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的時候,人們都穿著笨重的棉襖棉褲。 是夜里,我當時迷迷糊糊地在睡,睜開眼,發現燈亮著,炕頭掛著床單,有穿白大褂的醫生,小腳的太姥姥站在炕沿邊兒,還未等我喊一聲媽,我聽到了她的哭聲。
她生下來就好看,胖胖的,家里有一張她七八個月時的照片,笑若春花。拍完那照片,她得了肺炎,我每天陪媽去醫院給她打針,她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半個月下來,小屁股被扎成硬篩子。我那時候就知道疼她,用熱毛巾給她敷,水燙,毛巾在我手里掂過來掂過去的舞。
熱敷她也哭,且哭相難看,嘴撇得像瓢兒,接著就不見了眼睛,然后一張臉生動起來生動起來。整整一個月,她的哭聲壓過弟弟捉來的蛐蛐的叫聲。
她是我的妹妹,坐著計劃生育的末班車到我家,差點讓父親傾家蕩產。她來的時候我正處于生命最活潑的前七年,我長大的時候她也一天天長大。
一起出去,外人都說,一看就是親姊妹,太相像了。我卻始終認為我要比她生得好些,她是單眼皮兒,我是大眼睛。她自然不服氣,說我的身材不是苗條,是棍兒,眼大無神不如丹鳳慧眼。氣質更不行,她是凜然的不可接近,我是委婉的讓人欺負。蘭和草的區別。
她名字極多,爸爸的同事叫她冬梅,弟弟稱她蒼蠅,二妹叫她老鷹,我喚她四兒。她的大名叫英,她有文化后,改為瑛,自認是瑛瑤其質,其實是似玉的美石,歸根結底也是石頭,所以,四姐妹中,她硬邦邦最有棱角,最有個性。
小時候經常把她丟了,春光汩汩,我們一起去苗圃撿柴禾。待我們三個大的抬著一大筐柴禾回家,媽肯定要問,四兒呢?我趕緊返回去找,心里恨是恨,但知道這小東西是萬萬丟不得的。她小臉紅撲撲地睡在一堆樹苗邊,背著她回家,并不覺得很累,大抵因為是妹妹。
若干年后我背著她的兒子說小時候背你,老了還要背你兒子,她反唇相譏,說我閨女的尿片她洗過無數,等我老了,讓她兒子背我。
之后的記憶有點空白。她上小學時候很優秀,上初中我就到外面讀書了。那時候,她最盼著我回家,我會買一提包的小葉桔給她們,還有我穿小的衣服,她可以直接跳過二姐自己接茬,然后就是打架,她總是和我對著干,搞得我回家就想走,走了后又想她。記得一次她和弟弟合著了一封信給我,晚上我拿手電一再的看,看得眼淚汪汪,發誓將飯票省下來給她買好吃的,回家不再打架,歸時,卻還是因為她不幫媽燒火,吵得不可開交。
上中學的時候,她很叛逆。她討厭的老師是教過我的老師,她甚至不去上人家的課。那老師長吁短嘆:妹妹不如姐姐!她斜睨人家,不動聲色,期末將那科考了滿分。
她上高中的時候我談戀愛,第一次見姐夫我說你要喊哥,她的脖子扭出八十度,理都沒有理那人。高三的時候她幡然醒悟,寫信說:姐夫,一直怨恨你分走了姐姐對我的愛,如今,懂了,其實是多了一份。
我心里一直內疚的是她上大學是一個人去的,當時我對工作的熱度和忠誠度是一百一,對親情有點淡漠,覺得讓她鍛煉也好。可是后來我一直內疚,她是有姐姐的,父親舍不路費,我竟然也舍不得,認為可以做她一個月的生活費。
然后就是她結婚,我至今也奇怪我為什么那么熱愛教育事業,五一去看了她,七天后的婚禮就沒有請假。妹夫說,國務院總理也不會這么忙吧,離了姐地球一樣會轉,這話烙在我心上。她的婚禮不見姐姐,有淚還有我無盡的愧疚。
記得她小的時候,靠在我的身上,稚氣未脫,說,姐,長大了,我掙錢,給你買樓住。我住東邊,你住西。長大了,都有樓住了,卻是千里。
遠風吹散又相連,回回夢著,似在眼前,次次想著,是愛也是暖。 的確,這世上有一種割不斷的感情,那是姊妹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