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的青磚縫里又冒出了新苔。春日的雨絲斜斜地織著,那些墨綠的、淺灰的、暗藍的苔衣便順著墻根爬上來,像歲月隨手捺下的指紋。我蹲下身,指尖觸到磚面的凹痕——那是三十年前我用鐵釘刻下的歪扭小人,如今已被苔衣漫過,只余一點模糊的棱角,像被時光含化的糖。
木門的合頁在風中發(fā)出“咯吱”聲,像一位老人在漫長的午后打了個盹。這扇門曾被祖母的手磨得發(fā)亮,她總在門后藏一把曬干的艾草,說能擋住夜里的寒氣。那時我總覺得門軸里卡著星星,因為每到深夜,木門轉(zhuǎn)動時都會抖落細碎的光斑——后來才知道,那是門縫里漏進的月光,在歲月里積成了霜。
天井中央的石磨盤還在,卻早已停了轉(zhuǎn)動。父親曾在某個秋夜教我推磨,白花花的豆?jié){順著磨槽流進木盆,混著他汗衫上的稻穗香。如今磨盤上落滿梧桐籽,被雨水泡得發(fā)脹,裂縫里鉆出幾株狗尾草,在風里搖晃著,像是替時光打著沒有節(jié)奏的拍子。有麻雀倏地落下,啄食籽實,翅尖帶起的風掠過磨盤,恍惚間,我又看見父親彎腰撿穗的背影,在暮色里漸漸矮成磨盤的一道邊。
西廂房的雕花窗欞斷了半扇,玻璃早被換成塑料布,邊角處用鐵絲纏著,像一道永遠長不好的疤。母親曾在這窗前繡枕套,銀針在繃架上上下翻飛,繡出并蒂蓮的水痕。有次我偷拿她的胭脂,在窗紙上印滿紅紅的指印,她笑罵著要打我,手卻落在我辮梢,輕輕替我理順打結(jié)的發(fā)絲。如今塑料布在風里嘩啦作響,那些指印早已消失,連同繃架上未完成的蓮花,都成了箱底的碎布片,在某個梅雨天霉變,化作記憶里一點淡淡的黃。
最難忘的是后院的梧桐樹。當年需要兩個孩子手拉手才能抱住的樹干,如今已空心,樹洞被風雨啃噬成不規(guī)則的形狀,像時光咬下的缺口。我曾在樹洞里藏過玻璃彈珠、撕碎的作業(yè)本,還有給隔壁阿姐的情書——當然,最后都被雨水泡成了漿。去年臺風過境,斷枝砸在瓦上,驚飛了棲息的鴿子,卻露出藏在樹心里的蟬蛻,薄脆的空殼掛在新枝上,恍若某個夏天的遺骸。
午后的陽光忽然穿透云層,照在苔衣上,那些匍匐的綠意竟泛起微光,像誰把歲月磨成了碎金,撒在磚縫里。我摸著門框上的刻痕,那是成年后每次回家,父親用刀刻下的我的身高線,最后一道停在五年前,比他的眉骨低了兩指。此刻光影在刻痕上流轉(zhuǎn),仿佛看見少年的我踮腳比劃,父親的手握著刀柄,木屑落在他發(fā)間,像落了一場不會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