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在《射雕英雄傳》后記中說,“大概由于人物性格單純而情節(jié)熱鬧,所以《射雕》比較得到歡迎……但我自己,卻覺得我后期的某幾部小說似乎寫得比《射雕》有了些進(jìn)步。”我通讀完金庸先生的十七部小說,也不覺得《射雕》是思想最深刻,構(gòu)造最巧妙的一部,但是若論混然天成,生趣盎然,卻非他莫屬。相較起來,后期作品有很多觀念的刻意植入,稍顯沉重了一些,反不如《射雕》天然純樸,看的輕松,招人喜愛。
做為一個女性讀者,對于《射雕英雄傳》中熱熱鬧鬧的武功打斗,其實(shí)大多是忽略的,但是依然深深的被它吸引著,原因恐怕在于,在熱鬧背后,有眾多人物的感情和命運(yùn)糾葛,生動凄婉,引人入勝。這里面不僅僅有郭靖黃蓉千回百轉(zhuǎn)的愛情故事,也還有父子情、師徒情、兄弟情的故事,不僅感情類型豐富,而且大都真摯動人,感人至深,讀來肝腸百結(jié),數(shù)度淚下,直比看言情小說,還更投入一些。
父子情
眾多感情類型里,我覺得母子之情,寫的淡一些,只有郭母最后殺身成全兒子之仁,略顯生動,但終究浮光掠影。倒是父子之情,寫得精彩生動,大約因為終究是武俠小說吧。
包惜弱與楊康的母子之情,也有一些有趣的小情節(jié),比若楊康弄折兔子的腿交由母親醫(yī)治等等,但終不如他與完顏洪烈的父子之情,寫的豐富感人。做為繼父,完顏洪烈待楊康,雖然是愛屋及烏,卻也可謂至情至深。按照平常人的度想,這是個異種,完顏洪烈總要防范一些,壓制一些,至少留一條后路。但是顯然,楊康是被當(dāng)做世子來看待的,當(dāng)然,這和王爺沒有其他子嗣有關(guān)系。最后,楊康中毒,他在廟中亂踢亂咬,呼號著追逐眾人,完顏洪烈已經(jīng)逃了出來,依然抱著一線希望,“回過頭來,叫道:‘康兒,康兒’。楊康眼中流淚,叫道:‘父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顏洪烈大喜,伸出手臂,將他抱在懷里,說道:‘孩子,你好些了?’”其他可以作偽,但是生死關(guān)頭,卻做不得偽,這一幕情景,直如親生父子生離死別的情景一般,只看讓人禁不住落淚。雖然楊康罪大惡極,雖然楊康不過是螟蛉之子,但是完顏洪烈與他的父子之情卻是真的。
而楊康對于身份認(rèn)知的錯亂,難道僅僅是因為貪圖富貴?要手刃一個從小對自己愛護(hù)有加的養(yǎng)父,從人性而不是大義的角度來說,實(shí)在是太困難了一些。在楊康心中,大約楊鐵心只是個父親的符號,而完顏洪烈,才是真真正正的父親形象。
這種惡人的父子之情,還有歐陽鋒與歐陽克。歐陽鋒為人毒辣,但是對于兒子的要求,卻是言聽計從。歐陽克想要娶黃蓉,歐陽鋒就低聲下氣的寫求聘書。當(dāng)然,歐陽鋒也是別有居心,不過便是沒有《九陰真經(jīng)》,想來他也是甘心情愿為兒子跑這一遭的。為兒子求娶,說兩句好話,也不算什么,何況門當(dāng)戶對,但是難在之后歐陽鋒也能體諒兒子好逑之心,而且努力成全。歐陽克死后,歐陽鋒孜孜追求至高武功,終于走火入魔,但是不忘的,依然只有兒子,惡人也是有真感情的。
歐陽克也不是善人,人前奸計無雙,但是一到歐陽鋒跟前,顯得又乖巧又可人,由其是斷腿之后,就像一個需要保護(hù)的孩子。總之不管二人如何為惡,但是彼此之間卻是從無嫌隙,可謂父子一心。
黃藥師與黃蓉的父女情,就比較正面了。黃蓉任性調(diào)皮,古靈精怪,一言不合就玩離家出走。累的自負(fù)高傲的黃藥師自毀誓言,滿江湖的開始尋找,而且關(guān)心則亂,聰明如他也被人欺騙,甚至幾釀成大亂子。黃藥師瀟灑倜儻,根本看不上老實(shí)巴交的郭靖,但是女兒選中了,也只能任由她去。教養(yǎng)子女的煩惱,江湖人士與現(xiàn)實(shí)社會是一樣的,父母與子女總有分歧,解決這個分歧需要不斷的磨合,而最后父母總也拗不過孩子。黃藥師也是一讓再讓,甚至已經(jīng)大大超過了他的底線。在對待孩子這件事情上,任誰也瀟灑不起來,而這點(diǎn)不瀟灑才是最動人之處。
黃蓉雖然可以變著法的讓父親依從她,但是父親在她的心中卻是個高大威嚴(yán)的存在,無所不能,是她的依仗,是她的驕傲。她撒嬌賣乖,肆無忌憚的威逼協(xié)迫,也不過都仗著黃藥師對她毫無底線的寵愛罷了。但是若沒有這般的寵愛,可還有這樣可愛的小黃蓉?
