐露心聲，最多也就像普通朋友那樣在一起，當時可能告訴自己要中考了吧，也不要去管其他的了。其實我是用了考試的借口來逃避現實中的責任，對感情的責任。真正準備好開始一段感情的人，是會勇敢地去愛的。但是，我們畢竟年齡還小。”“再后來呢？”“中考過后，我被市一中錄取了，而她考得不太理想額，去了二中，聯系就少了很多。要知道，在泰安，二中的教育水平可就差遠了。孫小萌也考在了一中，高中里我和她總是很聊得來，但那件事我們誰都沒有再提。也許她還喜歡著我，可我并不主動，也一門心思光顧著學習了。”二哥突然嚴肅地看著我說，“你心里就是割舍不下你以前喜歡的那個女孩，是不？其實，曾經純真的感情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流失而消逝。即便這種感情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得到完成，但它必定會是心里美麗的一段回憶。但龜縮于以往的美好希冀中，不敢接受新的幸福，只會使心越來越蒼老，最后慢慢死去。我不能沉溺在回憶中，消磨掉愛恨的勇氣。所以，我并不后悔失去她，也許本來就沒有緣分，又也許是老天在未來安排了一個更合適我的女孩。該來的會來，該走的會走，這種事誰也說不準，也無須去說。愛情少了遺憾便稱不上完美，人生沒有坎坷便嘗不到幸福……”我被淡淡地感動了，沉默了，四周萬籟俱寂。
其實，我們真正難以割舍的，是那片曾一起走過的青春而已。
“……總有一天我們都嘆息，笑著緬懷有過的愚蠢的美麗，就讓現在過去……”
——蘇打綠
（二）關于夢想
董小利，昵稱“毛驢”，因其腿毛甚長而榮膺此號，二哥宿舍的第二朵奇葩，標準的四川“黑”小伙。黑只在膚色上，而絕非他的靈魂。這個酷愛戰爭大片、熟知槍械構造、熱衷暴走漫畫、迷戀荒野求生、鐘情背包騎行的大男孩，在壯練的軀殼包裹下，跳動著一顆永遠充滿活力的年輕的心。父親遠在貧瘠的蘇丹工作，母親則在飄香的蘭州任職。從小的寄宿生活塑造了他獨立頑強的性格，而不羈的巴蜀氣息灌溉了他自由飛翔的信念，于是，貪玩的孩童天性在他的身上發揮到淋漓盡致。如果說二哥在電子競技方面技高一籌，那毛驢可就算在體質活動上全面發展了。滾草地、曬太陽、刻冰雕，這些在他眼里都已是小兒科了。董小利可是擁有“夜探學校工地、追尋流浪狗窩、荒蕪沙地上生野火、結凍湖面上玩溜冰”等冒險杰作呢！當然，傳奇仍在繼續——1月19日，他獨自一人，從長安校區出發，花了6天時間，騎著自行車，翻越綿延秦嶺，沿國道南下，到達川北老家。700公里的揮汗如雨，再次見證了他不知疲倦的心跳。“我的偶像是石田裕甫，一個靠騎自行車征服了全世界的老人。”董小利單手指天，好像那遼闊的版圖都已被他拓入心中，接著說道，“我也要騎行天下，用夢想裝點一路開花。”我從未懷疑過他的夢想，正如他自己也沒有懷疑過一樣。我也從未鄙夷過他的貪玩，因為他在做他自己堅信為有意義的事，如此，他便在過程中成長了。
