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切地說是西三環(huán)，麗澤橋到航天橋的那一段。
我在這段路上來來回回，已經(jīng)有好幾個年頭了。每天早上，我乘坐300快公交車，從麗澤橋到航天橋；晚上，再乘坐323路公交車，從航天橋回麗澤橋。幾年里，我見慣了三環(huán)上的日夜交替，葉綠葉黃。三環(huán)靜靜地站在那里，承受著川流不息的車隊，注視著匆忙奔波的人們，在亙古不變的日升日落間，一任兩側(cè)花草和建筑生長變換。
01
三環(huán)上最美的一段，莫過于玉淵潭附近那段路了。玉淵潭是北京著名的賞櫻公園，春天櫻花盛開時，在路上都能看到伸出園外的花枝，燦如云霞。游人如織，往往導致交通不暢，不僅周末時能堵掉整段路，工作日也比平時堵上許多，害我不得不在那段時間起得更早一些。這使我很是不忿：哪里來的許多閑人在工作日起個大早看花？
但我覺得玉淵潭最漂亮的時候是夏天。櫻花落盡，從路上看去，各種樹木生長出的綠葉深淺不一，層層疊疊，密密遮住了遠處的高樓，望之讓人心曠神怡，也讓附近房價不斷攀升。我也常在夏天去公園里邊，沒有了櫻花節(jié)時的喧鬧，有的只是鳥聲啾稠，日光斑駁，樹搖影動，像極了莫奈筆下的花園。
玉淵潭的對面是中央電視塔，以及它下面的廣場和綠地。這是一片很開闊的地方，綠地如茵，風擺楊柳，廣場上彩旗招展。高聳入云的電視塔是地標建筑，也是我肉眼判斷霧霾的最佳工具。天氣晴好時，遠在等車的麗澤橋就能看得清清楚楚；霧霾嚴重時，僅在一站之隔的航天橋也會消失不見。時間久了，我練出一身本領，從電視塔的模糊程度，就能判斷出pm2.5是100多，還是200多。
六里橋段也很漂亮，與玉淵潭段的漂亮不同，這里是一片很大的人工草坪，種滿了各色小花，擺成各種圖案，煞是好看。通常這段路很堵，我便有時間細細欣賞了：埋在草地間的管道噴灑出團團水霧，落在草地上，花葉上，映著清晨的陽光，到處都亮晶晶的。辛苦的園丁們已經(jīng)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在花間擺弄著什么。看得出政府對這里還是蠻重視的：隔一段時間，這里就會換一批花，換個造型，除了寒風凜冽的冬天，這里永遠不會單調(diào)。
公主墳段是一個很喧囂的地段，服裝和手機是這里賣的最多的，嘈雜的喇叭叫賣使這里有點像城鄉(xiāng)結合部——事實上，旁邊的商場名字就叫城鄉(xiāng)貿(mào)易中心。這里埋藏著一位清代的和碩格格，據(jù)說瓊瑤小說還珠格格的靈感就是在這里產(chǎn)生的。時光流逝，這位格格的青冢早已不知去向何方，公主墳這個地名也再不會讓人聯(lián)想起蒼涼與凄婉，只有立交橋下草地上的幾株蒼松和時而盤旋在樹端的烏鴉，才能讓人在不經(jīng)意間想起，哦，這里以前曾是個墳場。
02
我住的地方，是有一趟323路公交車直接到單位的。但在早幾年，我卻是地鐵上下班，因為西三環(huán)路段的堵車程度是整個北京出了名的。麗澤橋和六里橋都有長途汽車站，每天早上，私家車，公交車，大巴車，出租車，小摩的把路占得滿滿當當，水泄不通。不了解情況的時候我坐過幾次公交上班，三步一停的速度極大的鍛煉了我的耐心，甚至體會到了唯物主義哲學——即使我再著急，車也不會快。
后來三環(huán)上劃出了公交專用道，我便從地鐵轉(zhuǎn)戰(zhàn)到了公交。不僅僅是因為乘公交車上班時間有了保證，更是因為交通費用的漲價——相比起地鐵從兩塊漲到四塊，公交從四毛漲到一塊還是可以接受的。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了一趟更好的線路——主路上的300路快車，從麗澤橋到航天橋只需要三站地，而走輔路的323卻要七八站。從此我便步行至麗澤橋橋上，乘坐300快上班，節(jié)省了不少時間。當300路快車在暢通無阻的公交專用通道大搖大擺開過，長驅(qū)直入至下一站腹地時，望著旁邊慢如蝸牛的私家車，我的心里竟然升起了一絲優(yōu)越感。
