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風孩子住在風里，穿著破爛的小黑靴子，耳朵如小蘑菇從亂糟糟的頭發里露出來，更像一個流浪的孩子。
風孩子沒有媽媽。媽媽生下他后，就變成了透明的風，飛到了遙遠的地方。不過，每當季風吹來，總有一個既像風聲又像呼喚風孩子的女人的聲音。
“誰在喊我呢？”風孩子指著天空問站長先生。
站長先生是個三十歲冒頭的男人，一個人管理著山里的小車站,靠微薄的工資養活全家。他一聽到風孩子的這樣奇怪的問題，頓時感覺被捉弄了似的生氣地說：“沒有人在喊！你這孩子，離遠點兒，一會兒火車就開過來了。”
嘴上雖然這樣呵斥，但站長先生還是把本來作午飯的煮雞蛋、蘋果塞到風孩子的手里。在他看來，風孩子只是個流浪的孩子。有好幾次了，他都想問問這孩子的家在哪里，爸爸媽媽去了哪里，但始終沒開口。
其實連風孩子自己都不知道“家”、“爸爸媽媽”是怎么回事。對他來說，所謂的“家”就是山里的風，所謂的“爸爸媽媽”是他連聽都沒聽過的詞。
2.
不過，有這么一天，他聽到了。
那是七月份的盛夏，風孩子從山里走出來。他踩著長長的鐵道線，蹦蹦跳跳，宛如在蹬通天的梯子。走著走著,他就看到了站長先生的辦公室。說是辦公室，其實是坐落在鐵道邊的一個孤零零的小房子，墻面漆成白色。
風孩子扒開房子的門，可是只稍看了一眼就差點兒哭出來，因為里面有個女孩兒正吃著站長先生的午餐，年糕啊、煮雞蛋啊吃掉了一半。
女孩兒看起來比風孩子稍微大點,頭上扎著藍色的蝴蝶結，眨巴著眼睛。
這時，站長先生進屋了。
“爸爸！”女孩兒叫了一聲。
風孩子愣住了,“爸爸”是什么意思?于是,他也學著女孩的聲音也叫了一聲:“爸爸。”
這可把女孩兒惹煩了,她有點不高興地說:“不是你爸爸，是我爸爸。”
可是,沒想到風孩子又調皮地學了一遍:“不是你爸爸，是我爸爸。”
女孩兒生氣地撅起嘴巴。站長先生卻笑了起來，“初次見面，要好好相處啊！去山里玩吧。”
3.
因為還生著氣，女孩兒擦擦地邁著大步子,遠遠地把風孩子甩在后面。不過,夏天的中午實在太熱了,沒過多久，女孩兒就坐在地上呼呼地喘著氣。
“好熱呀,一點風也沒有。”
女孩子剛抱怨完，帶著樹葉發酵了的味道的涼風就呼呼地從她后面吹來了,回頭一看，風孩子哈哈地咧著嘴巴笑。
被風一吹,女孩子的心情好多了,她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風孩子。”
“還有這樣的名字？”
“是啊，狐貍、兔子和獾都這樣叫我。”
女孩噗嗤笑出聲來，心想:這個家伙,還喜歡說謊騙人呢!
她故意問:“它們還能說話？”
“當然能，不但能說話，還常常送我好吃的哩，它們都是做飯的好手兒。像狐貍呀會送我烤魚，兔子會送燉白菜，獾會送煮面條……”
哪有這種事,女孩子心里偷偷地笑。不過她還是裝得一本正經地問：“那能讓他們現在送過來嗎？”
“那可不行，遇到外人它們會躲起來。”
“哼”，女孩子轉過頭去，走了一段回過頭沒好氣地說：“什么狐貍、兔子和獾，根本是騙人的。”
4.
然而當天晚上，女孩子的家門被咚咚地敲響了。門口,風孩子兩手端著盛滿山果子的盤子，后面跟著狐貍、兔子和獾，它們分別端著烤魚、土豆白菜和煮面條。女孩兒嚇了一跳,頭也不回地跑了回去。
“是誰啊？”站長先生在里屋喊。
“風孩子，還有……”一時著急，怎么也表達不出來,她一進屋就拉著站長先生的手往外拽。
可是外面除了盛滿食物的盤子放在地上，什么風孩子呀、狐貍呀、兔子呀，一下子消失不見了。呼啦啦的風在村舍間刮過，像個頑皮的孩子哈哈地笑個不停。
菜端進屋里。無論女孩兒怎么解釋，站長先生始終不解地說“怎么可能會有動物送飯的事兒？”不過，等到站長先生大大地吸了一口冒著熱氣的飯菜，兩只眼睛就放起光來。
“晚飯就吃它吧。”
妻子不同意，說：“隨便吃不明不白的東西行嗎？”
然而女孩兒著急了，一邊說著狐貍呀、兔子呀，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還說了“比媽媽的手藝還要好！”的話。
5.
風孩子喜歡玩跳棋。這種游戲還是女孩子教給他的。
這是他們認識后的很長一段時間的事了。有一次,女孩子在風孩子面前伸出雙手說:“一起玩跳棋吧。”
“跳棋?”
