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是個有天賦的孩子啊
如果,我真的怕過誰,只能是她了。那些年在醫(yī)院里,她就是我的禁地。
她從未在言語或者行為上傷害過我,可是她恨我。這一點我確信無疑。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什么不潔凈的東西,我沒有辦法跟任何人說這件事——四維的媽媽不喜歡我,因為感覺僅僅是感覺,沒有依據(jù),毫無道理,像是被害妄想癥。可我確定這不是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自作多情的結(jié)果,是的,如果你也被那種眼神注視過的話,你就會明白,你需要多自卑才能償還那眼神里的恨意,那眼神告訴你,你根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她恨我,盡管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你跟他是怎么認(rèn)識的?”四維的聲音像織錦衣裳,華麗麗的撕開了夜色,把我從不寒而栗的思緒中拉扯回來。
我離開椅背,有點脫線地問:“額?你是說景原嗎?”四維不作聲,好像怪我明知故問。 “在日本認(rèn)識的。四年了。他是個好人。”
“我沒問他怎樣。”他冷淡打斷。
“我偏要說。”我賭氣拒絕。
“這么說,是我走后三年了。”他喃喃自語,長長的額發(fā)使得眉眼不甚清晰。
我才不管,我要繼續(xù)說:“他人很成熟,對我很照顧,這是我們交往的第四年,相信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嫁給他。”
四維突然就生氣了,一點也不掩飾他的不待見:“什么一定會嫁給他!人家想不想娶你都不一定!現(xiàn)在的女人真是一點都不矜持!你對他了解多少就要嫁!自己女朋友被其他男人請吃飯都不跟著,這種男人怎么能要!”說完,還一身正氣的甩了個頭。
突然,手機(jī)鈴聲大作。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屏幕上雀躍的景原頭像,無比崇拜地對四維說:“你的嘴開過光么……”\(^o^)/
四維(─.─|||
“景原啊!”
“潘子,馬上回來。”聲音還是我熟悉的沉穩(wěn)安靜,可似乎有些發(fā)緊,所以,是錯覺么。恍惚里看見四維收緊了手,指骨在方向盤上掙得雪白。
“那個景原啊,我們快到了,有事嗎……可不可以回去再說?”
那邊是長久的沉默。突如其來的不祥席卷了我,我坐得僵直,一字一頓的問:“景原,你怎么了?告訴我,你出事了嗎?”
“哦,傻瓜。”他輕聲地笑著,“我當(dāng)然沒事啊。我是說,如果你今晚感覺不舒服,就馬上出來,我在外面等你。”
“哦……”
我狐疑著掛掉電話,覺得手心生疼,原來打電話的時候太過緊張,攥的手包上的金屬片裝飾快陷進(jìn)肉里了。
抬頭看方向盤上的那只手,好像放松了許多,所以,又是錯覺么?
進(jìn)門之前,我的腳還是可恥的猶豫了。
四維停下來,俯身找到我的眼睛:“總覺得,回國第二天就遇見你,是老天的旨意。跟我媽提起,她也說好久沒見你。畢竟……”他停下來,眼睛里的黑洞深不見底。
我有點糊涂了:“你想說什么?”畢竟……畢竟什么呢?
“不用緊張,有我在,我媽吃不了你的。”他的聲音有戲謔的意味,男人好像總把“有我在”掛在嘴邊,以此來體現(xiàn)他們對女人的守護(hù)作用,可實際上呢,在不在有什么分別。他抬手將我臉頰的頭發(fā)攏到耳后,突然頓住了,好久才遲疑不決地問:“我有沒有說過你很漂亮?” 我大跌眼鏡,對燈發(fā)誓:“絕對沒有。”
“哦,你很漂亮。”他臉上的神情很放松,介于半開玩笑半正經(jīng)。
??? 我淡笑:“我以為,有那樣一位媽媽,任何女孩子都不會驚艷到你。”
四維笑:“她漂亮嗎?”
我拍他:“死傲嬌!她不漂亮嗎?!!”
