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英:時代的一粒沙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掐指算來,傻英已經死了二十多年,若不是昨日回老家,看到她的院子里荒草叢生,也許這個人就會像卷過的一陣煙塵、敗落的一朵花、枯掉的一棵樹一樣在我記憶里永久消失。

傻英是我奶奶家的鄰居,按村里的輩份,我該叫她大娘,不是近支股,只能算是同姓。她也不是一直傻,正常的時候,村里人叫她英。

據說,她在剛嫁到季青家時,只是偶爾神志不清,大部分時間頭腦正常,可是,艱難的生活現狀讓她一天一天的"傻"下去,到我記事的時候,她已經跟了季青十多年,完全是一個瘋子的狀態。

一年中,我回奶奶家的次數有限,多則七八次,少則四五次。過年時可以多住幾天,平時多數是當日去當日回。

鄰居大玲和我同歲,只要知道我回來,就會過來找我玩。大玲來時,奶奶就會拿出兩個雞蛋或是一個饃饃,塞給她,笑瞇瞇地看著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但從不允許我去她家玩。因為她娘傻英的存在,村里很少有人會去她家,和大玲玩的伙伴也了了無幾。每次我去奶奶家,對大玲來說,無異于過節。

季青不精神,老實憨厚、三腳踢不出個屁來。家里兄弟多,爹娘本著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的自然界法則,先濟著給精神的兒子娶媳婦,季青成家的事就耽誤下了。直到他年近三十,有人販子找上門來,把犯病的傻英便宜處理給了他,季青才有了媳婦。

季青沒錢讓傻英和一堆孩子去剃頭師傅那里理發,就用剪刀直接招呼,傻英和大玲、二玲、四玲、五冬春秋冬三季頂著一頭參差不齊的狗啃式發型,到夏天,季青干脆直接把一家人的頭發剃光,省事涼快,還不用洗頭。

對,沒錯,是大玲、二玲、四玲、五冬,在這四個孩子中間還有三玲,出生沒多久,就因為營養不良夭折了。可以想見,其他四個孩子生命力非常頑強,才能在季青和傻英的喂養下長大。

傻英是買來的媳婦,沒有戶口也沒有計生關系,人又是傻的,鄉里計生站也不管她。其實想管也管不了,給他們講政策聽不懂,講科學避孕又不會,想抓起來墮胎,傻英發作起來力氣驚人,三四個人都摁不住她。

娃娃們一年一年多起來,高矮不齊地站了一屋子,直到大玲十來歲,六個人還在一個炕上睡。

村里有不正經的人逗著幾個孩子拉拉他們傻爹娘的夜事。大玲已經知道害臊,誰要問起,一扭頭就跑。二玲尚不懂事,有村人拿糖引她,她感覺似乎自己受了重視,繪聲繪色地描述一番:“夜兒黑家俺爹騎著俺娘,俺娘吱吱地叫,俺爹打了俺娘一巴掌,她就不叫了。俺爹的XX甩在俺娘肚皮上,弄了一肚皮的血……”村人就知道傻英月事來了。又問她:“恁爹恁娘辦事的時候,恁幾個干啥哩?”二玲也有自己的精明勁兒,伸出手來,村人又再拿一顆糖放上。二玲說:“俺姐摟著俺妹裝睡著,俺弟在一邊哭,俺瞪著眼看著哩!”村人常以此為樂子,擠眉弄眼地笑完,回家尋婆娘去了。

大玲大了,自己把柴火屋收拾出來,沒有床,就在地上鋪了厚厚的麥草,抱著臟到看不出顏色的被褥自己搬了進去。

傻英瘋起來,衣不蔽體就往外跑,季青起初還管管她,可是自己的腿腳也不利索,攆不上她,就由著她滿街轉,反正是傻的,她不怕人看,季青也不怕。有不良的村人圍住她,在她身上亂摸亂掐,拿小棍戳她,她驚恐地大喊大叫,卻不知道怎么反抗,還是有上歲數的人看不下去,一坷垃扔過去,呵斥著哄走那些人,給她掩掩身子,讓她快點回家。

有一年,季青家的母牛生了小牛,小牛煞是可愛,傻英非常喜歡它,有小牛做伴,她居然奇跡般地好了一段時間。季青讓她趕著小牛去村外吃草,她出門也知道穿衣裳,只是去了就不知道回家,常常到天黑了,季青罵罵咧咧地去村外把她和牛給揪回來。心情好的時候傻英拿一把斷了很多齒的梳子給小牛梳毛,或者跟在小牛屁股后邊又唱又跳:“小牛牛、小牛牛……”她對自己的幾個孩子都不曾這樣好過。

