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身的那一剎那,風吹起他頭頂的黑發,那些藏在黑發下的銀發沒了遮擋,瞬間暴露無遺。她曉得他是真的老了,他陪她走完了整個青春,又找人托付了她的余生。她看著他,孤獨的走在日光漸暗的午后。
江小洋攢足了力氣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聽不到繼母的謾罵,和巷子里的嘈雜聲才停下來。大口喘著粗氣,風從臉頰嗖嗖穿過,灌進耳朵,嗡嗡嗡,比繼母的謾罵還要難以忍受。
喘夠了氣,她安靜下來,掃視著四周。這是一片廢舊的工廠,除了風聲,沒有半點人氣。只看了一眼,她就很后悔,大半夜的她不該意氣用事。跑就跑吧,她不往鬧市區跑,偏生跑到這樣一個荒涼地方。
先不管了,拼盡全力奔跑了那么久,她累了。得先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再想想今晚該怎么過。確切的說,是以后該怎么過。反正那個家她是不想回去了,她受夠了繼母的打罵,嘲弄,還有父親的冷漠。她覺得父親再也不是她的父親,他的愛,在繼母的那些謾罵聲中已經漸漸腐爛,煙消云散。他同繼母一樣,成了殘忍劊子手,撕裂了她的青春并踏著她卑微的自尊。
像她這樣負氣的出走,他們是不會來尋她的,也許他們巴不得她快點走。她就是個沒人要,不討喜的野孩子。在家里不討繼母喜歡,在學校不討老師喜歡。想著,想著,眼淚不禁滑落下來。
哭了許久,也沒能把傷心哭走。牙齒開始瑟瑟發抖,冷,真冷。光顧著從家里往外跑,連件外套都沒拿。真是場糟糕的離家出走,毫無預兆,毫無準備。
接下來的日子應該很難熬吧。她還未成年,倘若出去打工會不會遭老板虐待?萬一被人販子拐賣,賣到貧瘠的小山村怎么辦?再萬一碰到壞人想要非禮她呢,她不敢往下想了。突然很想念那個讓她憎恨和厭惡的家。她想,如果父親來尋她,她就回去,只是這種幾率比中百萬彩票還難。想著,又嗚嗚的哭了起來。
“先生前面好像有個孩子。”陸言路過這片廠房時,司機放慢了車速說到。
“停車,我們下去看看。”陸言吩咐。
遠處有亮光進來,慢慢逼近。燈光照到眼前江小洋才發現是輛車,停在了她面前。難道是打劫的?她開始惶恐,繼而又給自己打氣。江小洋你怕什么,反正什么都沒有,大不了就豁上條命。
打定了主意,江小洋就擺出不要命的架勢,死盯著車上下來的人。
“先生,這孩子怕是把我們當壞人了。”司機笑著對陸言說。
陸言看著江小洋,眼都哭腫了,卻沒失神采,黑漆漆的,閃著警惕的光。瘦小的模樣,活脫一只受驚的小鹿。大冷天光著腳丫子穿個大拖鞋,這么晚是誰把她丟在這。心里不由得生出憐憫,吩咐司機帶她上車。
“不要怕,我們不是壞人。”陸言摸了摸她的頭,這一摸不知抖落了多少寒冷,江小洋竟覺得暖暖的。本能上認定了他不是個壞人。
陸言讓司機開了暖風,車里慢慢暖了起來。江小洋緊繃的身體在溫熱里小心翼翼的放松下來,緊攥的雙手慢慢舒展。陸言瞧見她的小動作抿唇輕笑。這孩子是擔心她遇到壞人了。
應該是走了很久。江小洋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被子散發著淡淡的茶香,這不是她家的床,更不是她家的味道。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噌的坐起來。臥室的門半掩,有燈光傾瀉進來,比月光還要亮眼。借著光她摸了摸,瞧了瞧自己,還是個完整的。長長的舒了口氣。故事書里有很多這樣的橋段,少女被陌生人帶走中途迷昏后,醒來少女就失了身。
