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樹下的老人

1

冬季。罕見的一場大雪,將浩瀚無聲的蒼茫大地鋪上一層不見盡頭純白。歲月如同一個寡言的老人,沉默的看著人世間的起落,以及世人渺小而短暫的一生。每天都有人用逝去的生命,迎來新生兒的呱呱墜地。

北方一個僻靜的小村莊里,尚在襁褓中的男嬰在這漫天白雪的時日里發出第一聲啼哭的,孩子給取名為石虎,石虎的父母沒有文化,名字是村長給取的,對于男娃娃來說,這名字聽著夠硬氣,比起二娃,狗蛋這類的名字,又顯得有文化不少,石虎的父母非常滿意。

貧瘠落后的小村莊,農田數年無收,村里的年輕人逐漸都開始去城里打工謀生計,原本只有數十戶人家的小村落,變得更加安靜落寞,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和所剩無幾的莊稼漢,年復一年的守在這里。

石虎上面有個哥哥,父母經濟有限,去城里打工時條件只允許帶一個孩子,石虎蹣跚學步之后,便被留在了村里。

村里沒有其他親戚了,便被收留在好心的村長家里,石虎的父母每人寄來生活費,和一些城里特有的零食給村長家,以作回報。

石虎出生在這片貧瘠的土壤上,沒見過城市的繁華,亦自小便離開父母的呵護,少了思念,也少了期盼。稍微長大一點,便隨著村里同齡的孩子們上山摘果子,下河摸魚,哪家若是娶了親,便隨著大伙一起湊著熱鬧,沾沾喜氣?;鸺t的炮竹“啪啪”的響,如果過年一般,對著主家說兩句大人那里學來的好聽的祝福話,便能分到幾顆糖果。

石虎有兩個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村長家的小兒子,叫守竹,大兒子在城里做點小生意,村長便給小兒子取了這個名字,是要守住財的意思。

石虎住在村長家,和守竹一個炕上吃飯,少的可憐的幾塊肉,全讓村長的老婆夾到守竹的碗里。雖是同年出生,守竹比石虎高了一個腦袋。石虎也不嫉妒,上山下河的時候都是跟著守竹,同村人辦喜事,守竹作為村長的兒子總是能多分到幾塊糖,石虎跟在后面沾點光,便心甘情愿的做了小弟。

石虎的另一個朋友,或者說是石虎和守竹共同的朋友,是村長家養的一條土狗,叫土豆。土豆是一條成年土狗,從石虎有記憶開始,土豆就已經是一條四肢健壯的大狗。

土豆長著一副兇悍威武的樣子,卻是個不折不扣的人來瘋。村長家人來人往,土豆見了陌生人便興奮起來,追著人家東奔西跑,異常活潑。

守竹常常帶著石虎和威風凜凜的土豆從村頭走到村尾,守竹抬頭挺胸的樣子傲嬌極了,然而每當有女人給田里勞作的丈夫送午飯路過時,土豆便會忘了一切,撒歡跑過去圍著人家打轉,黑溜溜的眼珠子盯著人家盛滿飯菜的籃子。

守竹總在這時候憤憤的罵道,沒出息的蠢狗。

2

石虎和守竹在寸寸光陰中慢慢成長,貧瘠僻靜的小村莊,年年歲歲辭舊迎新的炮竹,深褐色透著芬芳的土壤,灑著夕陽余暉的波光粼粼的河水,融合交匯成他們的童年。

顛簸的小路逐漸修的平整,水泥磚瓦的房子也修葺起來,偶爾會有些村里出去的發了點財的同鄉人,惦念著家鄉的好,回來投資開廠,貧瘠落后的小山村也慢慢發展了起來,有些欣欣向榮的味道。

村長很欣慰,欣慰之余,卻總是有些不完美。

這點不完美便來自于村口的一顆桃樹。

桃樹的主人,是個年過七旬的老太婆,姓張。孤僻不愛說話,與村里人大多不和。圍起的柵欄,養了兩只雞,靠著母雞下著蛋,換些糧食,加上村里微薄的補助過生活獨自一個人過生活。