四維聳聳肩:“還好吧。”
穿過雕花的前廳,我們來到書房,巨大的盆景之后,暖黃的燈光傾瀉在一個修長的背影上。
“媽媽。”四維淡淡開口。
她并不急著應(yīng),只是側(cè)過臉來,旋即整個身子轉(zhuǎn)向我們。
如此特別的出場,我想。
小時候在黃州老宅,我以為,論美貌,還能有誰比過我姑姑潘素,直到四維領(lǐng)我見了他的母親——鄭傾葦。
火樹銀花,粲若朝霞。嗯,她是個天生隆重的女人,這隆重不僅來自美貌,還因為那個用得爛熟了的詞兒——氣質(zhì)。有時候覺得四維很像她,都是一臉的淡漠神情,卻因得那一張臉,成為惱人的醒目存在。
“鄭姨好。”我頷首微笑,風(fēng)度得體。
她的臉有些微的愕然,不過只是一瞬,隨即化為微風(fēng)小雪般的恬靜怡人:“姑娘,好久不見呵。”
燈光打在她栗色的長發(fā)上,折射進(jìn)眼里,有光亮的神采和聚集的暖意,她看向我,直視的。與那目光對視的數(shù)秒,竟突然覺得想哭,過了這么多年,我是不是,終于變成一個正常的孩子了。
“周婆婆在準(zhǔn)備晚飯,現(xiàn)在差不多好了。四維本想著帶你出去吃,被我攔下了,其實是有私心的,畢竟這么多年,也想看看當(dāng)初的小姑娘長大了沒。”
內(nèi)心像是有什么頃刻間繃斷,我吃不住力的靠著四維,只能微笑。
四維朝我笑笑,用力捏了我手指一下,走上去擁住她:“媽,去吃飯吧。” 她點頭:“就來。”
我去廚房幫襯周婆婆,她可是周家的元老了。據(jù)說四維的爸爸就是周婆婆看大的,印象里她長得很富態(tài),融融地,像棉花糖,她跟四維的爸爸都是很善良的人,因為他們對我很好。咦,我的價值觀好霸道呢……
“婆婆!”我輕輕地叫著她,聲音顫顫地。
她正收著碗碟,“哎喲”一聲,臉笑開了花:“小潘子!!!” 我奔上去抱住她,太久了,童年亦或少年時代離我太遠(yuǎn)了,我太久沒有遇著見過我過去的人了。我長大了,我想告訴她,小潘子終于什么都不怕了。
她環(huán)著我,仔細(xì)打量著:“小潘子越長越像潘家四小姐了。”
“瞧您說的,那是我姑姑,當(dāng)然像了。”
婆婆應(yīng)著,嘴里止不住得笑:“四維昨晚瘋了一樣,我還以為怎么了,原來是遇著我們小潘子了,這不,我從下午忙活到現(xiàn)在,可全是為了你啊!”
“那我一定全部吃光報答婆婆!”我邊說著邊探頭向客廳,這小子昨晚是怎么個情狀?瘋……額……(⊙0⊙)
??? 突然,看到了什么。
它在廚房門口的夾縫里站著,大概穿了一件古舊的中山裝,年紀(jì)五十上下,臉上卻有許多皺紋,愣愣地盯著婆婆沖好的海蜇皮。
“你要吃嗎?”
當(dāng)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jīng)說出來了,捂住嘴巴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周婆婆正看著我。我手足無措地向門口退去,這個溫柔的老人走上來拉住我,輕輕地問:“又看到了嗎?”
