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嫲的家,是美麗旖旎的廈門港在我生命里打開的第一扇窗。這扇窗就在大同路上。
大同路在我無數次的找尋中,從陌生變為熟悉。她的形象,也隨著我的成長,從漫無邊際令我走到腿酸縮小為一條順服親切的巷子。她的路名,讓我每次想起念起說起,就頓時在心中引發出萬千思緒。從輪渡碼頭徐徐吹來的海風,咸咸的腥腥的鮮鮮的,就徘徊在這條古舊的大同路上,一呼吸,便能嗅到歷史的氣息,海里和海外的氣息,海外的遙遠的另一個世界的氣息。朦朦朧朧中,對“山外有山”,以及“海外有海”,“天外有天”的認知,大概就在大同路上得到了些啟蒙。大同路上方那寬闊的長條天空,一年四季仿佛都不那么冷也不那么熱地望著我。那片天空雖有著千萬年的歲數卻永遠不會老,仿佛藏著無窮無盡的故事要向我展開,又仿佛將永遠不緊不慢地神秘下去。
離開久了,大同路在記憶中就慢慢褪色成古舊的褐色,如同舊時照片的顏色。但是大同路上曾經看到的一個畫面,雖然褐色著,卻保留得相當清晰:在某個夏日的傍晚,大同路上走過了一小群一小群的“傻番”。說他們傻,可能是因為他們的男人不大會刮胡須,他們的女人不大會穿衣服。人群里好多男人留著絡腮胡,還有年輕的瘦高女孩子穿著露了背的背心,明顯布料不夠。我們像觀賞游行活動一樣在旁邊稀罕地看著金發碧眼的他們,他們也露出新鮮好奇又無邪的眼神,像是不經意地帶些疲憊地走著,又像是懷揣著地圖要去尋寶的不慌不忙。那時對番仔的單一理論認知只能來源于最熟悉的一個關于“番仔”的閩南話順口溜: “番仔番蜘蛛,拉尿洗身軀” 。也不知哪個祖先編的,到底是對番仔存多么深厚的傲慢與偏見。這樣明顯造謠,鬼才信呢。 我看那些番仔只是憨氣十足罷了,他們連我們習以為常的事物都帶著困惑和不解地好學著呢。
廈門嫲家的門牌號,刻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兒時去廈門嫲家,總是樂于跑在大人前面,以準確無誤地對號入門來博得大人的幾聲欣慰帶笑的稱贊。對我而言,大同路邊的那整長排的兩層樓建筑中的家家戶戶,外表上是那么相似,幾乎無法辨別哪一家是廈門嫲的。所以能夠有一天茅塞頓開地辨認出來并且果斷地一頭闖入的那天,感覺大人是喜出望外的。善于迷路如我,每一次能獨立進入那個門,心中都是如釋重負的竊喜和鼓舞的。
大同路邊廈門嫲家的入口總是開著的。黑洞洞的像煤炭一樣黑。進門后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樓梯口。邊摸索著扶住木頭樓梯的扶手,小心翼翼地拾級而上,邊順藤摸瓜地沿著扶手去摸那綁在扶手上的電燈拉線。線一拉,“滴答“一聲,狹窄棕色的木樓梯赫然眼前,于是 “咚咚咚” 一口氣小跑上樓。樓上的門有時開著,就可以直直沖進去喊一聲 “安嫲!” 。有時門關著,就要耐著性子對著門往里扯著嗓子更大聲地喊“安嫲!”直到聽見安嫲快樂地回著話來開門。
入了門先到的那間算廚房,很簡便 ---- 有爐有鍋即廚房。廚房還有個木制碗櫥,里面都是安嫲洗凈了又擦干的碗筷。整整齊齊一塵不染。
從廚房走進客廳又經過一個小門。小門的左邊是通往閣樓的木樓梯。閣樓上有張大床。我曾經在那里睡過一覺。記得那一覺和媽媽姐姐一起睡的好香。媽媽說安嫲的孩子們小時候就在那個床上睡。安嫲有六個孩子呢,從小到大是怎么統統塞入這張床的呢?想象著也許安嫲把他們一個個用被子卷成春卷形狀再從小到大碼入這張床的。其實是很難想象廈門嫲初為人母的樣子的,因為從認識她起她就是安嫲了。可是我還是喜歡想象。我也想象著她是如何給她的六個孩子們起名字的。是她起的名呢還是安公起的?廈門嫲的兒子,全舅舅的名字,是不是因為廈門嫲頭生的兒子令她感到了人生的完美齊全呢?廈門嫲的女兒們那些名字:妙妙,妙香,妙玲,妙真,妙娜,念起來就感覺有裊裊娜娜的一群妙齡仙女像我飄來,美妙無比。人如其名,廈門嫲的女兒個個長得像畫上的人兒呢。擁擁擠擠好多的想象,忙忙碌碌的腦袋里好多的問號,終究還是:“小女子,勿多言。”
