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脫自卑的關鍵在于放棄對自我的關注。真正的自我接納不是認為「自己很特殊」或者「自己很優秀」。真正的自我接納意味著不再追問:我看起來是不是足夠好?——艾琳·肯尼迪-穆爾「學會接納自我」
自卑感常常源于未能滿足的歸屬感(聯結感)。若一個人能意識到自己值得被無條件的接納,在社會中擁有歸屬,那他就不會耗費精力在證明自己「足夠好」或是一個有價值的人上面,不會在與人交往時時常擔心自己是否夠格,能被人喜愛。歸屬感最早建立于我們和父母之間,隨著成長,范圍不斷地擴大。「嬰兒仰望他的母親,在母親的眼中看見自己」,溫尼科特強調母親溫暖、積極的回應能讓嬰兒相信自己的價值。同樣,從他人的接納中,我們看到了自己被人喜愛、受到重視,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有價值的人。我們在家庭、朋友、工作單位等共同體中所體驗到的歸屬感,以及我們關愛他人和社會,與他人合作、做出貢獻的能力,就是阿德勒所說的「共同體感覺」(也被譯為社會興趣)。共同體感覺可以讓我們以一種積極的方式超越自卑,并幫助我們完成人生的三大課題——工作、交友、親密關系。
在阿德勒看來,心理治療的主要目標就是幫助來訪者發展共同體感覺。他將共同體感覺描述為「用對方的眼睛去看,用對方的耳朵去聽,用對方的心去感受」。培養共同體感覺意味著與他人建立具有(無條件的)尊重、信賴、平等、合作、同理心等特征的橫向的人際關系,意味著突破自我中心,學會關心他人、貢獻他人。現在,貢獻這個詞有時成了對自我犧牲的歌頌,但阿德勒所說的貢獻和我們日常所說的貢獻不太一樣,很多時候指的是我們對他人由衷的給予,它所追求的是一種互惠利他的人際關系。
貢獻他人既是對歸屬感、價值感(從對他人的貢獻中,我們更容易體會到自己的價值)的滿足,也是對生命意義的回答。阿德勒指出,意義必定建立在與他人的聯系之上,從單獨的一個人身上是找不到意義的。「意義在自身之外」,所以我們需要擴展自己,而不是局限于小我。埃里克森對于人生不同階段的自我發展任務的探討,同樣說明了這一點,從親密關系,到職業鞏固,到繁衍和傳承,再到意義守護者,我們關心身邊的朋友、戀人,關心下一代,關心共同體的福祉,甚至是整個人類,自我的發展正是一個從小我走向大我,自我范圍不斷擴大的過程。
不過,我并不認為貢獻他人是「唯一解」,不是只有通過貢獻他人才能實現意義。對于找到生命意義的方式,弗蘭克在「追尋生命的意義」中作了很好的總結:1.通過創造、工作或獻身于某項追求;2.通過愛一個人;3.通過面對不可避免的苦難時我們所選擇的態度。它們不是每一個都能歸結為貢獻他人。喬布斯從所愛之事中發現意義,這類意義通常只是來自于對于手上這件事情的沉迷。當然,學會關心他人有它的好處,它避免了過度的自我關注。而正是過度的自我關注會讓我們容易懷疑自身的價值,無法專心地投入生活。
阿德勒將貢獻他人視為個體最理想的目標,認為心理健康的人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愿意成全他人的幸福。因此,他特別關注家庭、學校對于兒童的共同體感覺的培養。當我們與他人形成溫暖、親密的人際關系時,我們體驗到融入群體的歸屬感,而在歸屬感的基礎上會產生關心和貢獻他人的目標。歸屬感的提高需要雙向的付出,它既包含接受別人給予的愛,也包含我們給予他人的支持,為他人付出。建立溫暖、親密的人際關系的能力是決定一個人積極發展、未來幸福與否最重要的東西,對此,哈佛成人發展研究或許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據。
