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正死去

鴿子正死去

五點多沙塵暴就來襲,一開始只是聽到門口的旗幟刷刷刷響,我們都起來了。

天蒙蒙亮,我們意識到自己完全被包裹在黃色的沙塵中,方向難以辨別。

這是第一次駐扎在偏遠地區,已經接近沙漠邊緣。本來,今年過年回去以后,找過拿沸以后,我就后悔自己沒有退伍。之前的艱苦都熬過來了,可是,在和外界毫無瓜葛的情況下,我又簽了三年,這三年簡直就是致命的,好像老天故意懲罰我們一樣,我們這群人遠離了中心地帶,一口氣跋山涉水遷到撒干——沙漠地帶。

我們已經忘記生命還有其他意義,只是命令和服從。

不能說不想去,看著隊伍里新來的新兵,我深深后悔在軍隊里荒廢的這五年。想必當初,我也是帶著這樣的新奇和為祖國效命的神圣使命感來到部隊。然而,到了五年以后的某一天忽然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射擊的靶子。尤其是這五年外又加了三年,也許甚至沒有極限。因為當自己意識到信仰空洞時,一切再也難以持續偽裝下去。

這只是一次小型的沙塵暴。我們不知道自己身處什么地帶。整個房間玻璃已經被摧毀,其實我不知道在這樣風暴頻發的地方窗戶有何必要安玻璃,即使是三寸厚的鋼化玻璃也在風暴中頃刻之間就成碎片。感覺房間隨時隨地都要飛起來。

我們這個隊伍里面一共有十八個人,其中兩個新來的小兵。大部分都是五年軍齡的老兵了。

小兵睜著恐怖的眼睛,雖然作為男子漢,經過殘酷的訓練,曾試圖忘記自己的身體是肉鑄成的生物體。可是,他們的鐵骨錚錚變成了一種徹底的恐懼。小朱原名朱成理,他看著我們,有逃跑的動機,這種動機像我們這樣身經百戰的人一眼就看出來了。但是,現在逃跑是最危險的。和隊伍在一起或許會多一份生存的希望,而一個人逃出去,東西難辨,沒有水源,可能不久后就要變成荒涼沙漠的一具枯骨。

如果不是在沙漠,我們寧愿他逃跑。

至少,他有這樣的勇氣,而我們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我們怕懲罰,也怕做逃兵帶來的恥辱。

如果,知道小朱是這樣年輕不懂得此刻逃跑的危險性,我想其他十七個人都會勸說他。

可惜,他根本就不會告訴我們什么,而我們也輕視了他逃跑的勇氣。

一個夜晚起來,發現小朱已經不再。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因為我想他一定走得不遠,他一會兒應該會馬上回來,假如他意識到逃跑是多么危險,而他一定會意識到。

可是,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沒有睡著。我想他應該已經走遠。只是步行太慢了。想走出這大沙漠,難度無異于麻雀想飛越太平洋。

但是,至少應該給他一個希望。留在這里,也許某一天我們留給家人的只有一具尸體,或者可能連尸體都沒有。只有一把沙子,放在骨灰盒,交給我們的新婚妻子和白發蒼蒼的父母。告知他們,我們已經光榮犧牲。

他們還是嚎啕大哭。

小朱沒有回來,天亮以后隊長開始打電話。報告給部隊這個情況。

這里逃跑情緒的人也不止他一個人。

不過,大家都明白,那不過增加了死亡的概率。隊長沒有說小朱逃跑了,而是說他失蹤了。

我想象著,經過一夜的跋涉,小朱應該已經精疲力盡。他到底會找到出口嗎?在這無邊無際的沙漠邊緣。雖然是邊緣,但要走出去談何容易。

部隊沒有人說話,不過大家在心里默默祈禱小朱遇到一個沙漠越野車或者其他的車。他會有辦法不引人注目的。因為一個兵,要是著裝正式,還獨自一人走在沙漠,一個農民也知道他在做什么。

有的人帶著對年輕小朱的擔心,有的人默默祈禱他好運。

我們不準備做逃兵。在部隊年限越久越不可能有這樣的想法。除非到了絕境。

應該是十二級大風,感覺房頂要被劫走。

我們什么也沒做。這里沒有任何信號,我們總不可能告訴部隊,感覺風暴會要我們的老命!

集體玩靜坐一樣坐在椅子上。聽到房間外大風怒吼著,簡直如同地震來襲。

不知道小朱到了什么地方。我們不愿意想那個事實,他可能遭遇了風暴!

我們都有些擔心今夜就死去。我想著如何給我新婚的妻子寫遺言。

她腹中有我已經六個月的孩子。

想到此處,竟已經淚流滿面。她嫁給我快有三年了,見面的次數幾乎數得過來。

一到了探親假,那一個月,我恨不能將生命里所有時間都給她。

要說,我在人間享受過的彌足珍貴的生活,大概就是和妻子在一起。何況現在,我已經知道她有身孕,作為一個丈夫,我對自己無法陪在孩子母親身邊等待他出身感到一股惱恨。那種情感比這沙塵暴來得猛烈,常常使我一個人躲在廁所上氣不接下氣痛哭。