她下床輕步踱到門口,輕輕的拉開門向外看去。
“醒了。”陸言并沒有抬頭,眼睛依舊專心盯著電腦。
江小洋仔細打量起他,干凈,除了干凈江小洋找不到合適的詞形容他。他的眼睛生的特別明亮,還有他的五官一定精雕細琢過,她看了這么久都挑不出一點瑕疵。他得有三十幾還是四十幾,江小洋拿捏不準。他有三十歲的臉,卻有四十歲的穩重跟內斂。
“你帶我回來的?”問的真是多余,她上了他的車,當然是他帶她回來的。就是她睡著了,他是怎么把她弄屋里的,抱進來的嗎?她的父親從未在她入夢時把她抱到床上,他總會把她呵斥起來,要不就放任她繼續睡在原地。
“嗯,看你睡著了,沒叫醒你,就把你抱上來了。”他邊敲電腦邊說,“人不大,還挺沉。”
那樣的擁抱一定溫暖極了,不然像她這樣一個敏感的孩子怎么會沒醒來。
“謝謝。”她光著兩只腳,局促的搓著,凌亂的黑發遮住她一半眉眼。
“你先坐一會,我馬上就忙完了。”陸言的眼始終沒離開過電腦。
“噢。”江小洋輕聲應著,她也怕會打擾到他,他似乎很專注。
她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仔細打量起整個房間。客廳很大,白色的墻壁,家具跟擺設都是重色調,頗顯嚴肅。唯一的亮點就是墻上的油畫,色彩搭配很好。大約是抽象派或是印象派的,因為她完全看不懂。
她赤著腳慢慢走到書架前,天那,這么多書。比她這幾年上學發的過課本,還要多出不知幾倍。中文的,英文的,還有她不認識的文字。都是他看的嗎?她扭頭看了一眼陸言,他還在專心盯著電腦。他定是個有學問的人,江小洋憑著這些她看不懂的書斷定。
“小家伙,你餓不餓。”陸言合了電腦,看著江小洋。她不再似先前那般膽怯,睡了一覺眼睛消了腫,更加閃亮起來。這孩子那頭黑發甚是好看,黑墨一樣,燈光照射下似綢緞般光滑。如果不是亂了些,一定更美。
“我叫江小洋。”似乎是對他喊的小家伙不滿,她一本正經的說道。
嗤,陸言笑出了聲。
“不是小羊的羊,是海洋的洋。”她知道他笑什么。
“我到覺得小羊更適合你。”瞧她,仰著小臉,忽閃著亮晶晶的眼睛,膽怯里夾雜著倔強,多像只小羊。
算了,她才不和一個年紀大的陌生人在名字上磕絆。不管是叫小羊還是小洋,反正她還是那個她。又不會真的變成羊。
陸言給江小洋放了熱水,讓她泡個澡。他說女孩子受了涼,要泡會熱水澡驅驅寒氣。泡在熱水里,江小洋就想起了,好幾回下雨天她沒帶傘,放學的路上被淋成落湯雞,回到家她的父親連毛巾都沒給她遞過。
越是享受溫暖的時候,她就越惦念那些荒涼,時不時拿出來較量一番。明知道沒有可比性,一個是父親,一個是才剛認識的陌生人。可又非要想比較出來個什么。
“小羊,小羊。”是陸言在叫她。
她沒應聲,接著又想起了敲門聲,“江小羊,江小羊。”語氣有些迫切了。
“我沒事,就想多泡會。”他不會是在擔心她吧。故事里浴室自殺的橋段可是很多的。這樣泡在水里可真舒服,可她不是單純的貪念舒服。只是剛承受的溫暖和已經褪去荒涼,她還無法安置妥帖。她就是這樣一個敏感的孩子,一點小事,她都要在心里斤斤計較上老半天。
坐在餐桌前吃面時,江小洋再一次偷偷打量陸言。他墨色的眉,帶著莊嚴卻也不失柔和。他的眼睛燦若星子,一個男人怎么會有這么亮的眼睛。他的手指干凈修長,像她的數學老師,她覺得有學問的男人手指都是修長的。不像她的父親,粗大皴裂,像干枯的樹枝。
“看什么?”陸言停下來,挑眉看著江小洋。
“沒,沒什么。”喏,被發現了。江小洋使勁把頭埋進碗里,企圖藏起她的情緒。
“那個碗不及你的臉大,裝不下的,喜歡的話可以明正大的看。”陸言輕笑,果真是個童心未泯的孩子。
如小貓被踩到了尾巴,江小洋立馬跳出來反擊:“才不是!”