每次無聊時，我總會打開手機QQ，刷新一下在線好友列表，哪怕自己常常隱身。而新年伊始，恰逢手機QQ誕生十周年，啟動界面上那淡淡的一句：還記得十年前的夢想嗎？卻仿佛是一塊重重的巨石，狠狠地砸向我的心湖，掀起波瀾萬丈。“十年前，我九歲，小學三年級，擅長繪畫，想成為一名藝術家。”我在心中這樣默念。可睜開眼，冰冷的現狀無情地給我潑了一盆涼水。身陷大西北的荒涼，鋪展在我面前的不是畫布而是飛行器的設計藍圖。“興趣是可以培養的嘛，設計飛機其實也不錯。至少比畫畫更能填飽肚子吧。”多少次自我安慰，多少次停下腳步，多少次面對現實而妥協，就連最初的夢想也在這多少次中被我親手葬送了。我羞愧地垂下頭顱，冷不丁想起老家墻上那張早已泛黃的獎狀——全國小學生繪畫大賽三等獎。曾幾何時，我手中握的不是簽字筆，而是畫筆啊！而三年高中，竟再未作過一幅畫。我不禁感慨，夢想的墨水干涸了。
又是自習室的悶熱把我漂泊的思緒死死捆扎。我用簽字筆輕輕地捅了捅身旁的董小利，問道：“回寢室不？”他調皮地板著一張姚明囧字臉，麻溜地收拾好文具說：“就等你這句話了。不過，回寢室前，我要先去一個地方。”“又去探險？”“嗯哈，入冬了，天氣有點冷，我想去學校工地旁那個荒草地里生個火。”我的血液像是受到了某種遠古力量的召喚，重新澎湃起來：“捎帶個小弟我如何？”“沒問題，進軍！”董小利把書包一甩，飛出了教室。我隱約感覺到，激情正在起錨。
星淡而月明。那皎潔的柔美雖被光禿禿的樹枝椏鋒利切開，但仍深情撫摸著每個夜行人的肩膀。稀稀疏疏的路燈光無力地抵擋黑暗如潮的攻勢，搖搖欲墜。而干冷的西北寒風吹來，瞬間驅散了原本纏綿繚繞的倦意，醇厚的氣息整理著每一顆躁動的心。我小碎步趕上大踏步前進的董小利，問道：“毛驢，你會堅持騎行的夢想嗎？”他拱了拱鼻，挺起胸脯，大聲說：“那當然！石老先生都能在有生之年完成夢想，尚且年輕的我又怎么能輕言放棄呢？你不知道，我很享受那種背包騎車的感覺，漂泊時候無憂無慮，人隨心動，仔細聆聽每一寸土地傾訴記憶，真的很奇妙。我今年暑假要北上，去趟大東北，明年打算南下，暢游云南，再過一年就該東進了，像古時候皇帝那樣，游一游江南天堂。誒，到時候你可要盡地主之誼啊！”董小利笑著一掌打在我胸前的圍巾上。我陪著笑，酸楚卻在靈魂深處蔓延。
偌大的操場此刻完完全全被黑暗覆蓋，只有遠處宿舍樓里參差的燈光在努力擠出屬于自己的渺小空間。學校的工地在操場的西南面，我們不得不橫穿這片黑海。看不見前方，看不見腳下，看不見他的背影。宛若在某些現實的片段中，看不見未來，看不清當下，看不到朋友的支持。孤獨感壓過恐懼，獨裁著所有的知覺。耳機里隨機播放的歌曲竟巧合般地切至周杰倫的《夜曲》，平添一絲憂傷。我這才發現，當一個人身處黑暗時對光明的渴望是有多么強烈啊！出口處，有一束燈光在搖曳。董小利的身影似乎一閃而過，緊接著更深處的黑暗里傳來工地衛犬的急吠聲。緊張感掠過心間，隨之而來的卻是陣陣興奮：“有多久沒有玩這么刺激了？”我“怦怦”的心跳聲在質問我，隨即快步走向操場的西南出口。
“追逐夢想的路上，你不會感到孤獨。”董小利忽地從一個角落里蹦到我面前，揚著眉毛，微笑著說，“這就是我為什么會愛上騎腳踏車——在黑暗中探索，在未知中掘金，精彩永遠在路上閃耀。”驚魂未定的我若有所悟，側過頭，朝他吐了吐舌頭：“想不到天府之土還育有你這樣的人才。嘿嘿，一直以來，我以為你只是個看戰爭催淚片時會哭得稀里嘩啦的川娃子呢！”他粗起喉嚨，壓低嗓音：“誰…誰說我哭了，我那是眼里進沙子了。”董小利停頓了一下，撓著腦袋說：“咦，小白呢？”“嗯？啥，啥小白？”“一條流浪的母狗誒，就是老在我們宿舍樓下晃悠的那條。剛剛我還看見它，故意把它引了過來呢。現在咋不見了？”他彎下腰，撿起樹枝，不停撥開身邊枯黃的雜草，嘴巴里還低低嘟噥著，很焦急地尋找小白。