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大喇叭里,第八套廣播體操的熟悉旋律準時響起,學生們傾巢而出,列隊完畢,靜待檢閱。他們大多數垂頭喪氣,臉上布滿哀怨,只有前面幾個領跳者花枝招展,朝氣蓬勃,頭頂烈日依然掛著適度的笑容。領跳者皆穿黃底白面飛躍鞋,系學校統一出資購買,旨在調動廣大學生的鍛煉熱情。我校已連續舉辦三屆廣播操大賽,教職工們奮勇爭先,搶當評委,樂此不疲,得獎者都是貌美如花的女生。也有例外,校長他侄兒曾獲“最佳造型獎”,所謂造型,一身緊身黑皮衣,據說是斥巨資托城里親戚專門購買,燈光下閃閃發光,十分耀眼。遺憾的是,表演過程中,由于襠部太緊,導致敏感部位凸起,引起觀眾席哄堂大笑,因此減分。若非如此,一等獎定跑不了。
校長立在二樓廊道,舉目俯瞰,儼然領袖閱兵一般。第八套廣播體操現在開始,原地踏步…走。踏步和走之間有短暫停留,我總搶半拍,不得不在第一節伸展運動中逐步調整。各方陣動作整齊劃一,場面氣勢恢宏,唯有我心不在焉。我有心事,課間操結束后我將上前亮相,檢查稿已事先寫好,揣在口袋內。我絞盡腦汁才將兩頁紙寫得密密麻麻,不料教導主任閱后仍嫌不夠深刻。深度不夠,態度來湊,我當即低垂頭顱,一臉懺悔,語氣低沉道,主任,我知識水平有限,才上初中,只能寫到這程度,待會您看我讀檢討時的態度,保證深刻。
教導主任叼著煙,語重心長道,好好檢討,感情色彩要濃烈,要起到警醒他人的效果,明白了嗎?
我暗暗點頭,快步走下樓梯,加入方陣當中。第八節整理運動時,我已經開始醞釀情緒。喇叭里傳來教導主任渾厚的男中音,“同學們,先別解散,有件重要的事說一下。想必大家也都聽說了,昨天下午放學后我校發生一起聚眾斗毆事件,始作俑者是初一(二)班的王占輝同學,喂,自覺點站到前面來。該同學自以為學了幾天三腳貓功夫,就開始朝同學下黑手,這種行為極其惡劣……”
我心里反駁道,才不是三腳貓功夫,專業術語叫武術套路。更非下黑手,光明正大公平打斗,受傷皆因對方實力欠佳。
同學們的眼光齊刷刷投向我,比天上的烈日還要刺眼。班主任黑著臉,催促道,走快點,校長擱樓上看著呢,一(二)班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
我故意拖著沉重的步伐,徐步前行。不多不少,三十八步,來到臺前,立于旗桿之下。每逢周一升國旗,我都向這行注目禮,向升旗者投之以羨慕的目光。這一次,我竟成了焦點,實屬難得。我掏出手寫稿,緩緩展開,朗聲讀道,“標題,檢討書。我叫王占輝,來自初一(二)班……”讀到班級時,我瞥見班主任的臉跟包黑炭似的。教導主任幾次提醒我加大聲音,以免后排學生聽不見。為了體現所謂的感情色彩,我注重使用抑揚頓挫的語調。
讀完檢討書,教導主任讓我別急著走。他在廣播里總結性發言道,“我校歷來注重學生的素質教育,在校學生必須謹遵校風校紀,經過校黨委班子開會研究,決定給予王占輝同學記過處分,以觀后效,解散。”
學生一哄而散,只剩我立在旗桿下不敢擅自離開。教導主任沒發話,我只能干站著。班主任路過我面前時,從牙縫里蹦出幾個字,“還杵在這干嘛,還嫌不夠丟人的。”
得了命令,我立刻箭步離開。來到小賣部,幾個“同伙”都在。“阿輝,來,吃個冰棒降降溫。”說話這位,名叫王德利,他才是整個事件的“始作俑者”。我和另外幾位武林中人,不過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罷了。事情真正起因,源自一個叫周麗紅的姑娘。這姑娘我見過,瓜子臉,楊柳腰,長發飄飄,有對迷人的酒窩,公認的新晉校花,追求者成群結隊,其中之一便有王德利。
昨天中午放學,王德利哭喪著臉,說朱小龍找他麻煩,揚言下午放學給他點顏色瞧瞧。他懇求我邀上幾人前往助威。都是發小,沒有拒絕的理由。下課鈴響,我把武術班幾人聚到一起,商量對策。
