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看《俠客行》喜歡謝煙客,如果他住在他的摩天崖身生到死,估計后事難續。《道士下山》里如果何安下永遠待在山上,從小待到十六歲,從十六歲待到死,《道士下山》就不成《道士下山》,一開頭便結束了。
誰說練武之人不看武俠,他就特別喜歡,他武功也特別差,武功高的人誰看武俠。
他在山上待了二十年,因為師父不喜歡做飯,他經常和師兄下山化緣,師兄去哪他就去哪,師父去哪他就不去哪,老頭子們都裝深沉,他不喜歡。
他十歲的時候說他愛著師兄,可是師父不信。
小寺廟里只有他們三個人,師父一直在教他們兩個周天吐納,循環,希望他們早日習得心法,不再貪圖口腹之欲,斷了人間雜念,劉成告訴師兄說
“你別信師父的鬼話,他就是不想做飯。”所以他一直沒有學會。
有一天他揪著師父的胡子問他
“師父你幾歲了?”
“三百歲。”劉成揪下來一把胡須說
“師父,你吹牛逼。”
寺廟里的三把拂塵全是用師父的胡須做成的,潔白無瑕,不染塵囂。
“師父,送我一把好嗎?”
“滾!”
劉成的師兄法號弘隱,他問師父,他為什么沒有法號,師父說他遲早都要還俗,劉成說
“不可能,師兄在哪我就在哪,師兄說他待到死我就待到死。師父,師父!”師父總是不等他把話說完。
后來師父死了,他還俗了,他并不是不講信用,更不是不愛師兄了,師兄說
“你還俗吧!”他就還俗了,師兄說
“你嫁給孫氏!”他就嫁給孫氏了,只要是師兄說的他都樂意去做。
劉成來到山上的時候,時值新年,他覺得這世間熱鬧得沸反盈天,自己一點也不喜歡。在他住的地方每天都有一堆小孩在門口敲玻璃瓶,鞭炮從巷子這頭放到巷子那頭,再從巷子那頭放到巷子這頭,煙花從地上飛到天上,又從天上降落人間,不眠不休。據說住在這條巷子里的人大部分都是耳聾,隔壁打麻將的老太太自摸的時候嗓門拔尖,恨不能把那張麻將牌搓爛。
他對這眼前的一切感到厭倦,一日比一日消瘦,臉色蠟黃,耳鳴,食欲不振。終于在妻子向他求歡的那天晚上,他逃到了山上。
他頭也不回的向前跑去,并沒有人追他,他只想跑就對了,他一直跑,一直跑,好像這一跑便能躲開現實里的那個自己這一跑,再也無人追上。
巷子里的小孩老人過路人甲乙丙丁,無不對他躲躲閃閃,躲閃不急,擦身被撞便會摔倒,爬起來一看,誰也看不見。他最后一次回頭的時候,一個患了白內障的老太婆驚奇地說
“這娃兒怎么不去抓兔子。”他動用身法,萬里奔襲,呼嘯成風。
劉成在山上待了二十年,只學會了一個急行蹤,師父說,如果他們三人只有一人無法得道,除了他沒別人,到時候他就一個人慢慢渡他自己的劫數吧。
他沖著師父大喊說
“師父,你錯了,我和師兄心心相印,我若不能得道,他肯定也不能。”老和尚目光如炬,忽而黯淡,果然如此,一座寺廟三個和尚,兩個徒弟,一個基佬。
現在山上只有師兄一個人了,師父知道他是基佬后的不久便自毀寺廟,把自己埋了,師兄又把他趕下了未名山,后來師兄搭了一間窩棚,他三天兩頭跑上山,他想和師兄在里面滾床單。
他繞過砍柴的樵夫和山洞里的乞丐,站在一座窩棚面前,一個皮膚白凈,輪廓鮮明,細眉怒眼,清瘦秀氣,衣著素練的光頭從低矮的門洞里走出來,好像等了很久一般說
“你還是回去吧。”
劉成剛欲張嘴,和尚一點禮貌也不講就勸解他說
“山上有什么,山上什么也沒有,之所以什么也沒有,只對于某些人而言。一些人大概上山之后再也沒有下來,一些人磨磨蹭蹭上山,下山之后又滿腹牢騷抱怨。之所以沒能成全大多數上山的人,從中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完全是因為山上的一切,讓他更加困惑。
人人心里萬般負擔,以為上山之后可以圖個獨處清凈,結果待上幾日就想回去上班,抱老婆,抱孩子,待在山上的無聊一日勝似一日。
人和人之間的差別并不很大,上山和下山的人都對俗世感到困惑,前者是對經歷的困惑,后者是對沒有經歷而困惑。人們覺得有佛就得一心向佛,而佛教給別人的是一心向善,一心向佛是盲目崇拜,很多人都被混淆了,我也是。
山上有什么,除了花草樹木,就是鳥獸蟲魚,你如果為了見山上的人……”
“我上山就是為了一個人。”和尚沒有理他,自顧自地說話,他時常碎碎念,一說一中午,午飯都省了。