石虎對老太婆的印象始于她的那顆桃樹。

那顆桃樹長的茁壯茂密,秋收時節,桃樹上結出碩大粉嫩的桃子,總是讓人們饞涎欲滴。

村里每個路過的人,都想摘下一個嘗一嘗,然而想到張老太婆那張陰沉的臉,便默默作罷。

碩大繁多的桃子掛在桃樹上,搖搖欲墜,總是吸引了不少偷桃子的頑兒。

每當有偷桃的孩子,張老太婆便佝僂著身子,舉著掃把跑出來,看著嘴里罵罵咧咧的老太婆,孩子們哄笑著跑來。日子久了,反倒成了讓孩子們感到有趣的游戲一般,就如同冒險。

石虎也常常跟著守竹參與這個游戲,除了她那顆誘人的桃樹,他幾乎對張老太婆一無所知。

桃樹是張老太婆心尖上的寶貝。這是他聽守竹說的。

守竹的消息來源便是他那當村長的老爹,村里要修寬敞的馬路,一直從村長家通到村外,最大的障礙便是張老太婆擋在村口的那顆桃樹。

聽說村里要砍了她的桃樹,張老太婆哭鬧撒潑,死活不允,硬生生的在桃樹下躺了兩天兩夜。

村長親自上門游說,終是無果,作罷。

修了一半的路硬是在村口被桃樹攔腰折斷。

村里每一個開著拖拉機的農民到了村口,經過桃樹時都必須繞路,忍不住對著張老太婆的小屋子罵罵咧咧。

張老太婆充耳不聞,依舊過著自己的日子,門口那顆桃樹,無辜的立在那里,在微風中搖晃著枝葉。

3

“那老太婆真是討厭,”偷桃不成,吃了一頓掃帚的守竹疼的齜牙咧嘴,“害我爹為了修路的事天天奔波,你說對不對?”

“對!”石虎重重的點點頭。

“難怪村里的人都不喜歡她?!?/p>

土豆在他們身邊“汪汪”叫著,似乎也在附和。

守竹看上去心情好了些。作為小弟的石虎心情跟著好了些。

石虎的父母在城里忙碌,鮮少回家,石虎對父母的印象很模糊。不過還好有守竹,守竹的哥哥每次從城里帶了好吃的回來,守竹總是大方的分一半給石虎,那巧克力甜滋滋的味道總是讓石虎覺得很滿足,便繼續忠心耿耿的做著守竹的小弟。

兩個孩子每日混在一起的日子終結在一個溫暖宜人的春季。

守竹被他的村長老爹送進了學堂。

教室是在一個空曠卻老舊的屋子里,斑白的墻上有著密密麻麻的裂縫,昏暗的燈光下縈繞著細小的塵埃,教室里若有如無的散著枯舊的霉味。

雖然老舊,卻是村里唯一一處課堂,教書的是多年前嫁到山村里的女人,據說在外面曾經讀過幾年書。

進學堂是要花錢的,石虎的父母寄來的錢只夠他的吃住。石虎進不了學堂,只能眼巴巴的看著。

石虎羨慕所有能進去讀書的孩子,或許是因為能得到嶄新的課本,或許是因為學堂里郎朗的讀書聲,或許是因為教書的女人眉清目秀有些漂亮,或許是因為那是守竹才能進的去的地方。