我問王德利,對方實力如何,有無外援。王德利說,朱的堂哥也是武林中人,騰飛武校練散打的,八成會來。我視線一掃,眼前幾位都是練套路出身,花拳繡腿,動作優雅,表演大于實戰,真打起來難免吃虧。
老大,你說咋辦。阿樂眼睛本來就小,再一瞇縫,儼然假寐。他一發聲,三黑也順勢投來期待的目光。我,阿樂,三黑,效仿桃園三結義,在村東一棵桃樹下拜了把子,齊呼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阿樂還想多說一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后半句剛開頭,我嫌不吉利,給制止了。于是三人對著桃樹磕了三個響頭,起來才發現,不遠處竟有一處墳頭。我對著孤墳,念叨著,見笑見笑,多有打擾。
儀式完畢,不可避免地討論起稱呼來。有一障礙橫亙眼前,我們仨同姓同宗,不像劉關張三人。同姓也就罷了,居然輩分也成等差數列。我,輩分居中,年齡最大。阿樂,輩分最小,年齡居中。三黑輩分最高,但年齡最小。阿樂提議,抓鬮決定,我給否了,太過兒戲。一番討論后,最終決定按年齡排序,此舉有據可依,參考了桃園三結義的典故,據說當時也是劉備年齡最大。我說了一番謙讓的話,主要是對三黑說的。
王德利提議,書包里帶點武器,以備不時之需。我說算了,都是習武之人,整那下三濫手段,傳出去貽笑大方,打架打的是氣勢,只要氣勢上占了上風,就勝利在望。草草吃了幾口午飯,我便早早來到南溝頭前,把守住上學的必經之路,逢人就動員,語氣慷慨激昂,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我明確告知他們,這一仗如果輸了,以后整個王家洼的中學生都抬不起頭,永遠比朱家灣的低一頭。經過一番動員,初步與十幾位同學達成意向,他們同意現場助威,但也明確表示,類似拉拉隊充充場面,真打起來,不會動手。我說,沒關系,爭取不戰而屈人之兵。
下課鈴響,按照既定方案,食堂門口集合。原先答應留下的人只出現三成左右,看來氣勢上是鎮不住了。一出校園,便望見北面玉米地頭聚集數十人,為首的正是王德利情敵朱小龍。
三黑扯了扯我的衣袖,囁嚅道,老大,對方人不少,是否改變策略?他的潛臺詞我懂,走為上計。
我說,狹路相逢勇者勝,只要堅持兩個大方向就沒問題。阿樂問,哪兩個大方向。我回答,一,擒賊先擒王,主攻對象朱小龍。二,兵貴神速,先下手為強。靠近對手后,瞅準時機直接下手,省略一切前奏,打對方個措手不及。轉眼短兵相接,朱小龍嘴里正啰嗦著周麗紅的事,像在宣讀征伐檄文,說明戰爭由頭。我悶頭靠近,掄起拳頭,如雨點般猛砸向他面部。他應接不暇,節節敗退。對方見狀,有倉皇應戰的,有落荒而逃的。朱小龍一只眼睛轉瞬成了熊貓眼,邊逃邊放狠話,“你等著,明天讓你們好看。”
以少勝多,全靠戰術。對方陣中,大多是來充場面的,真正動手的人屈指可數。騰飛武校那個沒來,讓我感覺有些勝之不武。當晚,幾名主力齊聚東場,王德利拎來四瓶圣泉啤酒犒勞三軍。幾口啤酒下肚,王德利從懷里掏出半包渡江牌香煙,每人分一支,仰面朝天,吞云吐霧。當晚月光皎潔,我卻未察覺到王德利臉上的不安。
勝利捷報不脛而走,昨日態度還處在搖擺的一些人已明確表態,會加入到第二場戰斗中,放學鈴一響,我便直奔食堂,召集隊伍。點點人頭,多達二十余人,可謂兵強馬壯。正當我們摩拳擦掌準備大干一場時,卻發現王德利不見了。找遍整個校園,不見蹤影。
三黑說,德利一定是害怕了,整件事因他而起,事兒真鬧大,他逃不了干系。
王廟中學,原址上本來是一寺廟,九十年代建了學校。建校那會兒,曾在地下挖出佛像,校長口念,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教育圣地,校長又是唯物主義者,佛像自然留不得。思前想后,校長決定將佛像捐給三圣寺,算是落葉歸根。中學周圍,皆是農田,四面八方,布滿村莊,東側有條河,應了那句古詩,“一水護田將綠繞”。