我不能撒謊,所以點了點頭。
“這樣啊。”婆婆喃喃地說,“可是應(yīng)該沒辦法吃東西吧。”她皺皺眉頭,“你再問問它能吃什么,要不我再做。”
我轉(zhuǎn)過身,對它說:“你走吧,沒有辦法吃東西了呢。天已經(jīng)黑了,如果兩個小時不回去,會傷害到你的主人的。走吧,聽話,回去吧。”他真的很乖,慢慢從門縫里擠出來,從窗子那兒離開了。
我轉(zhuǎn)過早已滿是淚水的臉,破涕為笑:“婆婆跟周叔叔一樣,總是像小孩子似的哄著我,明明不信,卻陪我玩著安慰的戲碼,即使是這樣,總覺得,好像被相信了一樣。”
她伸手抹一把我的臉:“誰說我不信。我雖然看不到,但是我相信小潘子不騙人。” “婆婆,別信我。”我笑著,“你知道的,我這種人,他們都說我……我……”
“不祥?”她輕易地說出了我整個二十多年人生中最忌諱的詞語,好像這個幾乎成為我人生十字架的詞,只是一個笑話。
她搖頭,柔軟的掌心貼上我的額頭,嗔怪地說:“你能看到他們看不到的東西,所以,你要承擔(dān)能看到的痛苦啊。也正因為這樣,你是個有天賦的孩子啊。”
就是這句話,眼淚猝不及防掉下來,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是神情呆滯地重復(fù)著:“謝謝……謝謝你啊。”
我們?nèi)齻€上了桌,周婆婆不來,老人家吃不慣大餐,就提早吃過了,這會兒還在心愛的廚房里邊煮湯邊打盹。
鄭姨好像真的接納了我,說了很多我和四維小時候的事。聽得我哇哇叫,原來那些個過去,是真的,有人記得的。
四維的爸爸很喜歡吃涼拌海蜇皮,在他去世的很久之后,餐桌上依然有這道菜,所以,四維的媽媽,是個很情長的人吧。想著我就抬頭看她,發(fā)現(xiàn)她也在看我,便趕緊低下了頭。
我夾起一塊海蜇皮放到有無數(shù)個棱角的琉璃碗里,想起跟周叔叔一塊玩的場景,黃昏的體育場,連空氣都是暖黃的,他放下六歲的四維,給我一只紙陀螺。那時我應(yīng)該是七歲,已經(jīng)開始說一些奇怪的話,比如:“有人坐到我的座位上啦!”小四維會抱住他爸爸的腿,緊張地四處張望,周叔叔蹲下來與我平齊:“你看見什么了?”“一個小女孩,跟我一樣大,坐在我的椅子上。”我張牙舞爪的描述。四維爸爸看了我很久,輕輕地抱抱我,說:“我?guī)团俗影阉s走好不好?”我想了想,搖搖頭:“算了吧,讓她坐。”
現(xiàn)在,真想跟他說一聲謝謝啊,他是我遇見景原之前,唯一一個讓我覺得安全溫暖的人。
“潘子,你在笑什么?”
鄭姨的觀察可真犀利,難道,她一直在看我么?
“哦,沒事。只是突然想起四維小時候的事了。”
“喂喂,我小時候不就是你小時候嘛?不要老這么好為尊者嘛……”四維轉(zhuǎn)過頭來,修長的指輕叩桌布,笑著向我抗議。突然,他的臉唰的一下白了。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去——我的碗里,白皙的海蜇皮現(xiàn)出深深淺淺的紅色斑塊,妖冶怪異像石楠花開,血從左手無名指的“工”字緩緩流下,順著筷子,淌進(jìn)碗里,海蜇身上的紅色斑塊還在不斷變大……我沒有辦法放下筷子,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奇怪地拗著手腕,避免趙姨看見。不,是誰?這次是誰?老天爺,求你了,別。 ? “周阿姨!”鄭姨尖叫著。我不敢抬頭看她,我知道她正猛地站起來向廚房跑去,椅子被彈開,撞到地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四維……”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帶我去廚房。”
“潘子,先止血。”
“帶我去廚房,我站不起來。”
“潘子,你看著我,你怎么了?”
“帶我去廚房!”尾音從嗓子眼里擠出來,像殺紅了眼的獅子,絕望。
周婆婆倒在地方,悄無生息。
鄭姨跪在地上實施急救,我掙脫四維裹在我腰間的胳膊,想著能不能幫上什么忙。 “出去!”她抬起頭,臉頰上的發(fā)絲被汗水濡濕,她終于疏離了高貴優(yōu)雅的風(fēng)度,沖我歇斯底里地吼著:“滾出去!!”
大地在她的尖叫聲中顫抖起來,天旋地轉(zhuǎn)中,無名指好像干涸了,額頭似乎貼上了四維的脖子,很暖和。
最后一眼,是四維敞著的V領(lǐ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