“那你為何還要到山上來,恐怕你所待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比這里的人多。上山的人若是為了聽聽樹木拔高,蟲鳴鳥叫的,即便死在這里,也是死得其所,若不是還是趁早回去,真正了解山的只有享受的了那種種不言而喻的歡喜,才感覺這山有無窮的樂趣。我勸你還是回去吧,山上什么也沒有,這世間多的是人和快樂,多的是你發覺不來的奇珍異寶,你何必把自己困在這里,你求之不得的東西往往并不適合你。
下山去吧,你又不生在這里,回家和老婆睡覺去吧。”
“我就是因為不想和老婆睡覺才來這里的。”劉成這話理直氣壯,好像被操那個人是他一樣。
和尚站在原地低頭沉默了一會,劉成往前走了一步,他突然抬起頭破口大罵,劉成心里一驚,被嚇得一個趔趄坐在地上。
“你個王八蛋,三天兩頭往這跑,一待就是成十天,你交伙食費了嗎你!”和尚怒目圓睜唾液橫飛。劉成知道和尚的脾氣,瞇著眼笑著聽他罵。
“媽了個巴子,你吃了蜜做的屎,還是吃了屎做的蜜,笑得像爛泥譚里的老王八一樣,王八要是是你這樣笑,早都絕種了,你是從王八蛋里孵化出來的嗎,臉皮怎么比龜殼還硬……”和尚罵了許久,不再罵了,劉成知道他罵來罵去就只會說個王八,他湊到和尚眼前說
“師兄,渴了吧,我給你倒水去。”和尚一把將要進屋的劉成拽出來。
“王八蛋,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給我倒杯水,算給我干了活,就有理由住這了,哼,小把戲,滾!”
“嘿嘿~”劉成靠著窩棚傻笑。
泡了一下午劉成還是被趕下山了,路過山腳乞丐的山洞時,他丟了五十塊在門口,剛要走,乞丐跑出來把錢撕掉,并向他豎了根中指,劉成呆呆地看了一會走了。
師父說他這一世會明白真真假假,他感覺老頭故弄玄虛,到處都是假的,哪里有真的,我看師兄也是假的。
走到快到村口的時候,劉成猶豫不覺,他想殺了他妻子,這樣俗世就沒有牽掛了,可是要坐牢,鄰居里除了不打麻將的那個老太太外,其余的沒一個人不會走漏風聲,估計走不出這條巷子就被人告發了。要是有“連坐”,他確信自己會把所有人捎帶上,讓那些狗官把他們一鍋端,整條街的人都跟著倒霉。而且監獄里都是些什么人,搞不好自己會被人強奸。他想到這里,泛起對陌生同類的陣陣惡心。
雖然他不喜歡女人,但他知道妻子是個勤儉持家,熱愛勞動的好女人,他什么也沒做錯,只是性欲比較強而已。
走到門口的時候,那群天天敲飲料瓶的孩子不敲飲料瓶了,而是都戴著革命時期的綠帽子,一看見他回來,頓時烏拉一聲大喊,全部散開了,隔壁打麻將的老頭老太婆沒有打麻將,而是笑瞇瞇地看著他。他聽見屋子里的窗戶一聲響,聽見一聲落地響,心里一高興心,就是知道他的女人出軌了。
他堆了一臉的笑容若無其事地推開門走進去,看見孫氏穿著齊逼小短裙,吊帶還未來得及掛在肩上,卻扶著門臉色潮紅,靠著門站著,沖他假惺惺地浪笑,他頓時覺得性欲大發,大叫一聲撲了上去。
當天夜里未名山的野物叫了一整晚,好似有大事發生。
第二天凌晨劉成親手殺死了孫氏,他什么也沒帶就往出走,剛走到門口,隔壁那個不打麻將的的老太太攔住他說
“死了?”劉成看了她一眼,頓了頓,點點頭。
“不處理一下。”
“你……”劉成突然覺得眼前這個老太婆很親切。
趁著夜色未退,晨色未醒,他們兩個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在昏暗里把尸體埋在了后院的槐樹底下,埋好以后,劉成遞給老太婆一根煙,她抬手接上,劉成順勢點燃。
劉成問她為什么幫他,老太婆調皮地笑了笑
“又不是第一次幫你了。”老頭老太太里面可能除了她再也沒有人這樣可愛了。
“要是你是我媽該多好啊。”
老太太抓住她的手腕說
“你走吧,再也不要回來。”
弘隱站在未名山上的窩棚前裸露上身,一言不發,竹子節節拔高的聲音在山間穿梭游蕩,鳥雀走獸近來越發焦躁,未名山一片祥云,鶴唳。他等著劉成,看著他,他沖上來一把抱住師兄滾進身后的窩棚里。
“我愛你,我不能給你生孩子,但是我愛你,你是我的腳趾紋,是我的嘴唇。”
“你走吧。”
“什么!我把老婆都殺了你還讓我走?”劉成從榻上跳起來。
“我知道。”和尚背過身去,望著未名山下的小鎮。
“她不忠在先。”劉成在他面前沒有一點底氣。
他望著鎮子久久沉默。
“我在山上和你住了二十年,師父死了,你就趕我下山,我去了,你讓我與那女人結婚,我結了,如今你又要我走,你還要我去哪?”