“是啊,喏,就是這個。”
女孩子嘴角揚著笑,攤開手。她的手里捧著滿滿的棋子,黑的、白的,亮晶晶像寶石,然后用白色的粉筆在地上水泥地上畫了許多小格子。
“你一顆,我一顆,你再一顆,我再一顆,一起玩啊。”一邊說,女孩子一邊把白石子和黑石子擺在方格子上。
“……”
“一定要這樣走,不然會被我的吃掉的。”她教他。
雖然風孩子的白色棋子越來越少,輸了一盤又一盤,但不知為什么,他卻喜歡上了這個游戲。
他在山里撿了許多漂亮的石子,裝在木制的小盒子里,常常一個人蹲在地上用粉筆畫棋盤。
“你一顆，我一顆……一起玩跳棋吧！”一邊把白石頭和黑石頭擺在地上，一邊學著女孩子的口氣自言自語。
可是，女孩子不在,一個人怎么玩？車站偶爾有下車觀光的人也都是大人,沒有一個人能和他玩。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站起來對山的那一邊喊道：“山風，山風……叫兔子……一起玩跳棋吧！”
于是,山的那一邊風吹樹搖，傳來重重疊疊的回音：“兔子……一起玩跳棋吧……一起玩跳棋吧……”
兔子們成群結隊地來了，蹲坐在風孩子面前，交頭接耳下起棋來。
“這樣走。”
“不對，那樣走更好些。”
“會被吃掉的。”
……
兔子們討論得沒完沒了,風孩子迷糊著眼睛簡直要睡著了。
6.
這時，后面突然傳來女孩子的聲音：“這不公平，下棋時兩個人的游戲！”
僅僅這么一句話，兔子們便慌了神兒，東跑西竄，一轉眼的功夫消失得無影蹤了。
“喂，跑什么？”
女孩子背著一個大書包,氣惱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
“人家一來就跑開,這算什么?”
“請不要怪它們,”風孩子說,“它們膽小,怕人啊。”
“那怎么它們能和你玩兒?”
“因為我是風孩子。”
“……”
聽了這些,女孩子無話可說了，而且她有點兒嫉妒風孩子了,心想,和兔子們玩一次也好啊,怎么都跑了呢?
7.
季風吹過一次又一次,大山黃了又綠。風孩子還是風孩子,不管外形還是性格上,一點兒也沒變,但女孩子已經變成了別人眼中的漂亮姑娘,而且到了上學的年紀。學校在村子東邊,幾間瓦房就是教室。女孩子坐在這樣的教室里。
但不知為什么,上了學的女孩子漸漸和風孩子疏遠了,最后山里也懶得去了。她更喜歡和大年齡的孩子一起玩,喜歡漂亮的衣服和玩具。
風孩子又孤孤單單了。女孩子上了學,少有人來的山里又剩下風孩子一個孩子了。有幾次,他問站長先生女孩子去了哪里。站長先生摸摸頭上的帽子說:“上學去了啊。”
于是,風孩子一個人踩著鐵軌玩兒,心里想著女孩子在學校的情景:一群大年齡的孩子,一起跳繩,一起玩跳棋,一起笑著。
僅僅這么一想,放孩子的心里總是有種說不出來的孤孤單單的感覺,因為他有點兒想女孩子了。
8.
有一天，風孩子來到學校，趴在窗戶上一眼望見了端坐在教室里的女孩子。女孩子捧著書，和其他人一起咿咿呀呀地大聲讀著課文。
這時候，背后傳來一個大人的聲音:“你是誰家的孩子？”。
一位老師，拿著尺子疑惑地看著他。
教室里的讀書聲停住了，學生們擠在玻璃的另一邊也好奇地看著風孩子，嬉笑地議論起來：
“是乞丐吧？”
“有可能是小偷，前幾天我家的魚被偷了。”
“應該是個流浪的小孩兒,看他,多可憐啊。”
……
被這么多人看著,還是第一次,至于那些學生議論的話他也聽不懂。他想女孩子快出來了吧,說完想說的話我就走了。可是,那些大孩子們已經把窗戶擠滿了,風孩子怎么踮腳也看不到女孩子的身影。
其實教室里的女孩子正坐在座位上呢,她低著頭,生病了似的一動不動。
一下子,風孩子不知所措了,因為他隱約覺得自己和教室里的孩子有什么地方不一樣呢。逃走,這是他最迫切的想法。
于是,刮起了一陣風。轉眼間,風孩子像落葉似的被吹走了。
那孩子怎么突然不見了呢?學生們面面相覷,還以為風把他們的眼睛瞇住了呢。
9.
