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看來，那些哭與笑、人與物、寂寞與美好，不過都是城南舊事而已。
換作十年之前，她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有一天自己會重新站回這片土地，重拾舊時光的枝枝蔓蔓。她獨自站在古都的城墻上，大風鼓滿衣袖，斷鴻江闊，她站在斜陽的余暉中，久久不愿離去。
街角的書店已經沒有了，小餐廳依舊保持原貌，推門進去，老板從吧臺后面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還是那副慵懶的腔調，歡迎光臨，隨便坐。她走到南側靠窗左起第二個座位坐下，沒有看菜單，隨口說要排骨飯和柳橙汁。服務員古怪的看了她一眼。餐桌的南側，巨大落地玻璃擦的潔凈，反射出她的輪廓。棉麻連衣裙，白色系帶涼鞋，一頭長發(fā)養(yǎng)得黑直，再不似當年傻小子的模樣。幼兒般的圓臉似乎還圓潤了些，眉梢一顆紅痣，眼角拖延綿長，無情的透露出十年的滄桑。
老板端了一杯茶走到她的對面坐下，目光灼灼的看著她。
“我們是不是見過？”
她笑了，”你都是用這么老土的方式跟你的女性顧客套近乎的嗎？”
“你高中是不是在這里上過學？”他緊盯著她。
他怎么可能記得她，當年的她，普通的就像城墻上的一株野草。
“我沒有在這里上過學，這次只是有事路過這里，之前也沒有來過”。她口是心非，并非刻意隱瞞，只是有些事不必說給不相干的人聽。
那些事，過去有十年了吧，不仔細去想，連她自己也不太記得起來了。這條街道在縣城以南，東邊是她的高中母校，西邊第一條小巷是她上學時候住過的地方。從東到西，一共兩千米，十五分鐘，兩千五百步。她背著書包第一次從小巷走出來的時候，看見巷口那戶人家在拐角處種滿了花，六月雨季，夏至未至，她在怒放的茉莉花香中與他不期而遇。
他背著畫板，騎著自行車停在她面前，朝她微微一笑，同學，不好意思，差點碰到你了。該怎么樣形容人生初見時的美好，是甜蜜中帶著酸痛，是漫天的花香在空氣中瞬間靜止，還是鏡花水月般的可望而不可即。在她的猶豫中，他帶著茉莉花香，徑直走進巷子里去了。那時的她根本沒有意識到，她就這樣毫無征兆，毫無準備的一頭跌進感情的漩渦中。
高中生活開始后，學業(yè)開始變得忙碌，人人自顧不暇。但是優(yōu)秀學生的事跡在課余總會被同學們爭相傳誦。她毫不費力的就知道了有關他的全部事情。一中實驗班的學生，家中背景深厚，個子高，校籃球隊主力。優(yōu)秀的人享用各種資源而日益優(yōu)秀，平凡的人在底層拼盡全力也依然平凡，一如她。
他從來也沒有認識過她，即使他們同住一條小巷，來來回回擦身而過不下上百次。他經常在那家小餐廳吃飯，她在路邊隔著玻璃墻望過他無數次，身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但這世間再沒有比置身人群中卻又獨自離開更可怕的事了。
她經常一個人來往，深夜下了晚自習也是一個人回家。有一次冬天，幾個喝醉酒的年輕人在巷口攔住了她，她脫不了身，又急又氣，非常窘迫。惶然無措之際，身后傳來一個聲音，這么多人，欺負一個女孩子，有些過分了吧。她回頭一望，燈光昏暗，他的身影將她籠罩，看不清切，但是她又怎么會認不出他。那片陰影，給她莫大的安全感。他俯下身來，溫熱的鼻息噴在她的耳邊，低語道， 等一下，我喊跑，你就使勁的往前跑。他們不敢拿我們怎么樣的。
他的話，給了她盔甲。
他上前兩步，擋開那些人，大喊一聲，跑！她拼了命的突破了重圍，大步向前跑，一顆心含在嗓子里，快要跳出來。他緊跟在她的身后，她奮力擺動雙腿，突然覺得無比愉悅，希望這道路能長一些，就這樣一直跑下去。
再次遇見他的時候，他身邊有別的女伴，或者說換了女伴，他的身邊一直有女孩子出現，模樣清純或者氣質優(yōu)越。他們直接從她的身邊經過。目光掃過她的時候猶如掃過了路邊的一株野草。她再也沒有勇氣去跟他道謝，或許是那晚的燈光不夠明亮，或許是內心深處的自卑刺痛了她。
有人說，總覺得三年的時光遙遙無期，但轉眼間就各奔東西。高三的時間緊湊，她換了住處，搬離了那條小巷。到如今，高中畢業(yè)相冊已經泛黃，她兜兜轉轉，換了經緯，變了模樣，一個人再次回到這里，逝去的是十年時光。
你有沒有覺得排骨飯口味有變？老板的問話將她從記憶里拉回。
恩，加了咖喱。她脫口而出，頓覺失言。
老板笑了一下，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他起身到前臺的墻壁上摘下一幅畫遞到她的手里。她立刻怔住了，是一張素描，畫著一個短發(fā)的女孩子，眉梢眼角赫然一顆紅痣！而在那幅畫的角落，清晰的寫著那個在她從來沒喊出口的名字。
她內心一陣顫抖，一時間想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你從哪里得來的這幅畫？她感覺自己的聲音都在顫抖。
以前一個老顧客送我的，他高中畢業(yè)后，準備出國的前一天，送了這幅畫給我，說畫的是他喜歡的一個女孩子。只怕以后再也見不到了。但是記得這個女孩子經常從我的店前經過，希望有一天如果她再進來店里，能看見他畫給她的畫。
他…..這幅畫的作者現在在哪里？
不知道，他沒留下什么聯系方式，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她結了賬出來，街道還是十年前的樣子，仿佛亙古不變，樓頭高聳，古道巷陌，飲食人家，它們站在陽光下，沉默無言而又散發(fā)出一種來自遠古的悲涼，美的讓人震懾。
她遠遠地聽見小巷的風傳來十年前的話語，同學，不好意思，差點碰到你了。這個聲音，一下子擊中了她的心底，某個柔軟的地方裂開了，甜蜜的疼痛讓她眼里盈盈盛滿了淚水。她看見了十年前在巷口拐角處的自己。
少年的你，是不是還在等他，還在急切地向來處張望…..
她靜聽自己的腳步聲，在街道回響，從漫漶走向清晰，又從清晰走向漫漶。 整個世界仿佛都被茫茫的水汽氤氳了，可是她突然不怕了，她不再自卑自憐，她不再孤立無援，她的靈魂在十年后的這里找到了安妥之地。
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遺憾的事情，有多少誤會和錯過。對于古老的城南，不過漫長時光里的一件舊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