石虎喜歡默默的待在學堂的門口聽女人清脆婉約的講課聲,守在一旁的土豆總是不安分的叫著,惹的課堂一陣哄笑。

女人不得已停止了講課,望著守竹門口的石虎,石虎覺得臉上一陣發熱。

同樣覺得不好意思的還有坐在課堂里的守竹,他焦急的對著石虎揮手,讓他帶著土豆回去。

4

石虎的日子便的很無聊,他牽著土豆在村里晃晃悠悠,想學著守竹原來在村里昂首闊步的樣子,嘗一嘗當大哥的滋味。

看著順著別人家飯香奔跑著的土豆,恨鐵不成鋼的罵一句,“沒出息的蠢狗?!笨偸怯X得找不到感覺。

石虎覺得很無趣,便打算到村口的張老太婆家偷桃子玩。

張老太婆家難得來了客人,石虎覺得很稀奇,躲在窗戶口偷看。

一個年輕的女人,帶著一個男孩子,男孩子和石虎差不多高,卻生的雪白粉嫩,一看就是城里嬌生慣養的孩子。

石虎從小便在泥土里野慣了,第一次有點自慚形穢。

張老太婆爬滿皺紋的臉消去了平日里的陰沉,難得露出了笑容。

女人與張老太婆隨意的寒暄著,男孩就坐在旁邊一直玩自己手里的彈珠,張老太婆說話心不在焉,眼睛就一直沒從孩子身上離開過。

男孩玩的久了有些無聊,不耐煩的催促著母親,小嘴一嘟,玲瓏可愛,張老太婆眼里溢出藏都藏不住的歡喜,從掖在被褥下的木盒子里,抓出了一把糖果,討好的送到孩子面前,“好娃兒,叫奶奶。”

是巧克力。隔著窗戶石虎都能認出那色彩繽紛的糖紙,他舔舔嘴唇,突然有些想念父母。

村里孩子眼里的寶貝,在城里的孩子眼里卻算不上什么,男孩未見又多歡喜,反而有些厭煩的扭過臉去,稚嫩的臉上露出一絲不屑一顧的神色。

張老太婆一點不惱,仍是好脾氣的笑臉相迎。

過了一會兒,在孩子不住的催促下,女人終于起身,簡單的告了別,牽著孩子準備離去。

走出門的時候,張老太婆追了出來,目光滿含不舍,手里抓著的一把巧克力往孩子懷里塞,似乎忘記了它們剛剛才被嫌棄。

男孩高聲嚷嚷著“我不要”,隨手甩開了張老太婆的手,五顏六色的巧克力撒了一地。

女人和孩子走了,張老太婆佝僂著身子彎下腰,一個一個將巧克力拾起來,放進兜里。她四肢有些僵硬,動作很緩慢,撿個幾顆便要喘上一口氣。

石虎遠遠的看著老人遲鈍的動作,心里說不上的滋味,他心里好像有團小火苗竄了起來,他邁開雙腿跑到她跟前,不說話,只是默默的將剩下的巧克力撿起來,放進她的兜里。

張老太婆看他一眼,混沌的雙眼和布滿皺紋的臉,看不出神情,只是默默的托著衣兜,等石虎把剩下的巧克力都拾進她的衣兜。

這一次,張老太婆沒用掃帚趕他,而是塞了兩個桃子給他。

5

張老太婆原名叫張桃,打出生就生活在這個村里的。年輕時候是原本個挺和氣的女人,卻不想剛有了孩子,老公便出了意外,村里也給說了幾門親事,無奈孩子幼年喪父,性子有些孤僻,跟相親的男人總是相處不來。張桃婆索性不再嫁,一個人帶著兒子過生活。

一個女人撐起一個家,個中艱辛自然不是旁人能夠感同身受的。兒子終于被她拉扯大,又娶了鄰村一個漂亮媳婦,生了個白白胖胖的男娃娃,張桃便天天抱著孩子,寶貝的緊。村里人都說,張桃終于苦盡甘來,等到享福的日子。卻不想世事難料,兒子在城里給人家廠里開貨車,跑長途,為了讓家里生活寬裕點,便拼了命的干。

“你說干司機的,又是開長途的,哪能這么干呢?”守竹說起這事的時候一副老氣橫秋,一看便是將他爹說話的語氣照搬了過來。

張桃的生活便蒙上了一層灰色。兒子在開車時出了意外,因為疲勞駕駛判了全責,工廠的老板還算仁義,念在他干活時吃苦耐勞,同情這一家婦孺一下子少了生活來源,留了一萬塊給張桃。

眼看著年輕的兒媳婦就要和婆婆一樣的命運,卻不想,運氣還是好上許多的。兒媳在城里打工親戚的介紹下,認識了個城里中年喪偶的有錢土老板,因為長的漂亮,便被人家相中了,帶著孩子便嫁了過去。