這么冷的天，董小利的額頭上竟然沁出了汗珠。“不就是一條流浪狗嘛，干嘛那么著急，搞得像丟掉了節操似的。”我沒好氣地嘲弄道。“我去，沒有小白，你怎么搞定那些看工地的公狗們？！要不，你來？”他直起腰板，稍稍轉過頭，眼角的皺紋在不停訕笑著。我被諷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額，我們還是….還是快點找到小白吧。”說完，我便一頭扎進了團簇荒草中。坑坑洼洼的泥土上留下兩行深深淺淺的足跡。
星光愈發明朗。我卸下書包，一屁股坐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找不見小白了，我如同泄了氣的皮球，又如一張烤焦的面餅，攤著躺下。滿目夜空——再也沒有被樓房棱角割開的雜碎，再也沒有被濃煙毒霧遮蔽的苦楚，再也沒有被喧囂凡塵忽略的無奈，盡情展現的只有那一墨漆黑。深邃，包容著天馬行空的幻想；澄澈，凈化著塵埃掩覆的夢想。夢想、夢想、夢想……“去他媽的夢想！都是空話！”我怒喊道。叫聲劃過長空，刺破黑暗，卻又被更多的黑暗所包圍吞噬。“你怎么了？”董小利不知何時跪坐在我的身邊，他那故意陰森的語調著實嚇了我一跳。“你個大壞淫，故意嚇人是不？”我揮舞著拳頭，作咬牙切齒狀。“啪”一把亮閃閃的軍刀被董小利甩出，深深插在我倆面前的小土堆中。寒風被這利刃磨礪，削過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逼得汗液吸熱遁形。我抖落一地的雞皮疙瘩，干咳兩聲，乖乖地收起了綠豆般大小的拳頭。“咱來生個火唄。”董小利打了個冷顫。“在這？不進工地了？你不怕引發火災嗎？”“進個毛線工地，小白不是找不見了嘛。沒事，咱挖個坑就行，把干草壓在坑里燒。”董小利毫不費力地在土堆上轉動軍刀，劃了一個圈，然后用力頂入刀子，猛力一翹。“誒呀，悲劇，對不起啊。誒嘿嘿。”董小利邊連聲道歉邊用黏著沙礫的手來拍打我身上濺到的泥塊。“本座的戰術性失誤，導致我軍勇士的戰斗服壯烈犧牲。吾當剖腹，以謝天皇。阿門。”“尼瑪呀，這都什么跟什么啊。別貧了，快點火吧，凍死我了。”我大笑著輕輕推了他一把。“啪”、“滋”打火石的每次撞擊摩擦，都在不斷挑戰我神經的興奮度。升溫，達到燃點！
“呲啦”、一丁點火星從打火石的棱緣強勢蹦出，緩緩與干草接觸的那剎，烈火仰天長嘯、光明破暗而生，沖破一切的枷鎖！兩個男孩臉上洋溢出童真般的憨笑。的確，正是為追尋這份久違的笑容，我們有勇氣打破身上的枷鎖，有毅力支撐破碎的信念。因為靈魂有思想，所以心血來潮時，我們敢作敢為；因為青春無止境，所以韶華逝去時，我們不曾停歇。“哈哈哈…….”很久沒有笑得這么輕松了，也很久沒有釋懷得如此坦然了。我很驚喜，原來時光真的可以倒流，只要心未死，大可拋棄一切煩惱。“怎么樣，舒服了吧。”董小利得意地用碎草煨著火。“好暖和啊。對了，剛剛貌似聽你在摒棄夢想啊？”“誒喲，沒啦，只是又‘多情自傷己’一下下而已。”我在極力掩飾自己的懦弱。“你有夢想嗎？”他抽打著火花，小聲地問我。“廢話，當然有啊！我敢說，是個直立動物就會有夢想。”“是嗎？大金剛可沒夢想喲。”“毛線啊，大金剛有夢想的呀，他不是想泡到那個妞嘛。”我摳著鼻回答。董小利也摳著鼻，不屑地回答：“這…這也能算？那你的呢？該不會也只想要泡個妞？好一個簡單粗暴的夢想啊！”“呵呵，我可是想當大藝術家的人！”