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旁邊坐著她,很自然地。而臺上的學校領導不知道在講些什么。
禮堂是大理石建造而成,而墻壁內側又被砌上了一層純白的瓷磚,從質地純正的大片木地板的邊緣開始往上蔓延。接近頂部的瓷磚被烤得微微彎曲,連接著的略帶弧形的天花板高高地盤踞在上空如同天幕,繁多而華麗的吊燈刺激著燈光下擁擠而木訥的人群,臺上領導被音響放大數倍的聲音雄壯地回蕩在人群中間。
我坐在禮堂左邊的區域,離主席臺距離適中的位置。我的左手邊是她,她的左邊是過道。我既沒有預料到她會坐我身邊,也沒有排除過這種可能性。
我轉向她,看到她只是在聚精會神地聽著臺上的人講話,長發遮擋下的側臉滴下完美的弧線,似乎完全沒有注意身旁坐的是誰,就像老朋友見面而被時光遮擋了記憶。我看著她以及她身后天窗淌進來的陽光,想設法引起她的注意,于是欲言又止,半舉起手臂又放下,鞋子不安地在地上摩擦——但是緩慢的思維不能給我任何關于如何正確行動的啟示,而事實上我也沒能取得任何效果,她不為所動地目視前方,胸脯隨著呼吸緩慢地起伏。我仿佛完全喪失了思考和控制身體的能力,只聽到耳邊有個聲音不停地對我說:“天啊你看看,這真的是她,這真的是她,這真的是……”音量從單薄的耳語聲不斷變大,我隨之感到眼睛采光能力開始急劇地減弱,眼前的一切幻化成旋轉的黑色粘稠狀物質,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被無情地堵塞。隨后,我驚恐而迷醉地看到黑暗中周圍所有的人站起來朝我嘶吼,高頻的尖叫聲像是白色的冰原,耳膜完全失去了形狀,被往外撕裂成了一條條繃緊的線,而磅數還在不斷地加大,我只好死死地閉上眼睛絕望地等待自己身體瓦解的一刻……
這時候她忽然嘆了口氣說:“你啊。這幾年過的怎么樣?”
一下子安靜了。我仿佛獲得了新生一樣重新睜開眼,又過了好幾秒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啊我們也有幾年沒聯系了,她當然不知道自己的近況。而同樣我也不知道她的。
“還不錯,還不錯。”我笑了笑說。
是真的還不錯嗎?我努力回想,卻想不起自己的生活。能想起的只是夢里見到的她,她夢魘般吐出的只言片語,神秘而天真的瞳孔,誘惑而無辜的唇。
正如眼前的她一樣,仿佛從來沒有說過那些冰冷而嘲笑的話。
禮堂響起一陣掌聲。我這才從思緒里回來,急忙看向她,怕自己剛才錯過了她的哪句話或者某個表情。
可是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的腳尖。
我試探地說:“我聽說了你的近況了,不小心聽說的。”
她抬起頭來莞爾一笑:“是啊,他很好。”
我又一愣,隨后點了點頭。
突然她上身朝我湊了過來。她眼睛一直保持朝前看著,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而腰際以上緩緩地向我傾斜,每一寸,每一度,側臉真實地向我靠近,一厘米,一厘米。我的心跳陡然加快,全身的血管瞬間漲滿,如同瀕臨被壓碎的雞蛋,絕望地感到自己的皮膚隨著她的靠近而不斷碎裂,在她呼吸的熱度的摧殘下靠近死亡。
就在即將觸到到我的臉的時候,她突然縮回去了一點。我心里也隨之一陣輕松和失望。
她只是向我耳語了一句:“你信嗎?”
我當然信,我跟她說。我跟她說:“我信,你們會很好。”雖然我很想不信。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說這個,我應該感到很憤怒,但是我心中卻突然升起了強烈的期待。
她笑著退了回去,繼續把注意力轉移到臺上面領導的講話上。
我身邊這個女人,是我每日每夜瘋狂的,失去的,嫉妒的,悔恨的,不甘的,失落的,空虛的,狂亂的,瀕死的,排斥的,沉溺的,病態的……而她今天就在這,我觸手可及的地方,真實地對我吐氣耳語,真實地在燈光下閃耀著,如同我努力刪掉的所有關于她的一切的剪影,郁郁寡歡以及閉目苦笑。
可是她不應該對我說這個。她不應該出現在這里。
我要清醒,我有很多武器,我可以有足夠的理由去恨她,我在她之后也又愛過很多個女人,今后還會愛上別人,然后有一個完整的生活。無疑,我已經忘了她了。
于是我醞釀許久,深吸一口氣,故意輕薄地挑起嘴角對她說:“但是我信不信,又有什么關系?”