傻英的小牛牛最后還是被賣掉了,她瘋跑出去找,消失了好幾天,同村趕集的人在十里之外看見她蜷縮在路邊,叫季青借了驢車接了回來。

有次放秋假,我跟我爸回老家住了兩天,偷偷地跟大玲去了她家,她很不好意思把家展示給我看,只讓我在院子里玩。傻英坐在堂屋的地上傻笑著向我招手,我遲疑一下走了進去。

魯西的老平房窗戶都非常小,大概為了更好的保暖,以便度過寒冷漫長的冬天。與一般人家一樣,傻英家的南墻一扇約一個半平方的窗戶,勉強透進點光來,北墻的窗戶只有半個平米大小,在這個季節,大部分人家北窗會敞開通風,但她家沒有,封窗戶的蛇皮袋已經黃脆,四處散著碎末,看樣子好像糊死后從來沒有打開過。屋里非常黑暗,很濃重的尿臊味,到處堆放著破爛,有處屋頂已經爛透氣了,折掉的椽子支楞著,露著破碎的葦箔。

傻英平靜地坐在腌臟不堪的地上,盤著的腿上放著一本舊到卷邊的小學作文書。這肯定不是她家的,幾個孩子沒上過戶口,也沒有學上。也許是她在哪里撿到的,此時正在翻看,見我進來,她咧開嘴笑,看樣子她也就是不到四十歲的年紀,可嘴里的牙已經缺失了好幾顆。她指著書上的字念:“秋高氣爽、碩果累累……”見她識字,我很驚訝,跟她一起念下去:“天高云淡、景色怡人……”她很高興,拍著兩手,跟小孩子一樣。

奶奶尋了來,把我提溜回去,一邊走一邊數落我:“上傻英家里去干啥?她家里跳蚤、虱子成窩,小心傳上,頭發都要剃光才能治得了!”

后來,我上了初中,回老家的時候越來越少,與傻英自然也見得更少。聽說大玲13歲就跟著同村的人出去打工了,四玲送給別人收養,只有二玲和五冬還在傻英身邊。偶爾回去,從她家門口經過,生怕傻英或二玲出來,不是怕傳上跳蚤,而是對她家這種非正常的生活狀態有一種天然的排斥感。如果再讓我到她家去玩,那也是萬萬不能的。

奶奶說,村里向上級反映了她家的情況,鄉里陸續給她姐弟幾個上了戶口,五冬也上了學,大玲有了身份證,外出打工再也不用擔驚受怕。

爺爺去世后,奶奶便和我們一起去了城里生活,老家回來得更少了。

2000年暑假的時候,與我媽說起老家的人和事,我媽說,傻英死了。

傻英死狀甚慘,被發現時,已經身首異處。這是我所認識的人中,最慘的一個。

又一次發瘋跑出去的時候,正值夏天,雨水大,村東的河水暴漲。也許傻英是失足跌落水中,溺水而死,當時無人發現,因水流湍急,她的尸體順水漂流到十五里外的一座橋邊,頭被卡在橋墩的縫隙里,泡漲腐敗后,脖頸斷了,身體又被水漂出好遠,直到有人在河邊瞧見這具無頭的尸體,才知道她已經死去多天。

季青草草地給傻英辦了喪事。大玲遠在深圳打工,因為路費太貴,所以沒讓她回來,四玲已經送人,也不便叫回來。喪禮上只有季青、二玲、五冬,幾個近支股的兄弟妯娌、村里幫忙的人參加。人已面目全非,完全沒有買壽衣的必要,傻英連戶口也沒有,不火化,上級也不會知道,又省了一筆費用。人們買了最便宜的棺材,把傻英腐爛的尸體裝好,埋進季青家的祖墳,傻英的一生就結束了。

我媽給我提起傻英的事時,我打聽起她的身世,因我已馬上成年,我媽不再像以前一樣諱莫如深。

傻英原來是下鄉知青,在那個特殊年代,大部分人身不由己。

英是西安人,年輕時長相漂亮,有文化,能歌善舞,到知青點后很受歡迎,不僅是同齡的男知青中有人暗戀她,知青點所在村莊的農村青年,有些也常常跑來,躲在遠處偷看這個招人稀罕的姑娘。

她在西安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因為是獨生子,所以免于上山下鄉。在離開西安前,她與男孩告別,男孩說要等她回來,她是帶著滿滿的愛戀來到了農村,開始的時候兩人書信頻繁,沒過多久,她接到的回信越來越少,從每周一封到半月一封,再到一兩個月一封,漸漸的,信不再來了。她經常在村頭翹首以盼,郵差卻再也帶不來他的信。