我一個鯉魚打滾，坐了起來，直著身板，卻沒有底氣。“好夢想哇，那然后呢？像希特勒那樣失意了？”董小利繼續翹著二郎腿愜意地躺著。我重重嘆了口氣：“誒，現實殘酷啊。”“不，不不不。你只是在逃避。”他使勁搖著頭說，“你在逃避‘放棄’。來，我給你念段話。”董小利左掏右摸，忙乎半天，終于夾到了他的手機。“芮成鋼曾說：‘十六年前當我來到北京走進外交學院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站在央視舞臺上，那個時候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名外交官。然而對一生中的很多夢想來說，時間和經歷會告訴我們，放棄有時候也是一種美麗。我必須感謝放棄這個曾經的夢想，因為放棄，才有了我和今天的這份職業’。如果最初的夢想真的無法挽回，那何不像芮成鋼那樣暫且放棄它呢？只要牢記一點，你不能放棄的是你追逐夢想的心。其實現實并不殘酷，并不可怕，那只是每一個失去夢想的人麻痹自己的說辭罷了。就像你沒有走出去，并不是你沒有勇氣，只是你已經習慣，習慣在一件事沒開始之前先否定自己。真的，很多情況下，一個人會給自己定下不合理的夢想，而如果你又沒有創造奇跡的才能，那么試著去改變它不就顯得尤為重要嗎？重新選擇夢想，走最真實的路。”“那你選擇騎行前放棄過夢想嗎？”“嗯，有過。而當初兒時的夢想，我早就忘了。所以，當我看到石田裕甫的事跡，當我被他執夢出發的精神感動，我想，我找到適合我自己的夢想了，我要緊緊抓住它。從小一個人，注定要漂泊，那為何不闖出自己的天下呢？踩著腳踏車，不急不緩地。”董小利的聲音有些顫抖，他繼續說，“沒騎過車，你不會知道行在盤山公路后下山歸來是什么感覺；不會知道一天只要花十塊錢照樣可以玩得很開心；不會知道一天十幾個小時近兩百公里的折騰需要多少毅力；不會知道別人問你在干嘛？你回答道：在路上！不會知道遇到不開心除了哭還有另一種方式來發泄；不會知道生活永遠在路上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我愛這個夢想，我也相信它會像經典那樣，永遠不會因為時間的推移而褪色。”勁風席卷而來，火焰霎時有了頹勢。“沙坑底下其實還有很多干草沒有被燒到。”他用刀尖捅了捅坑底，讓新鮮的空氣順利注入，“騰”地一聲，火光煥然一新， 赤紅色艷染半邊夜空。
“……汗水在他的身上化成了彩虹，步伐的節奏延續生命的河流……”
——蘇打綠
閑暇，我整理了他所有騎行時候的語錄，摘抄如下：
“在路上去認識真正的自己，磨練自己，喜歡格瓦拉追求自由的力量。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追求自己心中所想，我覺得人才會快樂、真實。”
“我以為這就是世界，其實我錯了，on my way，世界在路上。”
“當你不去旅行，不去冒險，不過過沒試過的生活，掛著QQ，刷著微博，打著游戲，干著80歲都能做的事情。那我們的青春留著有什么用呢，當看完《轉山》后我才發現，身體和靈魂必須要有一個在路上，始終追隨青春的腳步。”
“戶縣到了。”“終于到馬召了！”“終于找到了住的地方，價位20，哈哈，還不錯，老板人也不錯，今天順利結束了。”“一路向南。”
