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冬天會下雪,我也記得一大幫的孩子書包不裝書,裝的是粗粗的一根草繩,鵝毛大雪洋洋灑灑蓋不住孩子們熱情的話“大雪紛紛下,我家沒煤渣,我想請個假,又怕老師罵”,我們都不知道年幼的拉毛從哪里學來了這么好聽的話,只是應景,甩成了弧線的繩子從孩子們的頭上,腳下掠過,一遍一遍,甩繩子的人在換,走了,來了。我記得,我們的家鄉不食飛禽,冬月的麻雀圓鼓鼓的,帶著褐色紋理的焦糖色背羽,小扇子一樣的尾羽,鼓鼓的嗉囊里裝滿懷舊和憧憬,白色的腹部伴隨著跳動的節奏,也在跳動啊,伸長了脖子的娃娃們還有縮著脖子的家雀互相看著稀罕,看不夠,雪還是下。我記得冬天的巷子我總會碰上兇狠的牦牛,瞪著鈴鐺一樣的大眼,盤曲在腦袋上的角,黑色的。牦牛的叫聲不像你們見過的牛,在遙遠的年代里它們因聲得名,豬牛。公的,母的,老的,小的,都在發出豬一樣的哼哧聲,生仔產奶的母牛被系上大大的馬鈴,鈴舌不離不棄的給晃晃悠悠的步子打著不停歇的節奏,調皮愛玩的小牛,就跟孩童時代的我們一樣,被系上金光閃閃的虎頭鈴,清脆的響聲搖不完童年搖不完快樂。巷子里還有雞,那時候還沒有黃色的雞,也就是老人們叫做洋雞的雞,不嫌打掃雞糞麻煩的人家養著通身白羽的土雞,我也是后來才知道原來那雞就叫土雞,有說不完的好。公雞也是愛挑事兒的,不過也是欺軟怕硬的,小小的娃娃總是被幾只雞圍堵在死道里、角落里,那些飛起來比人大的雞撲棱著豐滿的翅膀,沖著小孩就來,無助的孩子只是學著媽媽教他的方法,兩只手捂著兩只眼,對,不能讓幾只雞造化成瞎子。
孩子一天天的長大了,上千上百個太陽和月亮輪番走場,白色的雞,黑色的牛,翻涌著紅棕色波濤般鬃毛的牡馬漸漸的老了,雞不在是干凈的白雞,牛不再是純色的牦牛,至于馬,我也不知道馬去了多遠的草場,反正我等不到他們回來。
我記得草場上雨雪陰晴都各領風騷,下過雨的早晨,蘑菇和地耳總比彩虹和太陽來的實在,也來的快,那些沒不過馬蹄的青草間,一座座蘑菇城用一個晝夜來供養形形色色的草蟲,就一個晝夜,在第二個太陽升起的時候新的小城早就彩排好了更新的劇目;雪,高原的四季從沒缺過雪,像個怕熱的精靈,逆著太陽在雪山和草場上爬來爬去,終于在山頂上在不怕灼人的太陽,靜靜等著下一個輪回,白色的雪,六角的雪,打著轉兒飄下來的時候,你不會想到它發愿要淹沒這塵土飛揚的世界;天黑的時候,顛顛的跑著被栓了一天的狗,有爭斗的有私語的,有纏綿的,有盡責的,夜里的草場沒有電,沙啞的收音機斷斷續續的放了一個小時的奢侈,之后便是戛然而止,裹著羊毛被子鋪著羊毛氈子再冷的時候加上一層羊皮的牧人把夜的支配權暫交給夜,讓黑的盡興黑的純粹,點點星光被奶一樣傾瀉在大地上的月亮裹挾著,也看著狗和羊,還有一切沒睡著的造化。我喜歡夏天,夏天遠遠遷走的牛不會搶羊的地盤,這樣就不會打攪我的瘋狂和胡鬧,我為一條小指大小的魚鉆進冰涼的河水,手腳被凍的通紅的夏天,不寬的河水里撲騰著個玩水的孩子,那是我。我不告訴別人那水多冷,我只告訴他,那水里有魚,魚會吃蝦,蝦藏在大大小小的石頭下,隨便在一塊石頭上跺一下腳,就看到落荒而逃的龍族,彎著腰的蝦,駝著背的蝦,左顧右盼搖頭擺尾的魚,還有個鬼鬼的笑著的少年。
我記得夏季的草場上喝不完的奶,我喜歡在嬸嬸擠奶的時候端個碗站在旁邊,剛剛擠出來的奶帶著牛兒的體溫,綿淳,厚重,那是只有母親能給出的美味,我卻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話去合適的贊嘆,喝生奶的日子我胖了不少,也得了經驗,自此之后嬸嬸擠奶的時候會給我留點讓我自己去擠,我喜歡,長大以后我也喜歡喝奶可再也沒喝出過小時候的味道,小小的時候,我喜歡上了把酥油涂在剛出鍋的饅頭上,等著化開等著油浸透了饅頭,一口下去,那味道千金不換,我也喜歡上了吃酸奶,豆腐塊一樣的酸奶,我用筷子攪合成液態,不加糖,灌進肚子,末了還要舔舔我碗,藏人愛碗,認為碗是家財的象征,家里擁有的碗越多越好看就越能顯示主人家的富貴。我們不用有殘缺的碗盛東西,也不用一只手端碗,更不用反手給人倒茶。
阿來說:故鄉是你認知這個世界的起點。我覺得還是終點,生在那里死在那里,這還是因緣完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