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圣經創世紀的頌聲放在姥姥的耳邊,姥姥說,今天星期幾?不是星期三吧。
以前,星期三和星期五的廣播里會有圣經的節目,每到夜幕黃昏的時候,姥姥就會打開收音機,熟悉的男聲“耶穌......”和諄諄地女聲在四十個平方的屋子里綿綿的說,姥姥總會把聲音擰小。
“我不識字,要是我認識字,這本書我早就看完了……”姥姥上教會需要抄寫圣經,益處是認識了一些字,每回下課她總借了同學的本子讓我給她抄一份,那個薄薄的綠本子,封面是牡丹花,一朵大紅一朵粉紅,藍色圓珠筆油跡時間長了暈染開。《舊約全書》那些段落和遣詞用句不符合傳統規則,我總弄不明白,后來看到白話文的圣經故事總仿佛有似曾相識之感,那幾年抄了好幾本,趴在長條凳上,看著院子里的梔子花,數著屋檐下落的線,等到雞上籠的時候,姥姥會說收起來吧別把眼鏡看壞了。
姥姥的手在顫抖,眼睛也睜不開,八十七歲了,眼前這個老人是我記憶中那個穿著格子呢大衣、出門前必須攏一攏頭發的老人家么?
家鄉正在以日新月異的速度發展著,聽說有帳篷酒店一晚上一千了,曾經的大人們都老了,曾經的老人都小了,縮小了,衰老了,一邊是高高聳立的陌生的小城,一邊是越來越小縮在輪椅上一團的親人。
“當初怪我,你媽媽問我,我說大模大樣挺好的......”姥姥的記憶停留在2007年,那年我舅舅結婚,還有,我結婚。
那年的前一年,安徽大水,房屋倒塌,鵝卵石鋪陳的老路消失了,家里蓋起了二層樓,夏天的時候打樁,天太熱,姥姥自己端盆水澆地,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她利利索索的時候。那時候,院子里的梔子花還在開,壓水井也還能出水。
偏癱后遺癥的原因,姥姥自己拿不起來腿,需要別人幫忙把腿抬到輪椅的腳踏上,藏青色褲子下面裹著的腿,瘦。
不用掀起褲腳,我也記得她腿上那虯起的青筋,小時候我問姥姥,為什么這么多呢?密密麻麻看了挺嚇人的,姥姥說年輕時干活干熱了,舀上一瓢水就喝,然后就這樣了。后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的腿,聽說是靜脈曲張,長期站立的人容易得,姥姥的說法無從考究,只知道她年輕時很苦很苦。
“現在方便啦,以前我回家要經過八個縣,走路得七八天......”姥姥娘家在遙遠的別的地方,九十年代初她和姥爺回去了一趟,背回來好多芝麻什么的,統統做了芝麻糖喂進了孩子們的肚子。姥姥的爸爸是教師,我常想,是不是這個原因,姥姥說話才特別有智慧?我怎么就那么愿意聽呢?語氣不慌不忙,從來沒把我當小孩,看到我總是一邊說說哎呀家里沒有什么好吃的,一邊掀開家里的鐵桶拿好吃的給我。
沒有晚飯的時候我就溜到姥姥家去,總是能看到姥姥在長長的案板上包著韭菜饃饃(長條形,卷幾層,中間嵌有韭菜粉絲等,蒸好切段,以后也可以貼在鍋邊至金黃),還有一種俗稱“老牛皮”的吃食,也是小時候很喜歡的。
下雪的時候,姥姥會把蒸東西才會用的“紅”拿出來(一種食用顏料),折幾枝梔子一尺來長,兩個瓷杯底上蘸一點紅,杯里裝滿雪,夾著樹枝對起來,像這樣克隆五六個,遠遠的看上去,綠葉襯著紅桃,特別好看,別名“雪桃”,08年的時候第一次在外過年,看到孩子和雪,就著紅紙也做了這個,其實當年兔子燈也玩過,不知道為什么對這個印象那么深。
記憶好像是醬起的一鍋湯,隔著歲月,釀了心酸。姥姥家的樣子永遠都能記得:天花板上糊著的白紙的頂棚,和鄰居隔著的竹枝和著泥的山墻,木頭楔子的屋頂,兩口大鍋中間隔著兩口小鍋熱傳導做好飯后可以直接洗碗的水,還有那鍋洞里放進去甕著想像著香甜、等到土鍋涼透了還半生不熟的紅薯。
還有常年定期開放的梔子,紅褐色的壓水井,栽著罌粟和月季的花園。
小學時剛去姥姥家,洗頭發用了兩盆水,姥姥說可以啦干凈啦,小嘴一撅不愿意,現在想起那個倔強的少年,就那樣頭發濕漉漉的,跑去了學校。
后來看到汪曾祺在《人間草木》里寫梔子花:梔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處微綠,極香···香得撣都撣不開,于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還記得姥姥總是摘了幾朵,送給每天來家里打水的客人,真香,姥姥一邊說,一邊放在鼻子下面聞一聞點一點頭,有點沖人(太香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