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在城市生存的特異功能

出租車下了八達嶺高速,繞到回龍觀的大街,便停下了。程小灰睡醒了過來,發現還牽著我的手,立即松開了,臉上顯出一絲羞愧的神色。她看起來清醒了許多,搶在我之前數了車費。

就著車里昏暗的燈光,程小灰側臉閃出柔美的光澤,她轉過頭來,與我雙目相對,立時變成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我仔細打量著她,與其說打量,倒不如說試圖了解她。明明在高速上還睡得好好的,她好似有特異功能似的,一到終點或目的地便立即醒了過來。

不過,要在這座城市生存下去,你非得有點什么特異功能不可。否則,恐怕只會被揍得鼻青臉腫,像一條喪家之犬,搖搖尾巴,自舔傷口,來不及愈合,第二天到來了。我自認沒有什么特異功能,所以只是這座城市里的過客。可即便是一個過客,你還是閑不住那份心,想方設法透過他們的生活,窺視他們內心深處的欲望。如果你真這樣想,那根本是白日做夢。

出租車匯入車流,在前面的路口左轉,準備去邊上的地鐵站載客。轉向燈一閃一閃,消失在視野中。

“你在哪里遇到我的?”我們并排往前走,間隔半米的距離。她的臉上寫著淡淡的憂傷,內心卻深不見底,悄然把自己最真實的一面隱藏起來。“隱身即無敵”,可能說的就是這意思吧。

“三里屯外面的大街,”我簡要地概述當時的情況,“當時你摔倒在地上。”

“噢,我記不得了。”程小灰低著頭,沒有看我,繼續往前走。

“那你還記得給錢啊。”

“習慣了。”程小灰苦笑了起來。

“習慣什么?”

這時,兩輛列車在高架橋上相遇,轟隆隆各自疾馳而去。

程小灰望著高架橋上遠去的列車,淡淡地說道:“習慣買單。”

“那真是抱歉了,擅自幫你喊了出租車。”

“不,應該謝謝你,”她回過頭來,一臉認真的樣子,說道,“要是沒遇上你,今天晚上我還不知道在哪里呢。”

“說到習慣這東西,我好像習慣多管閑事了。”我撇開了話題。

“看出來了,”程小灰吃吃一笑,隨后又恢復到嚴肅的神情,“要是你不愛多管閑事,怎么會理一個在大街上耍酒瘋的女人。”

“你只是喝醉了,頂多算不省人事,”驟然走在大街上,忽然感覺到一絲寒意,我雙手插進了衣兜,揣摩著問道,“你經常喝醉?”

程小灰平視前方,沉默良久,說:“有時候。”

她藏著巨大的心事,這心事攪得她心煩意亂,甚至寧愿用買醉來澆愁。一陣巨大的沉默包圍了我們,于是,我們便在這巨大的沉默中漫無目的地前行。

我知道,她要是想說的話,自然會告訴我。可如果她將我視為一個路人,不愿意說出來,我也不會去問她。一種本能的沖動緊緊維系著我們之間的聯系,我說不上那是什么,卻能隱隱約約感覺到它的存在。

或許是覺得氣氛有些尷尬,她開口道:“時間還不算太晚,要不我們再去喝一杯。”

我繼續沉默,不知該如何回應程小灰的話。一道冷風拂來,我打了個冷顫,縮了縮脖子,她攏了攏散亂的頭發,我們之間那道無形的縫隙被寒風吹得更遠了。

“你為什么不攔著我?”

“什么?”我有點沒理解她的意思。

“你為什么不和我說,你今天已經醉過一次了,再喝就要醉第二次了。”她語氣莫名地開始沖起來。

“我以為你是玩笑話。”我無奈地揚了揚手。

“你憑什么覺得我在開玩笑?”程小灰不依不饒。

“抱歉,我不習慣揣摩人家。只是……你說再去喝一杯,我誤以為那是你的玩笑之語,也就沒法回答了。”

“你討厭我?還是說你覺得我可憐?”