“踩著單車，高唱我歌，在山谷中穿梭，高山與我相伴，累了就在路旁喝水休息，大自然對我來說有著閱不完的風景，用不盡的資源，路途上人們豎起的大拇指，背包客們響亮的“加油”一直激勵著我前進，即使昨日沒有陽光，可我的心情卻如陽光一樣明亮，精彩在路上……”
“今天中飯要補充蛋白質了。”“擦，山體滑坡，還好哥命大。”“到板房子了，快加補給。”“秦嶺頂端，海拔略高呀，到處是雪。”“秦嶺隧道，2km的黑暗隧道，我征服秦嶺了，明日前往漢中平原。”“遮天，快到洋縣來，餓死我了。”“開始種水稻了都，看來我已經進入南方了。”“告別秦嶺，歡迎來到漢中平原。”
“用腳步丈量世界，感受每一寸土地，你會驚奇地發現各個地區之間地勢、風景、語言的過渡，這些完全不需要教材上繁瑣的段落和老師圈畫的重點，親身體會后，那些變化便深深地刻在心中，我喜歡這種在路上的感覺，它讓我感到充實，即使再疲勞也很快樂，山谷中的一聲尖叫、吶喊完全沖盡心中雜念，精彩在路上。”
“不要抱怨社會如何的沒人性、黑暗，媒體總是去揭開黑暗的一面，其實社會也有光明的一面，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夢想馬不停蹄地奔波，婚禮上、旅行中，任何地方人們都是面帶微笑，他們為了自己的夢想付出了，并且得到了回報，生活就應該這樣，保持樂觀，向你的夢想奔波吧，待人以真誠，多些微笑，少點冷漠。”
“再見洋縣，這里的人真好。”“漢中市到了，漢中歡迎您，吃橘子去嘍。”“夜騎，終于到達了寧強。”“寧強再見，我要入川了。”“陜西再見，四川我來了。”“到家了，熟悉的川音在耳邊繚繞。”
“到了家反而沒了激情，好懷念在山谷中放聲歌唱的感覺，但是右手的傷將我從車上剝離下來，但這次騎行讓我總結出多條教訓，身體的創傷只會讓我更加成熟，很抱歉各位，環青海湖我無法實現了，我要先養一個月的傷。一個月后，我又是一條好漢。”
“1700里程碑，送給17歲的你。”“說走就走，這才是男人的浪漫。”
（三）關于我們
前兩天，我在電腦上看了部溫情小電影《聽說》——彭于晏、陳意涵、陳妍希主演的，將近四年前的電影了。然而電影結尾有這樣一段浮動的字幕：
“愛情跟夢想是很奇妙的事情，不用聽，不用說，不用被翻譯，就能感受到它。”
我被淡淡地感動了。
人這一生總會有各種各樣的經歷相伴，也總會有各種各樣復雜的情感隨行，容顏會衰老，生命會終結，但也有些東西，不會被歲月的長河沖刷掉，不會被滄桑的風雨侵蝕掉，比如愛情，比如夢想。當然，還有很多很多你認為值得的東西。命運是公平的，你會為你得到了而欣喜萬分，也必將為你失去了而含恨抱憾。我很佩服道家老子，他那關于禍福之理的真知穿越千年歷史輪回，至今仍然熠熠生輝。所以，我不該去抨擊現實，或是去祭奠過往，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無與倫比的美麗，應該感恩你的存在，感恩它讓你存在。
這些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曾一起走過。
“……一直到將來我們都成熟，就不再困惑，生命有多少過錯……”
——蘇打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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