閣樓雖不大,算是睡樓。但是有了這閣樓,廈門嫲的家也就成了迷你的樓中樓套房了。平常我們是不上閣樓的,都直接入客廳聊天。所以雖然在閣樓是睡過覺的,心里依然對閣樓懷著某種神秘感,好像有機會還很想上去探索一番似的。
廈門嫲的客廳不大,就放個沙發,可以搭張桌子在正中央用餐。空間小在廈門嫲的家從來都不是問題。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里所擁有的都是生活必須的,所沒有的那都是身外之物。因為空間小的緣故,進了門的每個人之間都必是親密無間的關系。那小小的每一寸空間,都被親情塞滿了。也許那正是廈門嫲的家一直吸引著我的魅力所在。客廳有個陽臺式的窗戶,從窗戶往外看,就是大同路。從窗戶下的大同路往上看,就是廈門嫲家的窗戶。
廈門嫲是媽媽的干媽。廈門嫲其實就是大舅媽的大姨媽,不知為何就成了媽媽的干媽。
廈門嫲永遠那么慈祥的臉上,嵌著一雙好深好深的眼睛。那雙眼睛是那么地深,深得讓我仿佛能望見遠方,一種不能測透的遠方。在那個遠方,仿佛有我幼年不能理會的某種信仰的力量,也或許蘊含著我所未知的某種西洋文化。在那個遠方,仿佛可以看到港口和輪船,甚至還有金發碧眼奇裝異服番邦而來的長腿形象……這雙眼睛,見過了什么?這雙眼睛,曾留戀過什么?
廈門嫲的六個兒女,個個都遺傳了廈門嫲的那雙眼睛。
除了那雙難忘的眼睛,還有廈門嫲帶著微笑的廈門話。她一開口,那暖暖的廈門腔就水一般地緩緩流淌出來,甚是輕柔。我就夢一般地聽她把柴米油鹽醬醋的瑣事都如數家珍地拖出廈門腔拉出廈門調來。原來說話可以好像奏音樂啊!似懂非懂地,我如癡如醉,在無人注意時暗自昏昏欲睡。
廈門嫲的六個兒女,個個都說著廈門嫲說的那樣的廈門話。
廈門嫲的慈祥,令我在她面前慢慢地少了些拘束。只是每次用餐時,我依然羞于動筷。廈門嫲總是潤物細無聲地幫我加上滿滿一碗的菜,令我無從下手。我最稀罕的是那碗鹵得黑紅黑紅的豬肉,好香啊!咬一口就食欲大增。那不是醬油的味道。廈門嫲說那是“GIAB JIAB” 的味道。廈門嫲還說那豬肉必須選后腿肉,多肉多汁且嫩。鹵了GIAB JIAB 以后極其入味,特別下飯。我就不客氣了!開吃!興致勃勃地才吃了幾口,就發現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只要我吃掉一點菜,廈門嫲就自動地又夾些菜添到我的碗里。這樣來回無數次,我實在心虛了:面對這聚寶盆一樣總是自動滿起來的飯碗,我什么時候才能吃完這頓飯呢。可是按照老規矩,聚餐的飯桌上小孩子是沒有什么發言機會的,除非是回答大人的提問。我自然也無法匯報這個令我開始有些心兒碰碰跳的疑難雜癥。于是我偷眼看她,想趁她沒有注意的時候趕緊吃一口,免得她發現了又添菜。可是正當我以為我的小聰明起了作用時(畢竟我已經吃了好多口廈門嫲都沒有發現),突然一不經意間廈門嫲邊聊著天邊瞄了一眼我的碗,不動聲色地就夾了菜過來…… 這下我感覺沒招了,磨磨蹭蹭地不敢再多吃了,只能似吃非吃地動動筷子動動嘴巴混著。沒過多久廈門嫲就發現自己的夾菜頻率失常了,帶著研究的目光觀察了我一會,發現我已經吃飯失去了效率,沒了進展,就關切地問:“是不喜歡嗎?”我連忙說喜歡。 “喜歡就多吃,多吃!來來來,多吃!”我眼睜睜地看著更多的菜添進了我面前的碗里。
午餐后,廈門嫲拿出了個鐵餅盒。打開來,里面奇跡般地躺著些香脆脆的西式餅干!是廈門嫲親手烘烤的!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嘗到家庭自制的曲奇餅。對從來沒有見過烤箱烤爐的我來說,廈門嫲就像魔術師一樣不可思議。媽媽說廈門嫲和安公一起以前經營過糕餅屋的。哇!對糕餅屋的想象令我帶著幾分憧憬和幸福。兒時的許多幸福的感覺總是與食物有關。糕餅對于兒時的我而言,是食品中最浪漫的童話,夢想一下廈門嫲曾經擁有的糕餅屋,就足以讓我陷入那溫柔香脆化入口中的陶醉…… 也許,也許,也許我就坐在糕餅屋的地上,一塊接一塊地品嘗著新鮮的剛出爐的糕餅。
廈門嫲的六個兒女,從小到大究竟吃了多少廈門嫲做的糕餅?