心理學家瓦蘭特發現,個體在成年早期與他人建立親密的人際關系的能力顯著地預測了晚年(60—80歲)的人生成就和幸福,而其他變量(如:社會階層、收入、智商、體格)都未能發現這樣的關聯。為了說明親密的人際關系的重要性,瓦蘭特介紹了其中一名被試 Godfrey Camille 被愛改變的故事。Camille 在被研究的人當中擁有最糟糕的童年,他在孤獨和父親的體罰中長大。在研究開始時,他的人際關系非常的貧瘠,缺乏被愛的童年所帶來的不良的應對方式,常常讓別人覺得他難以相處,畢業后無法適應工作時他還嘗試過自殺。一開始研究者給他的性格評分打了最低分,但當研究追蹤到 50 歲之后,他的積極發展各項指標的得分變得很靠前。他成為子女眼中的模范父親、關愛病人的醫生,擁有了成功的親密關系。
改變的背后是畢業后發生在他身上的兩件事情,一是他從心理咨詢中了解到自己不良的應對方式及其背后的需要,他開始理解和接納自己,并逐漸采用了更成熟的應對方式;二是 35 歲時他因為肺結核住院一年,療養院充滿溫暖和愛的氛圍,同時照顧他的是一位非常善于接納和關愛的護工。在療養院的一年所得到的愛,徹底改變了他。
上一篇筆記講到超越自卑有兩種途徑,基于縱向關系的追求地位和成就,基于橫向關系的愛與被愛,這里我們還需要回答一個問題:為什么很多人會選擇前者而非后者作為他們的目標?因為他們的價值感、歸屬感(聯結感)等基本心理需要沒有得到足夠的支持。
一方面,當我們對價值感、歸屬感的需要一次次地受到挫折后——例如一個人小時候時常受到父母的忽視或傷害,他可能會認為自己不被喜歡是因為自己「不夠好」——我們會轉而追求那些替代品,讓自我價值和外在的結果、評價掛鉤,并錯誤地相信「等到我變得特別,變得優秀了,就會有人愛我了」,這成為了無法實現的目標。另一方面,是因為環境和經歷給我們灌輸了一種信念——我們相信價值感、歸屬感的獲得是需要基于某些「條件」的。我必須足夠好才會被愛,我需要足夠優秀才會被他人接納為朋友,我需要取悅他人、迎合他人的期待——從而渴望得到他人的認可、非常在意別人的看法(而不是遵從自己內心的想法),等等。
當自我價值取決于外在的結果和評價時,我們對自己是有條件的接納(只有達到某個標準,或得到他人的認可時,我才是有價值的),從而陷入了一個證明自己的思維牢籠。如果一個人的自我價值總是隨著外界的肯定與否定起起伏伏,一次失敗或他人的否定(或沒能得到認可)也能給自我價值帶來很大的沖擊,那么對失去自我價值的擔憂將永遠懸在他的心上,讓他疲憊和焦慮,而自我價值原本應該是自己給自己賦予的。
「我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值得他人交往的人」,大學時我曾經告訴一位同學,我在與人交往時會有這樣的擔憂。當然,她很驚訝我會有這樣的想法,于是問我「那你覺得我們和人交往是為了什么呢?」那個時候,從理性上,我當然能看到這種自我懷疑和否定的不合理性,但是我還是很容易產生這樣的想法。
我們在人際關系中的退縮,都是源于消極的自我概念(例. 我是一個沒有價值的人/我這么無趣,別人是不會喜歡我的),而消極的自我概念則是由于我們對自己有條件的接納。所以,一個人若想將他基于縱向關系的、證明自我價值的目標轉變為基于橫向關系的、發展共同體感覺的目標,改變的第一步就是學會自我接納。
阿德勒療法提出,咨詢者要保持(無條件的)尊重、積極關注、同理心的態度,關注來訪者的優勢和資源、努力和進步,幫助他建立積極的自我概念、樹立信心和樂觀,這是一種「鼓勵」和「賦予勇氣」的姿態。其實,我們對自己有條件的接納,既來自身邊的重要他人對我們有條件的接納,也來自這個充斥著評價體系的環境。無條件的接納彌足珍貴,我們能從他人無條件的接納中,學會接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