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曠野 第一章 冷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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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將晚。冬季的白天太短,剛吃過飯就要黑了。將昏未昏的一點清冷余光籠罩著這個北方的小村。凜冽的西北風把最后的一點溫暖也吹散了,只剩下無孔不入的瑟瑟飛塵。

小村中間是一條路溝,路溝底部有大約四五米寬,人們出村或者下地都要從溝里經過。時間久了,地面倒也光潔平展。

村中的路溝從東邊蜿蜒而來,昂首闊步穿過村莊,又彎彎曲曲往西邊延伸而去。

這條溝把整個村子分割開來,變成南北兩部分。就像一個不規則的長方形,從中間劃了一條斜斜的弧線,讓南北兩側的人家雖然是門對門,面對面,大家可以蹲在各自家門前的溝邊上,邊吃飯邊聊天。可要想上對方家來,就要下了溝,再上了溝。

村中央的路溝里面幾乎沒有什么雜草,溝邊沿無數條小坡通向各家各戶。但是出了村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溝兩側長滿了野草和紫芯槐。夏天的溝底紫芯槐的綠色莖上綴滿了紫色的串串小花,再配上青草里面的各色花朵,把整個路溝襯托得像個小花園。

如今的草是枯黃的,紫芯槐只剩一根根細細直直的莖條,從根部相簇著四散戳向天空,在冬日的傍晚顯得灰撲撲又孤零零的。

狗吠和孩子的嬉笑聲震碎了籠罩著的寒氣,透出絲絲溫情。偶爾還夾雜著大人的咒罵聲。零星的炊煙冒著熱氣裊裊彌漫在小村上方灰蒙蒙的天空。

小村的大部分時間是靜默著的,像寂寥孤苦的老婦人被凍僵了一樣,無力地俯臥在死寂的曠野中。

村頭就是秀竹家。門口溝邊上長著一顆大槐樹,每年夏天這里都是大家乘涼聊天的聚集地。

院子很大,正中間有一個圓形大花圃。整個夏天,里面開滿了密密匝匝的各色花朵。但是現在,整個花圃幾乎是光禿禿的,顯得死氣沉沉。

秀竹的父親喜歡種花。盡管在家的時間并不多,他也會將大部分時間花費在他的花上。他不會和幾個女兒多說話,也沒見和她們的母親多說多少話。女兒們看見他時從來都是沉默的,臉上也少有表情。他總是埋頭在花中,小心翼翼伺候著那些美麗的小精靈,也許他把太多的話都說給他那些花聽了吧。

院子里有兩所瓦房。正房紅瓦,偏房藍瓦。紅藍相臨,倒也好看。兩個房子中間有一條過道,過道曲折,通向后門。后門外就是一片樹林,長著榆樹,槐樹,桐樹之類的各種樹。樹林盡頭是生產隊的飼養場。夏天的夜晚,這片小樹林是秀竹和姐妹以及伙伴們籠火捕蟬的好地方。

秀竹的父母住在偏房的其中一間。

此時,秀竹站在通向后門的過道口,任由爺爺催促,站著不動。

“竹兒,咱走吧”。

爺爺溫熱的大手攥著她的手,低頭對著她的后腦勺說道“你媽沒事”。

秀竹平時很聽爺爺的話。爺爺只需要叫上一聲,她便會甜甜地應答著跑過來。

但這次,她好像沒聽見爺爺的話,站在原地一動沒動。眼睛一直盯著爸媽住的門口。

門外的鎖鏈松松地搭在門栓上,門能夠從里面拉開一條縫隙,但是卻打不開。

屋內傳來母親依然溫順的聲音“琪寶,開開門,你給我開開門唄”。

琪寶是她父親的名字。

隨著母親那一貫柔弱的聲音,是她纖細的手指拉著門板一下下開開合合的咵塔咵塔聲。

父親就在門口站著,好像沒聽到母親的話一樣,沒有任何動作,臉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秀竹看看鎖鏈,再看看父親。她想去幫母親打開門,可是她才六歲,個子很低,根本夠不著鎖鏈。

她想求父親把門打開,卻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

母親一直就是這樣的脾氣,咋從來都不會生氣呢?父親這樣鎖著她出不來,她還是不會生氣。

父親看看爺爺和她,也不說一句話。

爺爺最后還是把她拉走了。

秀竹心里很難受,她差點就要哭出來了。她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要鎖著母親,不明白他為什么不讓她出來。

盡管她心里很想給母親打開門,盡管她一直想求父親把母親放出來,盡管她心里可憐著母親。但是,不知道咋了,最后她卻還是不吭一聲跟著爺爺走了。

秀竹的母親長的很美,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那種漂亮。母親雙腿長且直,身材柔軟,高挑細致,永遠挺直著脊梁。一雙眼睛散發出柔和的光芒。走路步伐不緊不慢,勻稱而安穩。一頭齊耳黑發閃著明亮的光澤,臉上總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母親的嗓音和她的身材一樣柔軟,溫暖,帶著甜甜的味道。秀竹有記憶以來從沒見母親大聲說過話,從沒有發過火。秀竹懷疑母親是不是都沒有自己的脾氣。

秀竹一直感覺自己的母親和別人的母親不一樣。母親身上好像總有一種憂傷的氣息揮之不去,好像被什么東西束縛著不能暢快地呼吸一樣,總顯得小心翼翼,卻又輕輕巧巧,對誰都遠遠的避開,恬靜卻疏離。

母親喜歡戲曲,卻并不去看。鄰村唱戲的日子是秀竹姐妹最興奮的時刻,可以去看戲,可以痛快的玩,還可以買零食吃。

母親總是喜歡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嘴里輕輕哼著曲調,纖細的手指隨著節拍挑起好看的蘭花指。秀竹覺得母親的蘭花指比戲臺上真正唱戲的還更好看。

但是秀竹就是和母親親熱不起來,總感覺自己離母親很遠,遠的無論她怎么努力都走不到她身邊。從秀竹記事以來,除了冬季和爺爺去飼養場,她一直是和奶奶睡在同一張床上。

她不知道在母親的懷抱里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每當看到母親那恬靜的面容,那長長的軟軟的充滿柔情的胳膊,那曾是她嬰兒時的糧倉的乳房。她真恨自己記不起吸吮母親乳汁時的模樣,那一定是這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事吧。

可是這種感覺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她一點都記不起來了。她也想和母親一起睡一晚,躺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緊緊貼著母親的胸膛,摟著母親,嗅著母親身上散發出來的美妙且令人心滿意足的氣息,她堅信自己會整晚抱著母親不放手。

但是母親卻總讓妹妹一個人和她睡,從沒有給過秀竹哪怕一晚上的特權。

母親有潔癖,每晚睡前都會把妹妹放在房門口使勁拍打身上的灰塵。從上到下,從前到后,下手挺重。妹妹那小小的身子也跟著跌跌撞撞,站立不穩。身上裹著的棉襖棉褲發出很響的“蓬蓬”聲。有時還會看到妹妹眼中含著的淚花。

秀竹站一邊看著會發出無聲的笑,這笑里更多的是難過,羨慕和渴求。所以她經常會驕傲地拉著爺爺的手,顯擺似的大聲說:“爺爺,咱走。”

她總感覺和母親之間有一條深溝,無情地隔開了她和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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