正如我期望的。她臉色一變,轉過臉,難以置信地盯著我。
外面起了點風,從兩側沒有關住的門里進來,把主席臺上的暗紫色流蘇帷幕高高地吹起。領導在臺上不安地扭動了一下,咳了一聲。
“你太過自信了。”我情緒激動地說,“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擊潰我?你以為我愛過你?你難道沒有想過有這種可能性,我以前所做所說的一切,都是騙你的,只不過是因為空虛寂寞而已?”
紙鶴用寫日記的彩紙小心地折成,完全沒用想過自己的命運。
“都是假的,哈哈。你甚至還為‘你是為我而生的’這種低級的謊話動情過嗎?或者為每天陪你聊到深夜的無聊的舉動而感動?你真的以為我很在乎每星期上計算機課的那幾分鐘瞞著老師看你的留言?怎么可能,這根本就不是正常人做出來的事情。你現在不覺得自己幼稚的可笑嗎?”
郵箱吞噬掉信封,里面的紙鶴似乎在發出哀嚎。
“而你今天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竟然還坐到這里來,更可悲的是這些年來你竟然一點都沒變,就跟上面講話的那個白癡一樣了無趣味。我根本就不愛你!
紙鶴已經腐爛,但是這一刻突然又不甘地顫抖了起來。
“你不要以為你對我有很大優勢。我知道我為什么會整天夢到你,是因為我恨你。我嫌你走的不夠干凈徹底,雖然我們之后再也沒有見過。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在夢里你說那些話是什么意思?無聊而庸俗的字眼,造作無辜的眼神,太容易看破了,就跟你今天一樣。難道今天你也只是在夢里?我倒是希望這樣,哈哈!”
我放肆地笑著,笑著。可是忽然我發不出聲音了。
因為我感覺到我的手上仿佛被澆上了一杯水,太熟悉的涼意。我緩緩地低頭看,果然是她的手。
跟幾年前一樣的感覺,絲毫未變。
“不要這樣……”她幽幽地說,“如果我回心轉意了呢……”
她尾音落下的一瞬間,我感到整個禮堂突然地劇烈震動了起來,墻壁里隱約地可以聽見一些碎裂的聲音,瓷磚一些小裂縫里震蕩出蒙蒙的灰塵。窗外,天空一改之前的晴朗,陰沉得可怕,狂風把門完全吹開,禮堂內的灰塵夾雜著凌厲的樹葉被肆虐地卷起。此時我環顧四周,除了她我已然看不清任何東西,臺上領導講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
然而她的聲音卻在周圍墻壁的碎裂聲中越來越大:“如果我一直沒有放棄過你……如果我還愛你……”
禮堂弧形的天花板已經坍塌,大塊的石頭和帶著電流的燈泡墜落下來,在半空中相互碰撞,狠狠地砸在我們周圍;地面也開始劇烈地震動,木地板在中間被拉開鴻溝,把禮堂前后一分為二。主席臺上的帷幕瘋狂地搖擺,流蘇嫵媚地纏住領導們肥胖的身軀,隨著裂縫的擴大離我們越來越遠。下面的人群也已經恐慌到了極點,哭喊著四散逃跑踐踏,不幸被石頭砸到或者掉入地縫中的人們發出陣陣哀號。
她動作輕柔地把手伸進上衣口袋里,小心地拿出一只千紙鶴。帶著隱約筆跡的紙鶴在眼前出現的一刻,我不禁開始渾身發抖。
“你以為它們都哪兒去了,然而我一直保存到現在……
”一切跟你想象的都不一樣!”她突然抬頭,直視我的眼睛。
地上的裂縫終于擴展到了我們坐的地方,可以聽到從地下傳來的震耳的轟鳴聲和巖漿的流動聲。我們兩人周圍的椅子一個個輕易地碎裂,飛旋的灰塵讓人感到無法呼吸,掉落的碎石把我身上砸出血跡。而她靜靜地牽著我的手,略微泛紅的眼睛里充滿欣喜和愛意,輕紅的嘴唇微微地顫抖。
“我說的我愛你,一直都是真的。”她哽咽著說。
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眼淚抑制不住地落下:“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我一直在等著你說這句話的一天,我相信會有的,而我的希望終究沒有落空。相信我,我一直都愛你,永遠都是,你從來沒離開過,以后更是不會!”