青年喪夫,中年喪子,兒媳要帶著唯一的孫子改嫁,張桃是死活不同意的,媳婦改嫁她沒意見,但是自己的親孫子得自己帶,一如他兒子那般。

村里閑著的三姑六嬸便都來勸,好歹人家有錢,孫子跟著去不會受苦,孩子還是跟著母親好。

孩子咿咿呀呀剛剛開始學說話,哭鬧著叫媽媽。

張桃含著淚松了口,臨走之前把人家老板給的一萬塊錢全給了媳婦,沒別是要求,就盼著她和她新夫家能對這個孩子好。

兒子走了,媳婦和孫子也走了,張桃一個人在歲月中蹉跎,慢慢的越來越孤僻,生活中唯一的期盼便是媳婦每年帶著孫子來見她的時候。

聽完了張老太婆的故事,石虎只覺得心里悶悶的,“其實我覺得她人沒那么壞?!?/p>

守竹有些意外,最終還是沒說話,默默咬了一口石虎分給他的大桃子,汁液順著嘴角流到了衣服上,真甜。

6

禮尚往來這個詞是守竹教他的。石虎想聽學堂里教的東西,守竹覺得當老師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便一板一眼的教他。孩子的世界,任何事都可以被當成游戲進行。

石虎心里默念了三遍禮尚往來,便省下了村長老婆給他的當晚飯的兩個玉米,捧著胸口,興沖沖的跑到張老太婆家來還桃子的禮,土豆跟著石虎一路小跑,也興沖沖的搖著尾巴。

張老太婆牙齒脫落了大半,玉米最后還是進了石虎的肚子。禮沒還成,石虎卻從此成了張老太婆家的???。

“娃兒,你叫啥?”張老太婆問他。

“我叫石虎。”石虎老老實實的回答。

張老太婆知道了他的名字,卻仍然叫他娃兒。

娃兒,你吃了沒?娃兒,你爹媽哪去了?娃兒,跟你一起的另一個男娃兒,最近怎么沒跟你在一起?

“他上學堂了,我去不了?!笔瀽灢粯?。

土豆在一旁高興的撲著蝴蝶,時不時轉過頭興奮的對他叫兩聲,石虎罵了一句“蠢狗”。

挨了罵的“蠢狗”依舊歡歡喜喜的奔跑打轉。

張老太婆笑笑,又塞了兩個桃子給他。

守竹心里還是沒有忘記這個小弟的,回家來便教石虎識字,上學堂的時候就把今天不用的書借給石虎看。

石虎便心滿意足的在張老太婆家的桃樹下看書,土豆識趣的不亂叫喚,乖乖的趴在他的身邊,偶爾有小蟲從它的鼻尖飛過,他抬起頭,兩只黑琉璃一般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轉。

偶爾張老太招呼石虎一起吃午飯,鍋上燜了肉,一娃一狗都順著撲鼻的香氣流口水。

歲月荏苒,張老太婆漸漸成為石虎另一個陪伴,守竹卻在這個時候要徹底跟石虎告別了。

守竹的哥哥帶他去城里上學了,那里的教學條件要好上許多,守竹能學到更多的東西,石虎年幼,尚未明白離別的含義,只覺的心里很難過,鼻子發酸。

載著守竹的小貨車從村長家門口開走的時候,石虎含著淚跟著車子跑,土豆不停的邊跑邊“汪汪”的叫,車上的守竹使勁擦一把臉上的淚,對著石虎和土豆用力的揮手。

石虎一直跟著車子跑到了村口的桃樹下,車子繞過了擋在路中央桃樹,開始加速,漸漸駛離了視野,土豆速度快,跟著跑出了村口。

跑不動的石虎便蹲在桃樹下,腦袋深深埋進臂彎里。

不知多久,石虎感覺有人在輕輕拍他的背,他沒抬頭,輕拍他背上的手便一直沒有停止。

石虎苦累了,抬起頭,便望見張老太婆蒼老的臉。

跟著張老太婆進了屋,開始聽她講往事,講她和她的桃樹。

張老太婆還沒出生的時候,桃樹就已經在那了,她呱呱墜地之時,樹上的桃子長的碩大粉嫩,她爹便給她取名張桃。張桃小的時候沒什么同齡朋友,父母又在地里干活,陪伴她的就只有這顆桃樹。