隊伍浩浩蕩蕩開出校門,一望老地方,烏壓壓一堆人,肉眼估算,至少比昨天多出兩倍。還有幾位“鶴立雞群”,一看就是社會青年。本以為勝券在握,沒想到對方援兵甚多。一個高馬大的映入眼簾,透過服裝,我認出那位是騰飛武校的,來者不善。一場硬仗在所難免。
老大,可有什么指示?三黑沉不住氣問。
我沉默了一會兒,斬釘截鐵道,狹路相逢勇者勝,一個字,干。
我并未聽到身后的附和聲,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竊竊私語。助陣隊伍中出現了不和諧聲音,有人怯戰,臨陣脫逃。走了五六個人,我心里也沒了底。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那一刻,我恍然明白了進退維谷的含義。
兩軍對峙,劍拔弩張。天空中風卷殘云,間或有幾只麻雀飛過。距離越來越近,我努力醞釀著情緒,準備大喊一聲,“給我打!”以壯聲勢。豈料,我剛喊出“給”字,便瞧見對面人群忽然望風而逃,像一群丟盔卸甲的士兵。我操,太他媽神奇了,打架果然還是氣勢最重要。真當我得意洋洋準備發表一番勝利演講時,三黑拍了拍我的后背,低聲道,你回頭。
我一回頭,又忍不住爆了一句,我操。王德利這小子居然出賣了我們。他緊跟在教導主任身后,正在向我們逼近。這一刻,我才明白,對方并非抱頭鼠竄,而是戰略性撤退。畢竟是教導主任,威嚴還是有幾分的。真讓他抓到打架現行,吃處分都是小事,更嚴重者,有可能直接開除。
“跑。”話音未落,我已竄出三步遠。其余人等聽我號令你追我趕,頃刻間逃出百米。我掐著腰氣喘吁吁,望著不遠處的教導主任悠然點上一根煙,仿佛在沖我笑。
下午上課前,班主任把我拎到辦公室,交給教導主任。他問,我答,流程像審訊一般。我如實陳述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教導主任似乎聽得津津有味,沒插半句話。最后,他神情肅然追問道,朱小龍的眼睛是不是你打的?
是。
我回答得斬釘截鐵,理直氣壯,生怕別人搶去這樁“功勞”。我嫌回答不夠完整,便繼續補充說,其實,我用的是一記直拳,本來想用勾拳來著,但那一瞬間我想起一句話,兩點之間直線最短。于是,直來直去,一擊命中。
“哎呦喂,這么說,你還挺會學以致用的?”教導主任面帶一絲神秘的微笑。
“過獎過獎。這都是老師平時教得好。”我自謙道。
“要點臉吧。我都替你害臊得慌。”教導主任發火了,他這一發火不要緊,直接將我定性為本次打架斗毆事件的主導者,命我賠償朱小龍的醫藥費,并且在全校師生面前做深刻檢討。于是,便出現了文章開頭那一幕“鬧劇”。之所以稱之為鬧劇,我覺得這件事壓根就不是我的事,王德利和朱小龍才是主導者,再深究起來,周麗紅也算半個主導者,我算個屁,呸。
當天放學后,我就堵在了王德利班級門口。他故意將課本堆在桌上遮擋視線,對我視若無睹。班里人很快走光了,只剩下王德利,還有周麗紅。
我沖進教室,一把揪住王德利的衣領,將他從凳子上提了起來,旱地拔蔥一般。
“為什么當叛徒,去找教導主任告密?”
“對不起。對不起。”王德利根本不敢直視我的眼睛,因為我的雙眸里爆發了一場大火。
“你他媽就是一個懦夫!”我一把將他推倒在地,身后的阿樂和三黑見狀,怕我做出出個舉動,一左一右拉住我,勸說道,老大,差不多了,你剛吃過處分,算了吧。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一提處分,我更來氣。可一瞧見王德利癱坐在地,一臉歉疚的模樣,我心軟了。這時,周麗紅忽然走了過來,彎腰扶起王德利,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我,說,咋了,今天沒表演夠,還想上去讀檢討?