300快是雙層公交，通常我會到第二層找個座位坐下。車上的時間是我最好的思考人生的時間，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是呆呆地望著窗外，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樣擺弄手機。我看到像我一樣匆忙上班的人們，看到車站旁煎餅果子賣的火爆的小攤，看到前面長龍一般的車流，還有路兩旁被風吹得嘩啦啦作響的楊樹葉子，天邊飛起的彩霞，于是我的思緒也會飄的很遠很遠。
通常情況下，車是很準時的。我摸準了它來的時間走上麗澤橋，翹首遠望不多一會，就會見它載著一車乘客蹣跚而來。沒有準時也沒關系，我便仰起頭望望天空——高大的麗澤橋使周圍的高樓黯然失色，只要仰起頭，眼界里便只剩下遼闊的天空。凝望彩霞，飛鳥，還未隱去的淡月，一時間城市的喧囂，工作的煩惱都會消失不見，心里只剩下寧靜平和。
03
車做的多了，就會碰到相同的人。
有一個小胖子，十來歲左右，每天早上都由媽媽領著上車。他似乎不是很正常，上車不久，就會聽到他一兩聲長而尖的呼嘯，引得車上的人側(cè)目。這時媽媽就對他低聲耳語幾句，他便安靜下來。可過一會，又忍不住叫上兩聲。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小胖子調(diào)皮，但每每遇到他，都是這樣尖叫，可知應該是一種病。我偷偷看過這小胖子，圓圓的臉蛋，但目光略有遲鈍，他一旁的媽媽面色憔悴，想必照看得很辛苦吧。
另一個小胖子是下班時碰到的。他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年紀，也和我同一站上車，于是在等車的車站就能經(jīng)常見到。他總穿一件緊巴巴的襯衣，肉呼呼的身體在襯衫里呼之欲出，帶個工牌，隱約能見到“航天”字樣。看他的氣色神態(tài)，我猜他大概是個科研人員，或工程師之類的。他無言地上車，即使人很多也會費力地把手機拿出來玩，時而會抬起頭看看到站了沒，然后又無言地下車。
有一位四五十歲的大叔，穿著樸素，身形干枯。上車后找到座位后，就從包里拿出一疊紙，帶上眼鏡翻看。我偷偷湊近看過，是語文試題，想來這大叔是一位中學語文老師吧。每每碰到他，他都在批改卷子，使我心中忍不住肅然起敬。不曉得那些熊孩子學生知道他們的老師如此辛苦后，會不會少調(diào)皮一些。
另外還有妝容精致的小姐姐，愛唱歌的幼兒園小孩，背推銷策略的保險人員。大多數(shù)人都是目光呆滯面無表情，可誰又能肯定他們背后沒有蕩氣回腸的故事，沒有跌宕起伏的人生呢。
唯一一個跟我有交集的，是個孕婦姑娘。第一次我給她讓了座，第二次我雖然也沒有座位，但占據(jù)了一個有利地形。見沒人給她讓座，便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了她，并用身體護住她，以免她被別人擠到。她十分感激，并且認出了我，跟我攀談起來。她抱怨她公司在她懷孕期間的苛刻，異地的老公不能給她照顧，以及上班路途的遙遠。她還問了我的情況，有沒有結婚，什么時候要小孩，我也毫無保留的一一回答了。末了，我們還互加了微信。
但也就到此為止了。她后來有邀請我去她家玩，但由于當時在準備考試，我就沒有過去。也許是我的拒絕使她感覺到冷淡，從那以后我倆就再沒聯(lián)系過。其實有什么能聊的呢？與分開很久的同學都會沒話題，更何況是萍水相逢的人。
我也沒有覺得可惜。這城市這么大，如果有過交集的人都要做朋友，何嘗不是一種負擔。我記得曾得到過一位姑娘的感激，就已經(jīng)足夠了。
04
歌詞《北京北京》里寫的，也很像三環(huán)之于我。
我在這里歡笑 我在這里哭泣
我在這里活著也在這死去
我在這里祈禱 我在這里迷惘
我在這里尋找也在這失去
不出意外，我還會在這條路上繼續(xù)來來回回好多年。或許是有點單調(diào)吧，可是——人生不就是這樣子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