張桃和她的丈夫是別人介紹的,在這桃樹下定了終身。丈夫是個孤兒,無牽無掛,結婚后便賣了自己的房子,和張桃繼續生活在這里。貧窮人家吃飯都成問題,別說看病,婚后幾年,張桃的父母因病相繼離世,這在村里也是平常的事,好在那時候張桃懷了孩子,生活也算有了新的希望。

埋葬了兩老,加上孩子出生,又花了不少錢,原本就有些拮據的夫妻生活的更加潦倒。丈夫最終耐不住這種貧苦的生活,去鎮上添置家物的時候跟鎮上的寡婦跑了,走的時候就給張桃留了一封信,和兩百塊錢。張桃性子犟,覺得這是家丑,便對著外人隱瞞了下來,只是對外宣傳,男人在外面打工,出了意外。農村消息閉塞,這么久以來,竟未被人識破。

老人坐在桃樹下慢慢的敘述著往事,語氣平靜而悠遠,仿佛說的不是自己。

“你不恨他嗎?”石虎怔怔的問,他還小,并不完全理解恨這個字的含義,只是隱約覺得這個字應該用在這里。

“恨?一開始是咽不下這口氣的,但是又能怎么辦呢?后來,時間久了也算想明白啦,”張老太婆嘆了口氣,“人活一世,哪有不為自己的?你那個男娃兒不也走了嗎?”

“守竹不一樣!”石虎急沖沖的辯解到。

張老太婆隨和的笑笑,附和到,“對,他不一樣?!?/p>

張桃的孩子大了,又生了孩子,她指望好日子終于要開始了,卻終不遂人愿,兒媳婦改嫁的男人生意不是很順,在遠一點的城市有舊相識,打算去那重新開始,上次來便是來告別的,說是以后有機會再來看她。

張老太婆抬頭看看眼前的那顆桃樹,這棵樹從她出生便在這里,陪伴她成長,見證她的婚姻,看著她一次一次經歷著生離死別,堅定而悠遠,沉默而不動聲色。未來,它還將一直守候在她身邊,直至離開人世。

它是她的親人,她的朋友,她此生最堅實的伙伴。

最終,她只擁有它。

她認命般的笑笑,“我都這么老了,哪還有什么機會見面?”

石虎回去的時候,張老太婆給了他一把巧克力,他記得是當初他幫她拾起來的那些。石虎手里抓著巧克力,想到了從前有了好吃的總是跟他一起分食的守竹,眼淚又止不住的往下掉。

7

守竹走后,石虎依舊喜歡坐在張老太婆的桃樹下讀書,現在他手里這些書是用張老太婆給他的桃子跟村里的孩子換的。

張老太婆的桃子又大又甜,在村里孩子眼里是個稀罕物,有時候一個大點的桃子就能換一本書。

石虎看書更加認真,以前是因為書里有許多他從小見不到的外面的東西,對于一個閉塞山村的孩子來說,一切都很新鮮。

現在除了對未知世界的向往,對石虎來說,更加重要的是識字,因為識了字,便能讀懂守竹給他的來信,守竹堅持每個月都給他這個還留在村里的小弟來信,給他講城里的所見所聞,新鮮趣事。

每次石虎收到守竹的信都會歡呼雀躍的跑來找張老太婆,把信讀給她聽,孩子的喜悅總是需要找同伴分享,以前是守竹,現在是張老太婆。

守竹告訴石虎,城里不止有桃子,還有新鮮洋水果,比如蛇果,長的和蘋果很像,但是更加紅潤漂亮。

石虎跟張老太婆描述的時候一臉向往。

張老太婆就笑,臉上的褶子一層一層的,有時會問他,書看完了沒有,要不要桃子去換新的。

一切仿佛都和守竹在村里上學堂時的樣子沒有變,唯一不同的是,石虎身邊少了一直都活潑叫鬧的土豆。

時光如靜止一般不動聲色,猛然回首,卻會突然發現,歲月仍然在不知不覺中,悄無聲息的流淌。

土豆老了,它不再像從前那么活潑好動,也不再跟著石虎往張老太婆家跑,它矯健的身體變的松弛,喜歡慵懶的趴在家門口曬太陽,打著盹,偶爾有蝴蝶在它的鼻尖撲閃,也提不起它的興趣。