我嘟囔道,讀檢討為了誰,還不是因為你個紅顏禍水。
她怔怔望著我,眼淚一直在打轉,愣是憋著沒流下來。對峙了一分鐘左右,她忽然從口袋里掏出一沓信,朝桌上一扔,“王德利,我告訴你,以后別給我寫信了。我不喜歡你,更不喜歡你這幫狐朋狗友。”說完,她拎起書包,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她經過我身邊的一剎那,空氣中彌漫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她羞辱了我,我卻為此毫不在乎。
回家途中,王德利說,我看對方人多勢眾,怕事鬧大,才去教導主任那“投案自首”的。根本沒想到你會受到處分。我說,算了,過去的就過去了。今晚東場見,老規矩,圣泉啤酒渡江煙。
東場是一塊光禿禿的地,每逢麥收時節,這里就成了晾曬場。金色陽光下,黃澄澄的麥粒,一望無際,像一顆顆金豆子似的鋪滿東場,場面蔚為壯觀。農閑時節,東場自然而然成為了我們習武地點的不二之選。雨后的東場,似干未干之際,像一張柔軟的床墊,任你如何在上面翻滾跳躍,都不覺得腳下生硬。
十歲那年,我村少林俗家弟子王光輝嵩山習武歸來,當著全村老少爺們的面重磅宣布,即日起開班收徒,志在振興中華武術。大伙兒七嘴八舌,問題大多圍繞電影《少林寺》展開。諸如,你在少林寺有沒有見過那條叫阿黃的狗,李連杰是不是你師兄之類的問題。王光輝一概沉默,不置可否。
第二天,光輝武校舉行盛大揭牌儀式,村長應邀出席,王光輝在歡呼聲中表演了鐵砂掌,俗名單手劈磚,他先是扎穩馬步,氣沉丹田,然后突然爆發“哈”一聲,手起磚落,一分為二,他恢復馬步,呼吸吐納,收一口氣,完工。眾人皆呼,“好!”
打開錄音機,播放《男兒當自強》音樂伴奏,王光輝又打了一套拳法,翻了幾個空翻,表演圓滿結束。當天報名者寥寥可數,只有幾個本家親戚友情贊助了幾個名額。不過,王光輝并未因此灰心,而是埋頭帶領家族子弟關門修煉。吼吼哈嘿,吼吼哈嘿,口號喊的震天響,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漸漸的,院外聚集一群少年,各個望眼欲穿,束手無策。門縫密不透風,只能爬樹偷窺。我爬上一棵槐樹,看到院內燈火通明,幾個少年正練習正踢腿,昂首挺胸,兩臂平伸,手掌直立,如大鵬展翅。樹下的小伙伴翹首以盼,問我看到了什么,我下了樹,說,也沒啥,就是踢腿,我學給你們看。示范表演以失敗而告終,因用力過猛,導致重心不穩摔了一跤,屁股摔得生疼,我愣是咬緊牙關沒吭聲。
這哪是踢腿,明明就是摔跤嘛,沒啥意思,散了散了。
我屁股疼了兩天才消停。
半個月后,光輝武校在東場舉辦了一場公開表演,集中展示了近期突出的訓練成果。表演極為成功,除了收獲掌聲與歡呼,當場報名者十余人。我就是其中之一。阿樂,三黑緊隨其后。一時間,我村興起一陣武術熱。家長們爭先恐后將孩子送入武術班,生怕送去晚一天,輸在起跑線上,錯過成為功夫巨星的機會。其實,大多數家長的心思和我爸想得差不多,怕打架吃虧。
學武首日,我向教練拋出困擾我多日的問題,正踢腿怎么才能不摔跤?他說,重心問題,先扎馬步,底盤得穩。于是,我從基本功練起,壓腿劈叉,晨跑拉練,一個月后,正踢腿有模有樣,朝天蹬一氣呵成,開始鉆研鯉魚打挺。借助地形,先在陡坡出練習,后轉平地,居然能一躍而起,欣喜若狂。一年后,拳法也學了幾套,大洪拳七星拳形意拳,打得虎虎生威。刀法棍法淺嘗輒止,夢想有朝一日能成為成龍似的功夫明星。苦思冥想多日,我為自己取了一個王小龍的藝名,小范圍推廣,反響不熱烈,不了了之。
玉米田一戰,雖然害我吃了處分,但也算“威名遠揚”,一時間成了學校名人。小賣部買東西不用排隊,足球場上無人阻擋,單騎闖關直搗龍門。連平時負責登記遲到的班干部也高看我一眼,對我的遲到行為視若無睹。
武術班匯聚了我村近三分之一的有志少年,每天早上,晨跑鍛煉,繞村一圈,口號喊得震耳欲聾。
王光輝憑借武術手藝,引來眾多媒婆上門,一番相親后,覓得知音。自此移步愛情溫床,無心教授,一年后,喜得愛子,武術班宣告解散。