小孩子,十五六歲的年紀都很靦腆,她也不過十五六歲。陸言看著她,她的兩頰因為害羞變的緋紅,像初春的桃花,稚嫩的想讓人呵護。
江小洋不再言語,一碗面足以將她的心填滿。沒有多余的其他心思。
飯后,陸言收拾了碗筷。看上去嫻熟,自然,像她記憶里漸漸模糊的母親。做他的孩子一定很幸福,她想。
陸言給她倒了一杯熱牛奶,他說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喝牛奶會長的更強壯。她是女孩子,她才不要強壯,江小洋在心里嘀咕。
睡覺的時候,陸言遞給江小洋一件T桖,他說家里沒有女士衣服,讓她將就著穿。江小洋的重點不在衣服,而是女人。他還沒有成婚嗎,他這樣的年紀。噢,不對,也許他真的才三十歲,沒有成婚也是正常。
她再次回到先前那張又大又軟的床上,衣服上有淡淡的茶香。江小洋深深嗅著,她愛極了這淡淡的茶香,不像她的家里,永遠都是煙,酒,還有濃濃的火藥味。
這晚江小洋睡了一個好覺,夢里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爸爸的手還是暖的,總是把她舉過頭頂。媽媽就在廚房里包著餃子,看著他們父女逗樂。
江小洋是在睡夢中笑醒的。這么多年,第一次醒來沒有負擔和惶恐。日頭已經升了老高,陽光穿過窗簾跳到床上。江小洋一拉被子,又都掉落到地上。
客廳里空無一人,陸言已經走了。桌子上有便簽,是他留下的。他說桌子上有蛋糕,冰箱里有牛奶,他中午會回來。
江小洋的心再一次溫熱,這世上除了過世的母親,終于能有人惦念她沒有吃早餐。即便他只是個陌生人。
陸言回來的時候,江小洋正趴在陽臺上往下看。他是怎么從她眼皮子底下路過的,她沒有放過每一個從樓下路過的人。竟然沒有看到他。過后才覺得她真傻,他沒有步行,他是開車。
他不只買來了菜,還給她買了衣服。外衣,睡衣,內衣。還有文胸,軟軟的,上面印著粉紅色的Hellokity,是她一直渴望的。她又悄悄紅了臉。
這次,陸言沒有笑話她。拿了菜,系上圍裙就進了廚房。
“昨晚你為什么坐在那哭,跟家人吵架了嗎?現在要不要給家里打個電話,他們一定擔心壞了。”飯間,陸言詢問江小洋。
“我沒有家。”江小洋撒了慌,“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就沒了。”其實也不算說謊,從媽媽走后,她確實沒有家了。
陸言隱約能猜到些什么,一個正常家庭的孩子,那么晚怎么會出現在那樣偏僻的地方。
“那你總有住的地方吧?”
“那晚我被人趕了出來,我沒地方去了。”她不想回去了,她既然逃離了就再也不想回去。那個家,沒什么可留戀的。除了幼時關于父親幾點零星的記憶。這幾年也隨著繼母的謾罵,漸漸暗淡。如果可以的話,她想先寄居在這里,然后再去找份活干。等掙到錢了,她在找住的地方。
“那先住下來吧。”陸言看著江小洋,她又忽閃著那雙黑溜溜的眼睛,略帶緊張的看著他。是在擔心趕她走嗎?他既有心撿了她,又怎會隨便趕她走。
“謝謝,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知道自己不會被趕走,江小洋的心放寬了不少。
“陸言。陸地的陸,言語的言。”
“我該叫你什么?叫大哥嗎?”江小洋無法判斷,他給她的感覺既像同輩一樣平和,又像長輩一樣讓她敬重。
“叫叔叔,小家伙。如果我有孩子也該是你這般年紀了。”陸言輕笑。
“你又怎知我多大?”聽到他叫她小家伙,江小洋的倔勁又上來了。
“39歲給你當叔叔夠不夠格。”
“陸叔。”江小洋輕聲喚到。那時候的江小洋并不知道,她和陸言的緣,從她這聲陸叔開始,也是從這聲陸叔結束。那年他37歲,她16歲,他們中間跨越了三個七年。
陸言的心微微動了一下。
很多天以后,江小洋才知道,那晚車子奔馳了兩個多小時的路程。已經跨越了一個城市來到另一個城市。她已經徹底與過去告別了。