“我們只是在大街上撞見了,我為什么要討厭一個剛剛認識的人。至于可憐之類的,也談不上,我根本不了解你。我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住在哪,姓甚名誰,為什么喝醉了。我看見你喝醉了,在大街上跌倒,我只是覺得你需要幫忙。即便現今這個時代,看見人跌倒,你去扶他,反而被認為別有企圖,甚至被敲上一筆,付醫藥費,被告上法院。可仍然有些人是需要幫助的,至少你不像。我并非什么道德高尚之人,也不會滿口仁義道德之類的,一定要說的話,我幫你只是基于私人原因。”

我一連串的話像炮彈一樣甩了出去,她抓了抓頭發,道:“抱歉,我好像有些失態。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對你。我不是這個樣子的,對不起,對不起。”

我啞口無言,一時愣在原地,張大了嘴。就算考慮到她喝醉了的情況,她的舉止和言語仍是令人困惑。

“你怎么了?”

“心情不好,我真的很不開心,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那當然,要是心情好也不會喝醉,一個人走在大街上。”

“對了,我好像忘記問你住哪里呢?”

“這個嘛……”手機鈴聲不湊巧地響了,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看了眼屏幕,是金京打來的,我跟程小灰說道,“我接個電話。”

“喂!”

“雨哥,你到北京了?”手機聽筒傳來金京的聲音,比以前老成了許多。幾年不見,稱呼也變了。以前在宿舍里,金京從來都是沒大沒小的。雖然我比他大,他一直都叫我小雨。

路小雨,你的葉湘倫呢?

路你大爺,老子梁雨生。被他弄得來火氣了,我就這樣回答。

當然,也有例外,窩在宿舍不想出門的時候,他就會讓我幫他帶飯,他立即扮作可憐兮兮的樣子,叫道,雨大爺,給我帶份飯唄。

“嗯。”我瞥了眼邊上程小灰,她捂嘴而笑,“晚邊才到的。”

“酒店訂好了嗎?還沒睡嗎?”電話那邊,金京邊上仍有些吵鬧,似乎有人還在打麻將。

“我還在外面轉悠。”風聲有點大,我捂緊了手機。

“婚禮的酒店發給你了,應該找得到吧?”

“當然,雖然好幾年沒來北京,那些地方還是熟悉的,”我用肯定的語氣答道,“實在不行還能開地圖。”

“那早點休息吧,”金京的聲音聽起來也疲倦,似乎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回程了,“星期天早點過來吧,哥幾個聚一次不容易。”

我應了一聲,便掛了電話,多少開始憧憬起后天的聚會來了。似乎我們畢業還沒多久,每個人都充滿了激情,翹首盼望著五年后的光景。可是真當五年過去了,卻又開始懷念最初的時光。

三十歲近在眼前,而我們的二十年代,已經沒有下一個五年了。

“所以說,你是來北京出差還是旅游的?”

“你都聽見了?”我皺起眉問道。

“差不多。”程小灰扮了個鬼臉。剛才明明還一臉憂傷來著,變化真是快,

“誰會沒事這個時候跑到北京來旅游,出差也算不上。”我甕聲甕氣道。

“那?”程小灰好奇道。

“我來參加同學的婚禮。”

“大學同學?”

“對。”

程小灰仿佛憶起了什么,頓時失落道:“我那些同學都結婚了,全國各地都有,還有個在加利福尼亞,就是北京的沒有。”

“等你結婚,不就是北京的了么。”我戲謔地看著她。

“我?不知道會等到什么時候呢,也許一輩子都不可能有。”說罷,她像一只高昂著頭的公雞,向前邁去。

“那么悲觀?”

“不是悲觀。”

“同性戀?”

“你才同性戀!”

“好吧,當我什么都沒問。”我悻悻然道。她固守著自己內心小心構建的城墻,時時警惕著任何入侵者。她越是如此,反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如果說每個人都是謎,那她一定是有著三重迷宮的謎。

四周似乎突然靜了下來,好像有人按下了靜音鍵似的。于這不安的寂靜中,龍澤地鐵站周圍的叫喊聲蕩了過來。

“沙河,沙河的有沒有?”

“昌平,昌平的走了!”

隔著一條街,龍澤地鐵站外的叫喊聲格外清晰,在日漸寒冷的空氣中盤旋,為即將睡去的城市送上最后一絲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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