啊,廈門嫲的糕餅屋,糕餅屋的廈門嫲。怪不得廈門嫲的臉上有著奶油般的笑魘,怪不得廈門嫲的廈門腔里有著奶油般稠稠軟軟又暖暖的奶油味。
廈門嫲的六個兒女,個個都講著奶油味的廈門話。
對于話里帶著奶油味的廈門嫲的年輕時期,我曾經嘗試著做些想象。她必定是極美的。因為有她的一張結婚照作為我想象的憑據。那張黑白照片里,美麗年輕的新娘子,眼睛好深好深,沉靜里透著甜蜜地看著鏡頭。窈窕的身材,披著一襲潔白的婚紗,手上拿著一束雅致的鮮花。新娘子身邊挺拔清瘦地立著新郎,一身筆挺帥氣的黑西裝。那樣珠聯璧合的一對,從那張照片里的站在一起開始,就一輩子相伴相依了。每一次去廈門嫲家,喊一聲“安嫲!”然后就是喊一聲“安公!”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是先喊安嫲,總是說要去安嫲的家,而不是說要去安公的家。安公總是陪在安嫲左右,和安嫲一起接待我們。安公說話慢慢的,雖然語不驚人,卻句句實實在在。安公說的一些不過是街頭巷尾的話,有的至今想起來我還會兀自地一笑。記得有一次不知為何就提起了上公共廁所的事。廈門嫲在大同路上的家并沒有廁所,一般情況下大家非常相安無事地使用傳統的尿桶,向來波瀾不驚地就解決了。只是需要上廁所的話就必須去上公共廁所。那天談起上公共廁所就談起需要交錢。好像是小便一毛,大便兩毛。安公就慢條斯理地抱不平說:“要是有的人窮啊,連上廁所都上不起。” 如此一句抨擊社會的話,我記到現在。每每想起,還是會看見安公搖著頭嘆著氣聲音有些嘶啞地嘟噥出這句話的樣子,還是會傻傻旁若無人的會心一笑。笑畢便萌發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的感慨。于是乎默誦著“安能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盡歡顏”,心中不禁涌出“安得廁所在人間,專為天下百姓不收錢”的夢想。
后來長大在廈門工作了十年,有了常常單獨去看看廈門嫲的機會。一年一年地去,廈門嫲就一年一年地老了些, 也一年一年地變得越來越像個小孩子。我依然喜歡和她坐在一起傾聽她的廈門腔,盡管許多時候她開了口就慢慢地變成了絮絮叨叨,還帶著些無依無靠的味道。其實廈門嫲一直都不會無依無靠的,所有的兒女們都孝順有加,輪番探望照顧,這些都是媽媽每每念起十分羨慕的地方。媽媽最盼望的應該就是這樣到老了還能有子女們輪番盡孝的吧。廈門嫲那種無依靠的味道應該只是許多老年人上了年紀以后隨之而來的似乎無可避免的感慨吧。那是一種對自己日漸衰退的體能的無奈,也是對世風日下的嘆息。廈門嫲最常念叨的一句就是“謙啊,以后別戴金項鏈了。有人搶呢!” 邊說邊不放心地盯著我脖子上的金項鏈,還用手摸一摸,揣摩著會不會細到被人一手就扯斷。
和老年的廈門嫲在一起時,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們有個無關年齡的共同信仰。“信耶穌”的廈門話字眼從廈門嫲的口中說出來就已經帶著一份謙卑與忠誠了。每次聽著廈門嫲的絮絮叨叨,聽著聽著,就發現自己和廈門嫲聊起耶穌和耶穌的話語。安嫲雖然肉體日漸朽壞,內心還是可以一天新似一天的啊!有一次阿姨來的時候聽了就笑起來對廈門嫲說:“媽!謙和你講主話了!你們一起講主話了!”看阿姨仿佛笑一件很值得開懷大笑的事情,我頓時有些靦腆起來。什么時候我從怯生生的“孩子家有耳沒嘴”的少言寡語到現在的滿口主話了?
不知不覺中,離開故鄉十幾年。廈門嫲回天家的事也是過后才聽說。有著將來在天家重逢的盼望,我心中對此也不至于那么悲切了。
我是這樣安慰自己的:將來到了天家,就可以再見到廈門嫲了。天家的廈門嫲還是滿口的廈門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