山里吹來了季風,風孩子又聽到了那個溫柔的女人的聲音。他站在鐵軌上,抬頭望著天空,帶著大海氣味的風從他的身邊吹過,有一種被擁抱的感覺。
即使遠處傳來的撕裂天空的火車的汽笛聲,風孩子也沒注意到,因為他被風的聲音迷惑了。風的聲音是大海的聲音,是陽光從天空瀉下來的聲音,是站長先生抱起女孩子哈哈笑聲音。一瞬間,風孩子感覺自己變成了海底的小魚兒,被像水一樣流動的緊緊地包裹著。
正沉浸在這種感覺中,一只大手刷地把風孩子拉下鐵軌。
“你這孩子,怎么回事!”
唉,又是被站長先生訓斥了一番。
那天晚上,站長先生騎著自行車把風孩子帶回家里。他走進內屋悄悄地對妻子說:“這孩子太可憐了,咱們收養他吧。”
妻子想了一會兒無奈地說:“可是,咱家也不富裕啊……你看這家里的窗戶、門,都是破的,現在換塊玻璃的錢都沒有。怎么能讓那孩子跟著我們受苦呢?還是把他送到孤兒所吧。”
“孤兒所不好呢!”
……
兩個人在里屋唉聲嘆氣地講了好久。
不久,女孩子放學回家了,她把書包往桌上一扔,發現長不大的風孩子怯生生地坐在椅子上。
看見女孩子回來了,風孩子變了個人似的高興地站起來,但又不知道得說什么客套話,想了半天,他說了一句:“一起玩跳棋吧。”
隨后,他從身后拿出裝著石子的小木盒,“呱唧”放在桌子上。
可女孩子連看也不看風孩子一眼,扭頭轉進屋里。
10.
不久,屋里傳開女孩子哭泣的聲音。
“我不要,不要一個弟弟,也不要你們變成別人的爸爸媽媽。”
女孩子哭著跑出來,然后推了風孩子一把,喊道:“你走開,不要搶我的爸爸媽媽……”
風孩子愣住了,心想:我沒有搶啊,我沒有搶你的爸爸媽媽啊。
可是,不管多么委屈,風孩子依舊默不作聲,他始終不明白爸爸媽媽到底意味著什么。
女孩子哭著跑出去了,消失在村子路的盡頭。
時間滴滴答答過去了,半夜女孩子還沒回來,全村的人都出去找了。
妻子流著淚說:“不會出什么事吧?”
“不會的,村人們正在幫著找呢。你在家等著,說不定她一會兒就回來了。”
說完,站長先生急匆匆地出去了。
家里剩下站長妻子和風孩子兩個人,站長妻子發著呆,而風孩子依舊不解地想著:“我沒搶你的爸爸媽媽啊……”
想了很久,于是風起了。
11.
風孩子突然站起來,長大嘴巴喊道:“秋風,秋風,請把女孩子找回來……”
轉眼間,風孩子已經不見了。站長妻子吃了一驚,不管在哪里找,只有風孩子的聲音在天空回蕩。
山里、田里、村子里,刮起了大風。樹葉啊、枯草啊都被卷進天空里,路邊的電線桿嗚嗚作響,風簡直要把房頂掀翻了,甚至有村民議論說:“這是臺風吧?”
起了這么大的風,女孩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站長先生從村東頭跑到村西頭,又從村西頭跑進大山里,最后來到田里,不停喊著女孩子的名字。
風不停地搖晃著野草和莊稼,把本來狹小的田間小路遮擋住了,平常熟悉的田竟然變得不一樣了,陌生又恐懼,簡直是迷宮。
走著走著,站長先生聽到了女孩子喊他的聲音:
“爸爸……爸爸……”
一抬頭,女孩子正站在高高的茅草叢里哭。站長先生跑過去抱起女孩子。
風停了……
12.
“我好像看見風孩子了。”女孩子趴在站長先生的背上說。
“他在咱家呢,好好的。”
“不,就在剛才,我好像看見他了,因為哭腫了眼,所以沒看清楚。”
女孩揉了揉眼睛,又說:“爸爸,以后讓風孩子住在咱家吧!”
“他就咱家呢……”
女孩子回到家,妻子和村里人終于松了口氣。
“唉?風孩子呢?”站長先生問妻子。
“一轉眼就不見了啊,大概回家了吧!”
“回家了?那個孩子哪里有家!”
“山里啊,他不是一直住在山里嗎?”
……
正說著,房間里竟然刮起一陣風,然后傳來一長串“噠噠噠”的聲音。
是風孩子裝跳棋子的盒子,竟然被風吹倒了。
“噠……噠……噠……”
一顆顆閃光的石子從傾斜的木盒子里散出來,從桌子上滾到地上。
“是寶石啊!”
屋子里的村民睜大眼睛。
“那孩子……”
其實風孩子已經變成風了。
12.
又是新的一天。站長先生揮動著旗子送走一輛火車。他想風孩子了,因為此刻刮起一陣風。
“要走了哦!”透明的風媽媽對透明的風孩子說。
“嗯,我要沿著鐵道一直飛,我想知道鐵道的終點在哪里。”
“是風的國度。”
山里的動物都跑來了,坐在鐵道兩邊,向風孩子告別。站長先生吃了一驚。不過,他頃刻明白過來了。
他脫下帽子向空蕩蕩的鐵道揮舞:“再見……”
于是,風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