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霞坐在黃沙里,雙手撐著腦袋,靜靜地望著那輪晚陽緩緩沉入大地。
我將那把紫青寶劍舉過頭頂,把劍身拔出了劍鞘,在空中胡亂揮舞了幾下,嬉皮笑臉地問:“紫霞,你說誰能拔出這把紫青寶劍,誰就是你的如意郎君,喏,沒想到我們?nèi)绱说菍??!?/p>
紫霞回過頭,望向我輕聲道:“是啊,至尊寶,沒想到我們?nèi)绱讼嗯洹!?/p>
我揮劍的手停滯在空中,然后望向紫霞,紫霞正盈盈笑著,一雙好看的眸子仿佛秋水瀲滟。
我的心猛地一顫,然后像是觸電一般丟了手里的紫青寶劍,連忙擺手道:“和你開個玩笑,紫霞仙子,別當真?!?/p>
紫霞并不言語,而是不再看我,向后一躺,整個人躺在沙丘上,眼眶里不可抑制滾出的一大顆晶瑩淚珠,終于又滾回了眼中。
入夜的沙漠很冷,月光傾瀉而下,連砂礫都帶了砭人的涼意。
紫霞突然開口道:“等下我姐姐來了,至尊寶,你可千萬要救我?!?/p>
我打了個響指,信誓旦旦道:“包在我身上。”
半柱香之后。
我懷里抱著那把紫青寶劍,發(fā)瘋地往前跑,身后,已經(jīng)不再是紫霞的青霞一副非要我命不可的架勢。
我心里已經(jīng)將紫霞罵了一千一萬遍,恨恨道:“紫霞啊紫霞,不帶這么坑人的啊。”
終于,我一個踉蹌,摔在了地上,紫青寶劍跌出懷里,裹挾著刀鞘斜插入前方不遠處的沙漠里。
青霞一腳踩在我胸口,我頓時感到呼吸一滯,青霞不停按壓得指關(guān)節(jié)咯咯作響,看得我背后冷汗涔涔。
“紫霞那個小賤人呢?”
“別玩了,行不行,姑娘,跑了大半夜,你不累嗎,我們先回去泡個腳,睡個覺,明天早上我在陪你找那個……那個小賤人。”
“誰用你陪,告訴我她在哪,我現(xiàn)在就要去殺了她。”
我胸口一陣劇痛,然后喉嚨里涌出一大口血,眼睛一黑,差點就要昏死過去。
“你玩真的啊,大姐?!?/p>
青霞腳上力氣松了松,繼續(xù)逼問道:“那個小賤人到底去哪了?”
“就在這啊,你自己不就是紫霞嗎?”
“臭小子,你玩兒我?再不說我一腳碾死你?!?/p>
“施主,何故無端傷人性命。”沙漠里突兀地冒出個一身僧衣的和尚,手里撐著把熠熠生輝的禪杖,單手豎掌,畢恭畢敬道,“我見兩位都不像是窮兇極惡之輩,不知何故要喊打喊殺?”
青霞聽得眉頭皺起,出聲打斷道:“禿驢,你佛法很精深啊?!?/p>
那和尚朝我露出一個得意地眼色,躬身作揖道:“小僧雖無法力,但對佛理鉆研略有小成?!?/p>
然后青霞沖過去一腳踢飛了禿頭和尚,拍了拍手,大功告成道:“原來是嘴炮選手,天真?!?/p>
看得我都替那和尚心疼。
青霞剛要轉(zhuǎn)身繼續(xù)對付我,那禿頭和尚卻又從沙漠里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
我朝他伸了伸大拇指,和尚朝我眨了眨眼,表示心領(lǐng)神會。
青霞咦了一聲,沒有繼續(xù)去揍那和尚,不動聲色,靜待下文。
“姑娘為何非要殺你妹妹不可?!?/p>
“她在外面到處散播誰能拔出這把紫青寶劍,誰就是她如意郎君的消息?!鼻嘞夹σ鈿埲痰溃扒『帽晃铱吹竭@小子拔出了紫青寶劍,而我和紫霞共用一個身體,你說我要該如何?!?/p>
“原來如此?!焙蜕袑⑹稚隙U杖插入沙中,雙手合十道,“小僧法號玄奘,也愿意一試?!?/p>
然后他一步上前,從黃沙中抓起那把紫青寶劍,舉過頭頂,一手握住劍鞘,一手握住劍柄,然后噌的一聲,將劍身抽出了一寸有余。
月華照耀之下,劍身清亮如秋水,玄奘抬頭望向青霞問道:“這樣足夠了嗎?”
我心頭猛震,仿佛有什么我最值得引以為傲的東西,突然一瞬間,就變得一文不值,難受得我?guī)缀趼錅I。
然后那個禿頭將手里的紫青寶劍用力一扔,青霞一挽手,將劍穩(wěn)穩(wěn)抓在手中,扭頭朝我道:“臭小子,現(xiàn)在懂了嗎?”
青霞不再理會我,而是孤身一身迎著那輪明月走入了漫漫荒漠。
我心頭難受得有些發(fā)苦,原來什么狗屁的如意郎君,都是唬人的東西。
我站起身,捂住疼入骨髓的胸口,剛要邁步,卻突然想到,既然每個人都能拔出那把紫青寶劍,為什么她偏偏要把寶劍丟給我,然后告訴我那個拔出紫青寶劍就是她如意郎君的故事。
難道?
難道紫霞從頭到尾都只想讓我一個人拔出她的那把紫青寶劍而已?
我一個踉蹌,終于支撐不住,一聲悶哼,砸在了沙漠中,再也無力動彈。
禿頭和尚將我攙在懷里,朝著青霞離開時相反的方向,撐著禪杖,一步步走遠,我依稀聽到他口中喃喃了一句:“我的傻徒兒啊?!?/p>
而今取經(jīng)歸來已有一千多年,昨日閑來無事,我便去了師傅的書店看他,他躲在一大堆佛家典籍后面,安靜盤弄著手里的菩提念珠。
見我進了門,他眉眼低斂,突然開口道:“悟空,為師犯了戒,曾騙了你一次?!?/p>
我望向他的一雙眼,澄澈明亮,卻仿佛有了些落寞神色。
“那次我在青霞和你面前,以我九世轉(zhuǎn)生修得的通透心境,將紫青寶劍拔出一尺,卻已是我的極限。”
“你與紫霞仙子,確實是天注良緣?!?/p>
“紫霞說的那個故事,是真的?!?/p>
師傅頓了頓,手中盤動念珠的動作一停,面容悲憫道:“可縱是良緣又能如何,若是讓你們再多走半步,你……”
我愣在當場,渾身一顫,平靜千年的心境不自覺地泛起陣陣漣漪。
我與師傅一時沉默無言,書屋里一陣清風吹過,上百本佛家典籍被風吹得一頁頁翻過,如同走馬觀花,檐下鐵馬,也不時發(fā)出清脆悅耳的陣陣聲響。
我靜靜抬頭透過窗望向西天,晚霞似血,美得動人心魄。
如來依舊是如來;紫霞依舊是紫霞;而至尊寶卻永遠不是至尊寶了。
良久,我閉上眼忍住眼中淚水,輕聲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