“我趕你走是有原因的,你終究要有你的生活,你不該如此固執。我習得的心法大道在這世間無二,且我早已學會急行蹤,周天吐納循環這些基礎法門,時時與你化緣,是怕你孤單一人,與你做飯,也是盡師兄之職,切不可妄念。如今你已長大,不該再執意如此,你在塵世的緣份未盡,及時行樂吧。”
“什么緣份。”劉成看著他若有所思的樣子,走到墻角,從墻角里拿出一只師父的藥匣子,又從匣子里里拿出一封信。
“二十年前你尚未來此,師父還未圓寂,一日,一女子將你送來至此,你我共處一室,同床共枕數年,后師父飛升,他留下一封信告知與我。”
和尚把信遞給他,仍舊看著鎮子的方向。
“徒兒,我早已知曉成之心事,雖然不為世間所容,可事已至此,時之將至,切勿優柔寡斷,斷了這塵念,好早日得道,你師弟自有他在人間使命,不可估量。
成兒最聽你話,他母親送他來此時尚在襁褓,你時值三歲,或有印象。待我魂歸數日,他的生身母親會回來找他,你且聽她吩咐,二十年前他父親欠下巨額賭債無力償還,幾欲拿他還債,他母親日夜懼怕,才將他送上山來,如今其父已死,你當讓他回去盡孝。另及你的塵緣了卻,也應速速歸來。”
“我母親是誰?”
“你去吧,去了便知道了,去遲了,你見不到她了。”和尚仍舊看著鎮子,劉成循著他的目光看去。
“你等著我。”劉成跑下山去。
弘隱雙眼緊閉,眉頭緊鎖,反手一揮,消失無蹤,獨留下一顆豆大的眼淚落入泥土,開出一朵巨大的蓮花。
劉成走到家門口,聽見前方人聲鼎沸,眾人喧騰,不絕于耳,撥開人群才知老太太被抓,圍觀人群卻并無斥責
“她殺了折磨她多年的丈夫,又隱藏了這么些年,實在受不了,瘋掉了,要不也不會胡說。”
劉成心里隱隱作痛,問那老頭她胡說了什么,老頭答
“她說她還殺了你老婆。”
劉成腦袋一陣空白,頭暈目眩,后面一雙手臂攬住他,他回頭一看是師兄,又是一陣目眩,師兄猛一拍他腦門,他忽醒了過來,跑向母親,三叩九拜,涕泗橫流,每一拜都發出響聲,每一聲都鎮落眼鼻的淚水,母親邊笑邊走,漸漸遠去。
劉成沖著母親走的方向跪拜,直到連夕陽也消失不見,才愿被攙扶起來。
“先回去,我有事情告訴你。”
“我也有事情問你。”
劉成看著師兄用鑰匙打開自己家的門,熟練的換上妻子的拖鞋,或有所悟。
“我本是要飛升的,可又想起緣起緣滅,皆因我起,因果循環,劫數未盡,故又回到這里。”
“你悟道了?”弘隱點點頭。
他雙手一揮幻化成他妻子的模樣。
“你妻子便是我,我便是你妻子。我沒有死,她便沒有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緣起緣滅,花謝花開,生死無常,自當珍重。”
“你是何時告訴我母親你會變化之事。”
弘隱搖搖頭。
“她會死嗎?”
“世事無相,相由心生,可見之物,實為非物,可感之事,實為非事。物事皆空,實為心瘴,俗人之心,處處皆獄,惟有化世,堪為無我。我即為世,世即為我。”
他還想再問,一縷青煙散。
“善惡自有真相!”
這世上從此再無弘隱,劉成回去便住進了山洞,守著這未名山,做了不乞討的乞丐,誰給他錢,他就對別人豎起中指。
這一生的真真假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