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冬至,我在一個破落的小旅館房頂,曬我的腳。手機響起,我沖下樓。
電話里,周家寶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叫:“哥!我會飛!哥我居然會飛怎么辦???怎么辦?怎辦?”
我忽然很困,如同每天起床后兩小時內的狀態,不愿與任何人交談,在這種狀態下,因為滿腔怒火,如同全身的血和肉都含在嘴里反芻,一說話就會肆意噴射出來,我只得死咬著牙幾乎是哼的問了一句:“別慌,你在哪?”可沒等他回答,我就掛了電話。厭倦情緒的瞬間爆發有許多展現的方式,我嘗試過許多,比如打砸搶燒…之后,我更習慣現在這種展現方式:一言不發表情凝滯,把自己扔到更麻木的厭倦里。
2015年那個霧蒙蒙的冬至,我在景東一家酸菜魚飯店旁一間破敗不堪的小旅館房頂專心致志地曬著我那雙被螞蝗吸得慘白、幾近透明的,本就丑陋,現看上去完全可以廢棄的腳。手機鈴聲從我屁股底下的房間窗口傳出來,這正是我的房間,我赤腳從屋頂跑下。
點煙,接電話,周家寶在電話里上氣不接下氣帶著哭腔喊叫著:“哥!怎么辦啊哥?哥!我會飛!哥我居然會飛我要怎么辦啊?!怎么辦?怎辦?”
我說,你在哪?
電話那頭沉默許久之后傳來咬牙切齒聲,旋即就被掛斷了。
我從彩云南路往東走,要到彩云北路去坐一趟開往屁眼村的公交車,到了屁眼村,我要穿過青年路到洋人街,那里有些光怪陸離的家伙,或許他們中會有人愿意送我到思茅,雖然我并不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甚至不認識路。
因為身上只有兩塊錢,我穿過彩云中路,走得風生水起,抬頭一看,彩云南路。雨越下越大,風越刮越兇。
周家寶如果沒到那個馬戲團,肯定還沒發現自己會飛。
思茅茅廁馬戲團。據說這馬戲團原先起了一個非常雅致的名字,但沒人看得懂。于是,每到一地,買票之時,便是大批圍觀群眾在議論,這馬戲團名字起的什么玩意兒,一旦有人鼓起勇氣這么說必然會有人應聲道“是啊!什么玩意兒!”于是,就有異口同聲地說“取這名字明顯是在嘩眾取寵”-他們永遠忘不了展現自己的成語功底。又有人說了“再說了一個馬戲團連匹馬都沒有,馬都沒有還好意思說自己是馬戲團,麻痹的,你們看見馬了嗎?”“是啊,馬都沒有,麻痹的!”賣票成了十分艱巨的工作。票價一降再降,最終,大家都一致以為這馬戲團并沒有什么真本事,如此一來連寥寥的觀眾都沒有了。贊助商撤了贊助,演員大部分跑了。只剩三四個無甚本領的懶漢,周家寶就在其中。無奈之下,團長想到用免費演出博得聲譽,再爭取做大。臨演,周家寶頂替預演受傷的空中飛人演員。當時,團長幾乎啜泣著說:“就這一次了兄弟,我們會把你受傷的概率最小化。如果成不了這次演出,這團就要散了,大家只能自謀生路……”十六歲的周家寶哪管這些,那天他喝了兩斤白酒,頭疼不止,只想睡覺,便大口吐著沒過喉的煙,擺了擺細長的手指打斷飄起的裊裊藍煙和團長的絮叨,打著嗝問:“我上了是不是就可以睡覺了?”團長嗅著隔夜的酒嗝,仿佛嗅著高級香水,仿佛嗅到生機。于是,周家寶披掛上陣。白色幕布上打出黑字“空中飛人。醉漢,”
表演伴隨著周家寶一個響亮的酒嗝開始。睡著的觀眾被吵醒了。所有人沸騰了。
2015年的冬至,我來到旅館房間的窗臺。窗框和房間里的一切金屬一樣生銹、剝落。窗臺上有長短不一的十個煙屁股:紅塔山紅山茶紅河紅云紅雙喜紅旗渠……沒看錯吧,居然是紅纓槍?煙屁股被雨水打散淋濕,殘留的煙絲和雨水勾搭,黃色的水朝窗臺矮的一側蜿蜒淌下。所幸,這一面墻永遠不會被人察覺,因為樓距太窄,伸出手就可以和對面樓的同窗擁抱。我長伸雙臂,卻看見黑黢黢的對面生長出另一個自己。
所有的裝備都穿上了。可繩久置不用,枯了。周家寶打嗝時,繩子就斷了。所有人都聞見了酒味,所有人都看見了繩子斷掉,所有人都疾呼“啊嘞!”所有人都蒙上眼,除了暈倒在地的團長。音樂還在流淌,周家寶閉著眼暈暈乎乎走在離地8米的高空,系在他身上的半截斷繩從他微微佝僂的脊梁蔓延下來,在他顫巍巍的雙腿間一甩一甩,宛如一條俏皮的小尾巴。沒聽見落地聲響的人們陸續睜開眼。于是,他們互相打趣,以為這不過是魔術,一驚一乍的把戲。在空中的周家寶越來越自如,他旋轉著癲狂地跳舞,放肆地唱著走調的歌;他覺得熱,于是脫了衣服;他覺得尿急,于是他握把就尿……跟第一次喝醉和每一次喝醉一樣,他是自由的是不羈的是無解的。最后,他覺得實在困了,便睡了一段。觀眾不減反增,越來越多,人們相互通知著,音樂漸漸被賽著提高音量的講電話聲湮沒了。周家寶腫著眼皮掙扎著憑空爬起,摸索著把斷繩打個死結接好。他沖腳下嚷嚷攘攘的人群大喊:“吵死啦吵死啦吵死啦!!!”便劇烈嘔吐起來。所有人靜靜地仰頭看著,相信這不過只是把戲,并不是真的嘔吐物從天而降。團長指揮著目瞪口呆的手下急忙把周家寶拉回來。團長早就被周家寶尿了一臉尿醒了,只是他和所有人一樣看呆了。
就這樣,馬戲團活了,并且,火了。團長順勢將之更名為“思茅茅廁馬戲團。”
2015年冬至,我和旅館老板要頭疼粉。頭疼粉這玩意兒早就被立法規定不許私儲,老板打開柜子時,我窺見有滿滿一柜。他遞過來兩包,對我說:“二十。”
我說:“房費里扣。”
到了二樓,我伸出頭叫問:“對了,我房間窗臺的雞毛撣子是你們的么?”
老板沒露頭。“雞毛撣子?沒有。不是。”
進屋,徑直走向窗口,開窗,這是我第一次開這扇窗,那生銹程度,原以為根本打不開。我伸手撥了撥那黑黢黢的雞毛撣子,可它居然沒有掉下去,只是懶洋洋地蠕動了一下。我低頭朝下望去,兩樓夾縫間,一只布滿青苔的碩大黑色蜘蛛趴在旅館墻上。窗臺毛茸茸的,并非雞毛撣子,只是它的一條腿。
我興沖沖的說:“嘿,把你的嘴借我用用!”
它張開嘴。果然,這并不是蜘蛛。我大笑著關上窗。黑壓壓的蒼蠅們再也藏不住再也忍不了,嗡嗡嗡嗡,共振之下,樓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