石虎第一次意識到,狗的生命和人是不對等的。

不去張老太婆家的時候,他便在土豆旁邊坐著,撫摸它的身體,幫它撓癢順毛,有時候丟一塊偷偷從碗里留下來的肉。

父母出現的時候,石虎感到有些猝不及防,因為還沒到過年的時候。因為從小到大鮮少見面,感情和印象都有些淺薄,石虎沒法表現出十分的親昵與歡喜,有些訥訥的不自在。

為了感謝村長夫妻常年的照顧,他父母帶來了并不廉價的禮物??吹饺谧约菏掷锏暮脦讖埣t票子,村長老婆喜上眉梢,十分熱情。

晚飯格外的豐盛,碟碟碗碗鋪了一桌,香飄四溢,石虎爹忍不住贊嘆道,嫂子手藝真好。

村長夫人有些得意,笑吟吟,“家里也沒什么好菜,這狗肉味道還是不錯的,快嘗嘗?!?/p>

石虎的心咯噔一下,他猛然起身,丟下剛抓起的碗筷,對身后傳來父母的呵責充耳不聞,拼命的往后院跑去。

從中午便看不見土豆的身影,卻從未想過,還未與它道別就再也看不見了。

夜色晦暗,石虎是哭著跑到張老太婆家的。

張老太婆問了清了緣由,嘆了口氣,安慰他,這也沒什么,土豆是畜生,被人宰來吃了,是很正常的。

石虎狠狠擦了一把眼淚,“土豆不是畜生,土豆是我朋友!”

“土豆老了,不被人吃掉,也活不了多久了,”張老太婆笑了,笑他的孩子氣,昏暗的燈光照在她褶皺的臉上,忽明忽暗,“不管是人還是動物,老了都是要走的?!?/p>

石虎抬起頭,怔怔的看著眼前蒼老的面孔,他有些酸楚,又有些不舍,但好像不僅僅是因為土豆。

他有些害怕,他害怕最后被留下的就只剩他一個。

8

事實上,被留下的并不是石虎,而是張老太婆。

石虎的父母條件好了,在鎮上安了家,這次來就是來帶石虎去鎮上的。

石虎舍不得。守竹走了,土豆也不在了,石虎依然舍不得,這里有他從小翻滾的草坪土地,有他夏日里游泳摸魚的清清河水,有他和守竹土豆嬉戲玩鬧的回憶,有他童年的一切歡愉和悲傷。

還有在他寂寞的光陰里一直陪伴他的老人,與她的桃樹。

他離開時坐著車,回想起守竹離開時,大約是一樣的場景,只是車后面,沒有人,也沒有狗。

車子路過村口的桃樹時,要小心的繞過他,速度緩了下來。

桃樹下站著一個人,是張老太婆。

他從未有此刻驚悉她的蒼老,記憶里第一次見到她,她還有力氣舉著掃把追著他跑,現在的她已經直不起身子,臉上是歲月的勾勒的痕跡。

她走不動了,便站在自家門口他的必經之路為他送行。

現在是春暖花開時節,桃樹上的花朵朵怒放,襯著成為老人孤寂身影,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荒涼。

石虎想到昨日依依不舍的去告別時的情景。

他在張老太婆家里,遲遲不肯開口,他理解被留下的感覺,他被父母留下,被守竹留下,被土豆留下。

張老太婆也懂,她的生命里經歷比他更加刻苦銘心的分離,或許最終陪伴她的,就只有她的桃樹。

可是張老太婆早已告別了情感豐沛濃郁的年紀,歲月的辛酸把她變的更加的平靜和豁達,她并沒有表現出難過,一如既往的安慰他,傻娃兒,難過啥,去了鎮上就能上學讀書了,你不是最喜歡讀書嗎?還有那什么,什么果,去鎮上就能吃到了,你不是想了很久嗎?

“是蛇果,”石虎悶悶不樂的解釋道,“守竹去的是城里,我去的是鎮上,不見得有蛇果。還有,我不想跟他們走。”

“瞎說,哪有孩子不跟父母走的?”