帶著漫長的等待和深切的思念,終于等到了準許回城探親的機會。父母親人安好,青梅竹馬的他卻已經和另一個留在城里的姑娘訂了婚,拒絕和英見面,讓家人傳信說家里不想讓他娶一個戶口遷到鄉下的知青。

回到知青點后,她整日失魂落魄,拒絕了任何人的明示暗示,只想著有一天能回到西安,親口問問他為什么會這么絕情,甚至期盼他能回頭,再續前緣。

她等來的不是回城的消息,而是在一次風雨交加的夜晚,宿舍闖入了大隊書記的兒子張保。

村里的生活太無聊了,村里的青年們整日閑到無所事事,這晚慫恿張保偷來他爹的酒,幾個人就著花生米就開喝了。沒怎么沾過酒精,每人喝了不到一兩,就開始上頭。聊著聊著就說到女人身上去了。這伙青年,除了一個叫張興的跟村西頭的寡婦睡過,其他還都是童子身,聽著張興拉的胡話,個個血脈賁張,恨不能親身一試。而這個寡婦最近剛嫁人了,幾個人遺憾不已。不知是誰提到英,當晚可能是一個人在知青點住,跟她同住的室友回城探親去了。

幾個青年按捺不住,提出過去瞧瞧。披上塑料布,冒著雨,就摸到了知青點。知青點里養著狗,但是大風大雨的夜里,狗也懶怠了,躲在柴房里不出來。

張保去敲英的門,英驚醒過來,顫聲問是誰,張保謊稱說大隊讓他過來看看知青點的各間房有沒有漏雨,需不需要用雨布蓋蓋房頂。英沒有防備,披上衣服打開了門。張保直闖進屋,不顧英的掙扎反抗,三下五除二將她的衣物剝開,強行玷污了她。有男知青聽到響動,開門查看情況,被張保的同伙拿棍棒嚇了回去,再也不敢吱聲。三個同伙趴在窗外瞧著張保犯下惡行,不僅沒有阻止,反而先后前去輪流侵犯了英。

第二天人們看到英時,她衣衫不整,目光呆滯,神情茫然。房東大娘上前搭話,她驚叫瘋跑,看樣子已經精神錯亂。

事情還是傳開了,人人知道是大隊書記的兒子帶人干下的惡事,卻沒人敢替她伸張正義。民不告,官不究。她已癡癡傻傻,誰還會出頭找張保的事?大隊給她家去了信,只說是她積極上進,天未亮就一個人去地里勞作,路邊駛過汽車,車燈照到路旁的石頭上,影子一高一低的,她以為不停變幻的影子是當地傳聞中的“半片夯”(一種半個身子的厲鬼),被嚇傻的。

不久英的父母就將她接回了西安。她時而清醒時而瘋迷,醫院也治不了。一次從家里跑出來時,被人販子拐走,幾經周折,賣到了我老家的村子,與季青為妻。

在村子里安頓下以后,傻英在清醒時,會跟季青說起自己的過往和家庭情況,生下大玲以后,季青帶著大玲曾去過西安尋親。傻英的父母還有幾個孩子,家庭負擔也很重,在知道女兒的情況后,再心痛也無能為力,只能隔三差五地寄些衣物和吃食過來,希望女兒能過得稍微好一點。

因為得不到治療,生活又艱難,傻英越來越“傻”,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那次與我一起讀作文書,是她罕見的清醒時刻。

大玲在外打工期間,找了個廣西的對象,把家安在了廣西。二玲嫁到了附近村子里,過上正常的生活。五冬長大了,初中畢業后上了職專,后來找了份技術活,收入也不錯,沒幾年在新批的宅基地上蓋了房子,帶著季青大爺搬了過去,老宅子就荒廢了。

傻英的故事講完了。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4.馬范橋印象 一條土路自西向東通往馬范橋村里,保養得很好,路面平整,路兩邊的大楊樹遮天蔽日,春天里的樹葉...
    馬范橋人閱讀 1,649評論 11 57
  • 14.知青小院 我們剛到馬范橋時,村里還沒有為我們建造統一的知青住房,知青們都分散的住在不同的地方,我和弟弟住在...
    馬范橋人閱讀 3,233評論 15 59
  • 16宿命:用概率思維提高你的勝算 以前的我是風險厭惡者,不喜歡去冒險,但是人生放棄了冒險,也就放棄了無數的可能。 ...
    yichen大刀閱讀 6,099評論 0 4
  • 公元:2019年11月28日19時42分農歷:二零一九年 十一月 初三日 戌時干支:己亥乙亥己巳甲戌當月節氣:立冬...
    石放閱讀 6,913評論 0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