總之,這些親子情之中,不管是有名無實(shí),有實(shí)無名,還是名符其實(shí)的,不管善的惡的,都彰顯的母性父性的光芒,可敬可嘆。
師徒情
武俠小說中的師傅,與我們現(xiàn)代的老師,根本不是一回事兒,講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何況大多是朝夕相處,甚至還有養(yǎng)育之恩,真?zhèn)€是情同父子了。
郭靖的師傅好多,但是最原始,最有份量的,還是江南七怪。江南七怪費(fèi)盡十多年寒暑專心致志,教這一個笨學(xué)生,也讓人肅然起敬了。好在這個學(xué)生不僅后來武功超群,而且是極有良心,時時處處不忘師恩,對老師的話不能說言聽計從,違反的時候屈指可數(shù)。江南七怪,由其是柯震惡在郭靖面前,特別的有優(yōu)越感,說打就打,說罵就罵,郭靖則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便是要一掌把他斃了,他也決不敢動動地方。在歐陽鋒設(shè)計害死五怪嫁禍黃藥師之時,何震惡對郭靖冷嘲熱諷,打罵齊下;待到得知冤枉了黃蓉,對于郭靖又是一頓好打,總計來說,不管怎樣,當(dāng)徒弟的這一頓打都是逃不了了的,不過這打之中透著親密與憐愛,讓人覺得溫暖。想邱處機(jī),可曾這樣任性的打過楊康么?
郭靖與黃蓉最大的誤會也緣與此,他雖然心中愛極了黃蓉,為她送命也再所不惜,但是卻不能容忍她是殺師仇人的女兒,為此兩人恩斷義絕,黃蓉費(fèi)盡周折,幾乎拼上了性命,才將此事化解開來。這師徒情重幾何,一掂便知了。
黃藥師與徒弟的關(guān)系最微妙,本來他對這些弟子不僅有傳授武功的恩情,還有養(yǎng)育之恩,但是他的乖邪,讓徒弟們又敬又怕,也吃盡了苦頭。到晚年的時候,黃藥師自己也反省,梅超風(fēng)與陳玄風(fēng)情愫暗生,若不是他脾性無常,就是說與他,也未必就會不肯,只把脾氣轉(zhuǎn)好了很多。所以他心里是原諒梅超風(fēng)的,在她勢單力薄之時,會出手相救,也不深究過往。至于說挑了陸乘風(fēng)等徒弟的腿筋,更讓他深以為憾,十多年潛心的又闖出一門武功,想要恢復(fù)他們行動的能力。
雖然黃藥師對于徒弟不能算是慈愛,但是徒弟對于黃藥師卻都是一片赤誠。曲靈風(fēng)冒險進(jìn)皇宮偷盜寶物,只為能哄得師傅回心轉(zhuǎn)意,看得只讓人心酸。梅超風(fēng)雖然心狠手辣,而且不得已背叛了師門,但在她心中也是深感師恩,并且一死相謝。這是徒弟的另一重境界了,師傅總歸是師傅,犯了錯也是師傅。
五花八門的愛情
《射雕英雄傳》中寫到的愛情故事,總計不下十余個,又各不相同,有兩情相悅的,有單思單戀,有迫不得已的,還有錯綜復(fù)雜的,真是五花八門,精彩紛成。
郭靖與黃蓉的愛情自不肖說,兩人可以算是一見鐘情,從一而終,但是造化捉弄,也歷盡坎坷。當(dāng)黃蓉已知郭靖要另娶她人,依然跟著郭靖度過最后時光的那一段,最是感人,她如魔如癲,憂傷入骨,只看的人肝腸寸斷。黃蓉伏在郭靖背上說:“生,你背著我。死,你背著我。”這便比山盟海誓,更感人了,好在終于修成正果。
郭黃愛情中,有兩個干擾者,一個是歐陽克,一個是華箏。歐陽克是個花花公子,但對黃蓉卻好似動了真心,但是便不是真心,費(fèi)盡如此周折,依然癡心如故,也不能不算追的可憐了。黃蓉固設(shè)圈套,把歐陽克壓在巨石之后,他說:“見到你出力救我,我就死也歡喜。”黃蓉感歉疚,說明機(jī)關(guān)是她布的。歐陽克說:“低聲,給叔叔聽到了,他可放你不過。”便是這一句話,對歐陽克的印象就突然改變了好多,花花公子也難免有時會癡的可愛。
華箏就更是可憐,更要算是造化捉弄了,像《白馬嘯西風(fēng)》里說的,“如果你深深愛著的人,卻深深愛上了別人,有甚么法子?”她是蒙古公主,成吉思汗的女兒,多少英俊的蒙古少年都夢寐以求,她卻偏偏喜歡上了心根本不在她身上的郭靖,為此一生愧疚糾纏。唉,有什么法子呢?