“他們吃了土豆?!笔⒏呗暼氯?。。

“傻娃兒?!睆埨咸判α似饋?,褶皺更深了。

老人的身影漸漸模糊了,石虎輕輕閉上雙眼,他試著緩解內心的酸楚,這不是他人生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的離別。至少這一次,他不再被留下來,這么想,石虎覺得好點了。

鎮里的生活并不如預想的美滿,忙于賺錢的父母,感情生疏的兄弟,以及從小帶來的鄉土氣息,讓他與這個環境格格不入。

生命在不斷的接觸,也在不斷的釋懷。他離開了村里的時候也不知會去向何處,沒有留下新的地址,便再未收到過守竹的信。

聽說張老太婆,也在他走的第二年冬天離世,走的悄無聲息,如同一粒落進泥土的塵埃。

石虎的父母開了家小雜貨鋪,做了小買賣,石虎放了學便在雜貨鋪里幫忙。時光漫漫,他在歲月的磨練中成長為堅忍而平靜的少年,他不再像孩提時代那么容易傷感和懷念,童年的許多記憶也慢慢變得模糊,從曾經深刻的腦海里,逐漸成為一幅褪色的水墨畫,離他愈發遙遠。

9

石虎十六歲的時候,村里大面積改造,家里的老房子要拆,被告知需要辦些手續可以得到相應的補助,石虎隨父親最后一次回到村里。

少了孩提時代的鄉土氣息,少年成長的大方謙遜,父親忙著辦事,石虎便禮貌的陪村長聊天,眼前是曾經天天見面的長輩,身體有些發福,兩鬢斑白的發,殘存著歲月侵染的痕跡。

他們從守竹,一直聊到了村口的桃樹。

以前是張老太婆拼命護著,張老太婆走了之后,短期內沒有動土的計劃,那顆桃樹便一直留到了現在。

“終于要砍了啊?!贝彘L忍不住感嘆道?!皬埨咸?,走了后,反倒沒孩子去摘桃子,你說奇怪不奇怪?”

石虎笑笑,不知該說什么。

最后一次相見了,村長執意要送送他們。

出村的路上,石虎坐在車里,要了守竹新的聯系方式,忍不住問起了張老太婆的情況。

據村長說,石虎走的第二年秋天,有從城里回來的鄉人,回來時給家人帶許多新鮮玩意,包括零食和瓜果。不知道怎么的,本已足不出戶的張老太婆聽說歸來的鄉人帶了一種新鮮水果,叫蛇果。抱著一懷的桃子晃晃悠悠的走到他家,執意要跟他換兩個蛇果。

雖然住同村,一個住村口,一個住村里,張老太婆太老了,走走歇歇,竟走了一個下午。

鄉人看她如此執著,一邊把蛇果遞給她一邊笑,“老太太,你都沒牙了,為啥跑這么遠來換兩個蛇果?”

“我留給我娃兒的?!?/p>

鄉人又笑,“你娃兒不是跟著他媽去了很遠的城市嗎?這么多年不回了,還會回來不?”

“沒多遠,就在鎮上。”

鄉人覺得看著她花白的頭發心里有些同情,覺得她太老了,大約是有些神志不清了,記憶有些混亂,還停留在兒媳婦剛改嫁還沒帶著孩子走遠的時候。

鄉人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好心囑咐道,“回去時候小心點啊老太太。”

張老太婆充耳不聞似的,寶貝一般把蛇果抱在懷里。

回去已是夜晚,光線暗淡,眼神不好的老人,摔倒在了路上,被人發現時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村里人將她抬回家里,意識已經有些淺薄了,懷里緊緊抱著那兩個蛇果。

一口氣撐了兩個月,終于還是熬不過冬天。

走的時候,那兩個鮮紅漂亮的蛇果正好好的放在她的床頭。

村長說完的時候長長嘆了口氣,“老太太命不好,一輩子孤獨?!?/p>

石虎覺得心口被一塊石頭壓在,悶的緊。

他想透透氣,臉轉向窗外,剛好路過村口,看見那顆茁壯挺立的桃樹,老人孤寂蒼老的身影在記憶深處漸漸清晰起來。

天氣很好,少年覺得陽光有些晃眼,忍不住拉下了車窗,徒然間,透過玻璃,看見自己淚流滿面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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