一日,村委會廣場來了一車人,身著統一服裝,英姿颯爽,意氣風發。鑼鼓一響,村民們齊聚廣場。不愧是正規軍,不僅服裝統一,而且拳種豐富,居然還表演了紅纓槍刺喉的硬氣功,看得人心驚膽戰。一名學員表演頭碎酒瓶時,咣當一聲悶響,酒瓶未碎,頭卻破了,當場血流滿面。但瑕不掩瑜,這晚我記住了一個名字:少林騰飛武術學校。
騰飛武校,采取家庭式辦學方式,教練父親出任校長,經常開廂式貨車拉一幫學員,十里八鄉巡回演出招攬生源。
校長靠賣魚發家,兒子劉騰飛自少林塔溝武校習武歸來,面臨就業,校長腦袋一轉,借鑒王光輝模式,創辦武校,不僅解決就業問題,生源到位還能盈利,可謂一舉兩得。
我進騰飛武校第一天,按照慣例,要“過堂”。新生和老生打擂臺,各發一副拳擊手套,新生穿戴護具,不設規則,三局兩勝,倒下即輸。真是冤家路窄,我的對手竟是朱化成,朱小龍堂哥。他早就認出了我,卻裝作若無其事。第一局,趁我立足未穩,他一記鞭腿,干凈利落將我撂倒。第二局,我學會躲閃,躲過他幾次猛烈進攻,最后使出一招“猴子偷桃”,將他擊倒。第三局,陷入焦灼。他不輕易進攻,只試探性出拳,我靜觀其變,伺機而動。最后,我倆近身搏斗,扭打一團,持續良久,教練看不下去,終于喊停,和局收場。武校規矩,按先來后到論資排輩,以師兄師弟互稱,如此一來,我便要稱朱化成為朱師兄。一想到我武齡比他長,心里極度不平衡。
半年后,縣里舉辦首屆武術大賽,武術人才齊聚一堂,很像武打片里的“武林大會”。為備戰大賽,總教練出了一趟遠門,回來時身邊多了四名學員,正是依靠這幾名得力“外援”,我校在大賽中勇奪多項個人冠軍,一時間生源暴增,不得不另聘教練,額外分班。
武術大賽后,鎮上迎來了一年一度的廟會,校長決定廟會當天舉辦盛大表演,并把武術大賽的獎牌放到專門定做的玻璃櫥窗中展示。廟會那天,人山人海。伴隨著一陣密集的鑼鼓聲,表演正式拉開帷幕。
首先進行的是集體拳表演,然后是令人眼花繚亂的空翻接力,精彩的演出贏得了熱烈的掌聲,看,鼓掌最賣力的那位,就是翻跟頭少年他爸。重頭戲還在后面。
總教練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步入場地中央,幾名學員迅速將道具擺放就位。他要表演的是鐵砂掌。只見總教練做了一個深呼吸,扎穩馬步,一掌下去,四塊磚頭應聲斷裂。接著,尷尬的一幕出現了,當他拿起第五塊磚頭,右掌剛舉起,那磚頭竟然自己裂開了。
觀眾席鴉雀無聲。
“磚頭有貓膩。”臺下有觀眾起哄道。
“我靠,出掌真快,我都沒看清。”一個學員家長急忙感嘆道。
其實我明白,表演鐵砂掌所用磚塊皆經過特殊加工,加工過頭,因此出丑。
初二下學期,我成績一落千丈,我爸整日愁眉苦臉,暗中謀劃著我的學業。有一天,他突然通知我,要轉學去龍崗中學,說什么再窮不能窮教育,路都鋪好了,只差你點頭。我點不點頭有用嗎?
陳瞎子曾給我算過命,說我不是大學胚子,就是勞改胚子。我爸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著力推動我的轉學事宜。我雖到了新學校,仍心系騰飛武校。初三那年,少林騰飛武校正式更名為少林騰飛文武學校。校長斥資購買了一塊地皮,地處鎮政府東側,舊磚廠遺址,名副其實的不毛之地。校長干勁十足,建校舍,聘教師,試圖和隔壁蒙城縣的華東文武學校搬搬手腕。后來,招生不力,學校勉強維持半年,加之有人舉報非法辦學,終究關門大吉了。
高考那年,少林騰飛文武學校舊址地皮出讓,一舉打破龍崗鎮土地拍賣的最高紀錄,劉騰飛賺得鉑滿盆滿,一躍成為龍崗鎮首富。當年他投資收購了鎮招待所,改建成賓至大酒店,吃住一條龍,一度成為龍崗鎮又一標桿。
臨上大學前,我爸非要在賓至大酒店擺幾桌。再見到劉騰飛時,我依舊習慣性稱呼他總教練,他笑著說,別人都喊他劉老板,可他覺得還是總教練聽著舒服。他此時大腹便便,西裝紐扣幾近撐破。我盯著他腫脹的右手,好奇問道,總教練,手怎么了。
哎,別提了,練鐵砂掌練的,現在甭管哪種磚頭,我保證手起磚落。聽聞此言,我想發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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