她還知道了,陸言是大學講師,計算機系的。今年剛上的副教授。他還有自己的科技公司。
他結過婚,后來又離了。因為婚后他們一直沒要上孩子,后來去檢查是他的原因。女方家頗有意見,為了不耽誤女方,他選擇了離婚。這幾年就一直這樣自己過。
“陸叔,以后我會陪著你。”江小洋說這話時小大人般,心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責任感。
陸言笑著摸了摸她的頭,“日子還很長,小家伙。”
江小洋不懂,反正在她的心里沒有長沒有短,只有愿意還是不愿意。她愿意陪著他。
陸言不同意江小洋去打工,他說女孩子一定要多讀書,考個好大學。費了幾番周折,托了眾多關系,才把她安排進了一所重點高中。
去學校之前陸言帶她去商場買衣服,那些她只在畫報里看過的漂亮衣服,生生晃花了她的眼。陸言讓她照著自己喜歡的挑,她就選了幾件,她說有幾件可以替換的就夠了。陸言說,那怎么行,女孩子就要穿的漂些,這樣才有人喜歡。他又給她買了許多,他說他要讓他們家的小家伙,成為班里最漂亮的孩子。
去學校那天,陸言親自開車送她。名牌衣服,私家車,她從灰姑娘一下子變成了小公主。她雀躍著,期待著新的生活。
“我跟老師說好了,你走讀,下了晚自習我來接你。你要好好學習。”陸言摸了摸她的頭。像個父親一樣,確定她進了教學樓才驅車離去。
陌生的環境,因為有陸言的支撐,江小洋不再自卑。她很快適應了學校生活,大部分同學都知道她家庭條件好,她穿的衣服都是名牌,她們家的車近百萬,她的爸爸年輕又帥氣。只可惜,一切都是假的,除了她穿的衣服,和她坐的車。她沒有去揭穿。如果你曾窮過,你就會理解這一刻,江小洋那泛濫而出的虛榮心。她窮過,她深知那種被人嘲笑和歧視的滋味,被孤立還要被當作怪物一樣遭受各種唾棄。那種極度的自卑,讓她的整個青春都蒙上了灰暗。
陸言,賦予她新的生活。她既已享受,就要報答。她要好好學習,出人頭地。她要有朝一日,可以同他并肩站在一起。
偶爾會有男生偷偷給她遞情書,她總是會把男生跟陸言比一比,好像誰都不如她的陸叔。
江小洋學習很用功,因為之前的成績過于糟糕。陸言還會時不時摸摸她的頭,叫她小家伙。她總是一本正經的說她已經長大了。
仿佛真的長大了,已經上了高三的江小洋身體急劇發育,已慢慢呈現女性的體征。她不會總是纏著陸言抱她,也不再肆無忌憚赤著著腳丫穿著睡衣滿屋亂跑。陸言依舊會在夜間給她蓋被,會在她生理期疼痛時給她煮紅糖姜水。會在她高考時,一直守在考場的大門外。
高考成績出來,填報志愿的時候江小洋選擇了本市的一所二本大學。陸言覺得以她的成績報這所大學實在吃虧,這樣的成績,重點本科也是有把握的。江小洋執意要報,他沒有極力阻攔,也不排除他有私心。女孩子還是留在身邊看著比較踏實。
大一下半學期的時候,陸言來學校找江小洋,一臉沉重。
“你父親快不行了,回去看看他吧。我幫你請了假。”陸言摸著她的頭,滿臉臉傷感。仿佛將死的人是他的父親。
江小洋是詫異的,他都知道了嗎。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會不會責怪她當初說謊,她沒有心思去探究了。
那個劣跡斑斑的父親終于要走了嗎?他是那樣的強壯,打起她來不費吹灰之力。她難以想象,一向那樣粗壯他,也會有被打倒的時候嗎。
江小洋回去的時候父親已經快不行了。“如果可以的話,以后常來看看你阿姨,這些年她養你也不容易。”這是父親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她的繼母不容易,這些年她又何嘗容易。人活著,就沒有容易的。容易的是死人,就像他父親一樣。一閉眼,就可以拋下所有情感和責任。成年人的付出都想要得到回報,那她年少受到的傷害誰能給彌補回來。
她始終不是父親放在心尖的那個人,到死他都沒對她說過一句,可以讓她原諒他的話,比如:那些年苦了你了,孩子。得不到的始終得不到,她的父愛終止于母親的死亡。