有時候,我也想看淡一些,可這不是爭名奪利的身外之物,這是我的親人。也許,只有做軍人才能讓一個人真正明白親人的含義。

親人就是歉疚感!整個心臟在親情哪里被切開挖走一整塊。缺失了,它們就是親情,是妻子,父母。

小朱還沒有成婚,初中畢業就來當兵,現在再多三個月才滿十八歲。他進部隊告訴我為了當兵給身份證上的年齡造假,我當時還笑了他的沖動行為。

現在,想必他自己都開始后悔自己的選擇了。

在撒干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要見到一個人很難。來到這里已經兩個月基本沒有見過什么人。

荒漠的地方,連鳥兒都是稀罕之物。

見到的基本都是暗黃色的天幕,在黃色沙塵滿天的世界基本上天空的存在沒有意義,不像往日,我們總會感覺天空是一頂不可缺少的帽子,或者一個杯子蓋,如今是沒有帽子和蓋子的。

呆在這鬼地方,就好像冬天剃了禿頭,帶著帽子,而帽子時時有被背后那個混蛋掀掉的危險一樣。

五月六日,我們又遭受了一次風暴。

這次風暴不幸犧牲了兩名戰士。

那天下午,我們正在用石子鋪路。突然遠方遠遠看去有一團白色煙霧升上來。

隊長喊到集合。我們聽到命令意識到危險,即可撤回。混亂中沙塵已經到了身邊,兩米以內根本看不到人,所以來不及報數,集合后火速趕往營地。沒想到回去以后發現少了兩個人。

隊長要出去找。我們在屋內看得清清楚楚沙塵暴卷成一股風,黑色的柱子一樣移過來。照這樣的速度,我們今天必死無疑。

這根柱子,上大下小。越接近地面的部分越是細小,然后我們看到,柱子好像一個磁場,將所有東西都吸進身體里去。

沙子極速前進,往柱子身上貼去,在昏暗中,我們發現風暴越來越近,就好像敵機的炸彈要丟到自己頭頂一樣。感覺甚是恐怖,我想今天晚上一定得把信息發了,信息早就寫好了,這里沒有信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猶豫了這么多天。可能已經來不及了。

最后一刻,至少應該讓她知道,我知道她也很怕我出了危險。但我……我沖向臥室,拿起手機不由分說按了發送鍵。

房子開始搖晃,左右顛簸。我們聽到沙塵暴轟隆隆開過來的聲音,很多士兵都在罵娘。有的人甚至罵起來我們國家,認為它很愚蠢將我們的生命當成兒戲。

然而,此刻,說這些話,已經失去意義。

我想起小朱,辛虧他逃走了。即便受到制裁,生命總還在,對于他們的家人來說,他活著是最重要的。對于我們的祖國來說,堅守崗位是最重要的。

我看到那個黑色龐然大物將我們完全吞噬。

我們正在進入風暴眼!

這還真他媽是人生的一次榮幸。告訴閻王我是死在風暴眼里的士兵,他也會睜著敬佩的眼睛多看我兩眼。

房子的吊燈摔在地上碎了。風暴好像自帶一個震動器,把水杯都震碎了,床開始晃晃蕩蕩,我們站在一起。

那兩個沒有來得及上車的士兵什么命運,我們已經來不及想。

最后時刻,我們想唱一首國歌。

這種情緒變得異常強烈。死亡也感染著每一個人,因為我們將共同死亡。

房間突然發生了片刻的靜止。

借著又轟隆一聲巨響。

我們都以為是鋼筋正在斷裂,沒想到天地突然間歸于平靜。

來不及多想,隊長帶領我們沖出門。我們知道風暴結束了。

找了一天,也沒有看到那兩個士兵。

那個可怕的后果撞擊著我們的腦門。

發生這樣的事,每一個人都難逃其責。

我們在最危險的時候,只想到了自己。

每個人都在自責。如果都相互喊一聲,或許我們十七個人還夠。可是,當時誰都沒有來得及。

我們又丟了兩個士兵。

死亡率是存活率的一千倍。

我們就懷疑看到風暴眼那時候,它就吞噬了那兩個年輕的生命。

就是這個龍卷風。

部隊的凝聚力已經減弱了很多。

逃,無處可逃,假如逃出去遇到風暴,死得更快。我們請求部隊調離這里,這雖然看起來有些可恥。因為,我們除了命令和服從沒有第三種可能,討價還價和洽談是不存在的第三種交流方式。

隊長竟然得到了請示的批準!

我們被同意可以撤回。

其實,我們在想,這樣沙塵暴極度惡劣的氣候,開發油田偷油,那只是個不存在的謊言罷了。

為了這,我們損失了三名年輕的戰士。

追悼會中,我已經沒有了慷慨激昂的誓詞,反倒有了對自己命運的同情。

我腦海中想象的是,妻子看到失而復得的我是一種什么表情。

我的孩子。他還沒有見到我,卻差點失去我。

那個晴朗的早晨,我看到了久違的陽光,當一個人在黑暗里待久了,還真有點不習慣光明。

我知道我又見到了有溫度有顏色的太陽,澄澈的藍天有白云。我們已經擺脫了沙塵的威脅。

這似乎是發生在幾十年之前的事。

現在,我正在收拾行禮,準備領取退伍金。

我現在要回家,帶著自己完好無缺的生命和一些陌生的關于生活的美好希望。

我不會再覺得生命空虛,而會把活著當成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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