地上的裂痕蜿蜒前行,在我們身下碎裂。于是伴隨著石粒和椅子的碎屑,我們開始急速地往地下墜落。但是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我們只是牽著手,深情地凝望著對方。
急速下降。下面是血紅滾燙的巖漿,嘶吼著翻滾,向上騰起的熱浪拉扯著我們的衣服和頭發。
不對。我的腦子突然間在熱浪中變得清醒。我覺得整個事情完全沒有理由變得這么美好。
我聽到了巖漿里的嘲笑聲,和人們死去時的殘忍。臨終的悔恨和嫉妒,難以忘懷的痛苦,被拉扯蹂躪折磨的快感。我的整個身體被熱氣熏騰得接近融化,然而始終緊緊牽著的她的手,仍然是那熟悉的溪水的溫度。
“不對!被巖漿吞噬的最后一秒,我突然明白了,用盡全身力氣吼了出來,“不對!你已經消失了!”
一剎那,我停止了墜落,萬籟俱靜。時間仿佛倒流了一般,我們被托著迅速上升,地上的裂縫也開始合攏,禮堂迅速地重新搭建好,人們找到自己的位置靜靜地坐下。我們還是坐在禮堂左邊的區域,很自然地坐在一起,聽著領導冗長的講話。自始至終,我們都牽著手互相凝視,從來沒有改變過。
我還是贏了。
她嘆了口氣,輕輕地放開了我的手,站起身來,往禮堂外走去。留下我一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感受著手上存留的她的溫度,大腦一片空白。
禮堂一片掌聲,領導滿面笑容。
當她的身影終于消失在門口的時候,我重重地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猛地跳了起來,咬著牙瘋狂地追了出去,心如刀絞,頭痛欲裂。我后悔自己之前的太過聰明,后悔沒有留住她,后悔自己的悔恨。不過我瘋狂地在心里安慰自己說,我還可以挽回,還有機會,只要我夠快,我還可以追上她,然后把自己毀滅!
我全力奔跑,一心期待著能再次看到她白色的背影。半個禮堂的距離突然變得這么漫長,走道里零零散散的幾個人竟然是如此令人生厭,凝滯的空氣令人煩躁地往后拉扯著我。我大步地跳下臺階,呼喊著她的名字地沖出門外,不顧身后滿禮堂人投來的詫異目光。
等到終于沖到了禮堂門口,我卻愕然地逐漸減緩了腳步,原本堅定的瞳孔也變得失神,任憑沉重的雙腿帶著我向前挪動。我開始意識到,原來禮堂是這里唯一的一座建筑,而它的外面,也就是我的面前,是無盡的雪地,就連天空也映成白色,眼前的一切充斥著細膩的顆粒感,如同完全沒有立體維度的一張紙,白茫茫沒有一點雜質,刺得眼睛生疼。
我半響才回過神來,告訴自己一切奇怪的事情在此時都不重要,我要的只是她。于是我開始小心地往外邁步,同時不顧身體對白雪眩暈的抗議,搜索著每一寸目光所及的地方。
白色夢魘,漫天飛雪,空無一物。
我的眼睛在白色亮光中被刺激得不斷流淚,腦子也被單一的顏色折磨得意識模糊,雙腿開始不聽使喚而隨意抽搐,耳朵自己制造著巨大的蜂鳴的聲音,上齒無意識地把下唇咬出殷紅的血。
突然身后傳來一絲聲音。我停下腳步,難以置信地辨認出那是她在喊我的名字,心中涌來一陣狂喜,隨后艱難地轉身,慢慢抬頭望向聲音來的地方。
在禮堂的圓頂最頂部,我最后一次看到了她帶著喜悅和愛意的眼神。
只是一秒。隨后禮堂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