活著的時候一點都不曾想念他,甚至都不愿意再看到他。他死了,她明知道他不那么愛他,卻又這般惦念。哪怕他爬起來再打她一頓也是好的。
因為父親的過世,江小洋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就在父親過世的這個暑假陸言帶她去了趟香港迪士尼樂園。在那里,她把丟失的童年一并找了回來。老天是厚愛她的,奪走了她年少時期的愛,長大后又饋贈給她這樣多。也許,有些傷害真的可以彌補。比如,老天讓她遇到了陸言,就是對她的彌補。
最近學校的學生會里,流行品紅酒。江小洋也學著跟風,買了幾瓶紅酒回家,左一口,右一口。品著品著,就喝多了。喝多了,平時藏在心里不敢說的話,就毫無顧忌的說了出來。就像這句突如其來的:“陸言,我喜歡你。”
“陸言,我喜歡你。”這句話在陸言的心里又回放了一遍。她沒有叫他陸叔,她叫的是陸言。長久以來他渴望卻又害怕的事實終于來了。
“你不喜歡我嗎?”她上前摟住他,她的身體已經發育的極好了,胸前的兩處柔軟那樣的貼近他。她知不知道她這是在玩火,如此勾引一個長年沒有生理生活的男人,還是如此喜歡她的男人。
他輕輕推開她,“乖,你喝多了。”他摸摸她的頭。
“你喜不喜歡我?”她又粘上他,倔強勁又上來了。
“喜歡,我一直都喜歡我的小家伙,從撿她的那天起。不只喜歡她,我還要看著她結婚生子,還要靠她給我養老送終。”他輕刮了下她的鼻子。
“我說的不是這種喜歡。”她念叨著。
“乖,我的小羊喝多了,去睡覺。”他把她抱入臥室,放在床上,給她蓋好被。輕輕吻了下她的額頭,像父親親吻女兒一樣。
也許面對江小洋,理智永遠能蓋過欲望。
沒多會,他就聽到她在房間里細碎的哭泣。他沒去安慰她,哭出來才會好受。哭過后她就會明白,有些愛說出口過就可以了,有些人也不是愿意就能在一起。世間萬物變化萬千,她還那么年輕,而他已盡暮年。他若走了,她還剩數十年,他不愿她余生那樣孤獨。她應該是快樂的,這世間總有一人可以與她執手白頭。唯獨不能是他,既不能開始,就不能給她任何希望。
第二天清醒后的江小洋與平時并無異樣,來日方長,她有的是時間。
又有人給陸言介紹女朋友,這次他接受了。一方面為了斷了江小洋的念想,另一方面也為了轉移自己的心思。既然當初把她當孩子一樣撿回來,就要一直當孩子一樣撫養。她還年輕,不懂事,但是他懂。
他開始頻繁跟那個女人約會,時不時還會故意當著江小洋的面煲上一會電話粥。
江小洋沒太在意,她總覺的陸叔單了這么多年,不會就這樣輕易跟誰在一起。可一切出乎她的意料,他竟把那個女人帶到了家里。除了她,這是第一個被他帶回來的女人。
那夜,那個女人留在家里沒走。她時刻觀察著那個女人,她進了陸言的房間,直到關燈也沒有出來。江小洋赤著腳,輕步走到陸言的臥室門口,頭輕輕的靠在門邊。
“不行,萬一被小羊聽到多不好。”是陸叔。“沒事,她都睡了,我小點聲。”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嬌媚入骨。“陸言,我想你了。”真不害臊,江小洋暗罵。接著屋里沒了聲音,沒多會又傳來女人壓制的低吟聲。江小洋的頭,轟的就炸了。即便她還未經經男女之事,隱約也知道里面正發生著什么。
陸叔和那個女人終是在一起了。她的心像她的人一樣,瞬間坍塌,崩潰。她有些六神無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房間的。爬的,還是走的,她完全不記得了。腦子里全是那個女人的低吟聲,和陸叔的喘息聲。揮之不去,像條毒蛇一樣死死纏繞著她。
第二天,江小洋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接著就大病一場,高燒不退。陸言一直守著她,她就背對著他,也不與他說話。他不再是她純潔的陸叔,他真骯臟,江小洋從心底排斥他。
“小羊你怎么了,到底哪里不舒服?你不要嚇陸叔。”陸言真的害怕了,這樣的江小洋他第一次見,即便她父親去世,她都不曾這般模樣。