穆念慈與楊康也算是兩情相悅,但是中間隔著民族大義,終究是一場凄惶的短命戀。穆念茲放不下家國的大義,又揮不去對于楊康的情意,真是愁腸百結(jié);楊康對于穆念慈國雖然心動,卻又沒有到為她赴湯蹈火的程度,甚至不愿為她改變自己半點(diǎn),這兩相注定是一場孽戀了。總之,想要改造一個壞男人,也許從根本上就錯了。
包惜弱對于楊鐵心情堅心定,甘愿以死相隨,但是卻也嫁與了完顏洪烈。當(dāng)她在冰天雪地中,看到這個容貌秀美的年輕男子之時,終究是沒有心動過一下的嗎?她對于這兩個一生鐘情她的男人的感情,實(shí)在是非常復(fù)雜的。如果楊鐵心站在一個強(qiáng)者的位置,那么她對于完顏洪烈還會是這么決絕嗎?如果死的完顏洪烈呢?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弱者。
但是不管怎樣,完顏洪烈對于包惜弱都算是用情良苦。他費(fèi)盡心機(jī)的把她搶來,又是千方百計哄她順心,然而她心中始終放不下那個前夫。他容忍她獨(dú)居一室,不與他人往來;他可以為她把亡夫故居盡數(shù)搬來;他善待她的兒子,當(dāng)成世子看待;他尊她為王妃,一心一意……可是這些她混不在意。做為皇子,且不論他善惡,這也算是情之致了。只是,不是你的,你是搶不來的,便是身份尊貴也無用。
梅超風(fēng)與陳玄風(fēng)雖然可怖,但是感情卻也感人。他二人雖然“賊漢子”“賊婆娘”的亂叫,但是心中都是特別的親近。陳玄風(fēng)怕梅超風(fēng)貪練《九陰真經(jīng)》走火入魔,所以藏著不讓她看,他自己先練,然后再傳與她。梅超風(fēng)也毫無猜忌,安心享受這種憐愛。在陳玄風(fēng)死后,梅超風(fēng)沒有了這般照顧,終于真的走火入魔。想她一個人凄凄清清的在山洞中,周圍都是冰冷的骷髏,心中會是怎般的思念與感傷呢?
黃藥師的夫人馮蘅紅顏早逝,讓黃藥師情傷欲絕。他的《碧海潮生曲》可是取自“常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那靈藥是什么?便是《九陰真經(jīng)》了。練成九陰真經(jīng)的絕世武功又怎樣呢?與其一個人踟躕落寞,真不如當(dāng)初不這般執(zhí)著。最好世上就沒有這部經(jīng)書,便是有也不該起這個意,那豈不是最好的?黃藥師曾立志憑一已之力寫出《九陰真經(jīng)》上篇,但是終究不了了之,想是每次要去寫,便會心神激蕩,無法下筆吧。
瑛姑與老頑童,瑛姑與一燈法師,都在苦心的癡戀著一個狠心遠(yuǎn)走的人,只是一個因愛而邪,一個卻因愛更正。瑛姑雖然愛的凄苦,但是終究變成了個惡婆婆,雖是受害者,卻引不起人的同情。想來愛情是考驗人的一道坎,過去了,才知道自己原來是怎樣的人。愛情是一個人善惡的最低底線。
至于老頑童么,愛情對于他來說,果然是不該碰的么?誰又能說的清呢?這樣一個無憂無慮的人物,若是沒有點(diǎn)牽絆,活的都成仙人了。
這么多感情的 糾纏,這么多絲絲入扣的情節(jié),《射雕》便是去掉武功,去掉幫派,或者將武功幫派隨意掉換,也是一個精彩的故事吧?所謂俠骨柔情,若沒有情,俠也寂寞了。若論感情,終究還是《射雕》寫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