“我討厭那個女人!我討厭你與她在一起,以后不要讓她來家里了,我一點都不喜歡她。”她突然坐起來,紅著眼,大聲叫嚷。接著就撲在陸言懷里開始嚎啕大哭。他同那個女人有過的歡樂一夜,已經成了她心頭的刺,怎么磨都磨不平。甚至,多年以后她都不曾釋懷。
“乖,以后不會了。”良久,他摸著她的頭說到。她哭夠了,他又哄她吃了藥。她這才安靜的睡著。
他輕輕抹掉她臉上的淚痕。是他唐突了,他總以為帶個女人回來,可以撲滅她對自己那份心思。卻忘記了,她一向敏感,竟惹她這樣傷心。
陸言給女人打電話,說以后不要再聯系了。他的孩子還小,他還要照顧她,沒那么多精力。他跟女人不停地道歉。接著,那個介紹人又把他罵了一通。
這件事過去之后,家里再沒出現過女人,陸言的身邊也沒有。還有很多介紹的,都被他給拒了。
陸言決定送江小洋出國留學,一方面讓她長見識,另一方面是讓她徹底跟自己分開。他只有從她生活中脫離出去,她才有多余的心思注意別的男孩子。比較了幾個國家,最終選定了英國。
江小洋走后很長一段時間,陸言有好幾次走到她的臥室門口,都會推門進去。接著就笑著搖搖頭,老了,記性越來越差了。小家伙出國有些日子了,他竟然還想著給她蓋被。然后就會去陽臺,抽上根煙。這是江小洋走后,他才染上的毛病。
江小洋去英國的第二年來電話跟陸言說,她交男朋友了。陸言笑著說,好啊,好啊。一副興奮不已的樣子,并叮囑她一定帶來給他看看。掛了電話,卻紅了眼眶。
那晚,陸言自己一個人喝光了家里所有的酒。破天荒的缺了一堂課,好多學生都打電話來問他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
他是經歷了場大病。多年的心病也終于在江小洋打來電話的那一刻解決了,可他卻沒感到絲毫的快樂。守了多年的珍寶,從來不舍得碰一下,就這樣輕易被人拿走了,他能快樂嗎。
第三年的春天,江小洋回來了。在機場見到她的那一刻,陸言覺得這兩年他丟了的東西,全部找回來了。
他見到了江小洋的男朋友。一個干凈帥氣的小伙子,跟她很般配。他一眼就相中了。
“陸叔,我們打算結婚了。”陸言削蘋果的手一滯,果皮吧嗒掉了在地上。盼望著這一刻,又害怕著這一刻。就像那年她說那句:陸言,我喜歡你時一樣。
“他對你好嗎?”
“嗯,好。像陸叔,總喜歡摸我的頭,喚我小丫頭。會給我煮紅糖姜水,還會煮面給我吃。”
“那就好。你是該結婚了,我年紀也大了。在學校里,有好幾個教授,像我這般年紀都抱上孫子了。”
兩個人,有一搭沒有一搭的聊著。
當時流行這樣一句話:我后來愛上的那個人都像你。江小洋覺得這是真理。
江小洋結婚了。那年她27歲,他48歲,他們之間依舊隔著三個七年。
婚禮上,陸言牽著她的手,把她鄭重交到新郎官手上。
他說:“這可是我這輩子最珍貴的寶貝,我今天正式交給你,你必需讓她時刻發光。哪天她沒了光彩,我定不饒你。”臺下的人都轟笑,說老教授還挺幽默,說話就跟講笑話一樣。
但是江小洋知道,他并非說笑話,那是他藏了十多年的真心話。
婚宴很久才結束。陸言喝了不少酒,出了酒店,江小洋要送他。他擺擺手說,今天新婚,讓她好好招呼其他客人,他溜達著就回去了。
說完,就轉身走了。
他轉身的那一剎那,風吹起他頭頂的黑發,那些藏在黑發下的銀發沒了遮擋,瞬間暴露無遺。她曉得他是真的老了,他陪她走完了整個青春,又托付了她的余生。她看著他,孤獨的走在日光漸暗的午后。
“陸叔,我愛你。”她呢喃。從愛情,到親情。
他回過頭看她,她挽著新郎,那樣般配。心中是萬般不舍,可他從不曾后悔。
小家伙,祝你幸福。他笑著,仿佛時光又倒回他剛撿她回來的那晚。
“我叫江小洋。不是小羊的羊,是海洋的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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