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的饑餓

? ? ? ? ? ? ? 忘不了的饑餓

? ? ? ? ? ? ? ? ? ? 田采水

? ? ? ? 如果要問我兒童時最深刻的記憶是什么,我會回答:饑餓;如果要問我少年時最深刻的記憶是什么,我會回答:饑餓;不知道是不是我對饑餓太敏感,還是饑餓的時間太長,饑餓的程度太深,我總是抹不掉饑餓留給我的記憶。

? ? ? ? 我出生于一九五六年,真正的生不逢時,因為一九五九至一九六一年,就是三年困難時期,而人的記憶恰恰是從三歲開始的,人生給我的第一個記憶是饑餓,而且一餓就是三年。除非我失憶,怎么會忘得掉!

? ? ? ? ? ? ? ? ? ? ? ? 一

? ? ? ? 第一個饑餓的記憶來自農村辦集體食堂的時候。大人們吃食堂,孩子則辦了幼兒園,吃住都在幼兒園。幼兒園開飯時,那不叫吃,那叫搶。我偏小,又笨,只能盛到一次飯,總是吃不飽。一個同園樂滋滋的告訴我,他有吃飽的辦法:第一次盛半碗,趕快吃完,第二次能盛多少盛多少,慢慢的吃,就能吃飽。下一次開飯,我如法炮制,先盛半碗,可等我要盛第二碗時,飯已經沒了,我連半飽都沒吃到,只好哭著去找在食堂吃飯的母親。母親愁眉苦臉,只能把她的分量均給我,她肯定沒吃飽。我不記得幼兒園辦了多久,但比集體食堂先解散,我后來就和大人一起吃食堂。食堂的飯特別大一粒,一咬都是水,介于粥和飯之間。食堂也不記得辦了多久,只記得解散的最后一餐,想要遵循好聚好散的老例,但實在沒有葷菜。有人看見一只躺在屋瓦上曬太陽的貓,用鳥銃打死,湊出一個葷菜。這只貓多大,分成了多少碗,我不知道,我只記得,在吃最后一頓集體食堂時,連一丁點肉都沒嘗到。這些記憶應該是我三、四歲時形成的。

? ? ? ? 母親年輕時因為勤勞善良、坦誠熱情,很早就入了黨,擔任大隊的婦女干部。有一次大隊召集婦女干部開會,辦了伙食,母親把我帶了去。吃飯的時候,因為添了我一張嘴,有一個干部當面表示不滿,母親含著淚喂了我幾口,就叫我回家。那幾口飯的滋味我現在仍然忘不掉:又辣又熱,燙得我直叫喚。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個婦女干部的姓名和模樣,不是因為記恨。往大處說,母親這是以權謀私,增加了集體的開支;往小處說,母親為給我解饞,有損個人形象,毀了自己的前程。后來,母親沒有得到提拔,沒有轉正為國家干部,是不是與這事有關,不得而知。母親顯然缺少前瞻的眼光,如果能不管兒女暫時的疾苦,或許能減輕兒女長久的疾苦。母親這次還很失算,她挨了批評,我也沒吃飽。

? ? ? ? 那時,逢年過節是孩子們唯一能解解饞的時候,但是時間很短,機會不多。端午節能吃到兩、三個咸鴨蛋,就足以在伙伴前炫耀,但一個還是不會少。大人會用苧麻線織個小網袋,把鴨蛋裝著,掛在孩子的脖子上,規定什么時候才能把網袋解開吃蛋,想吃時可以把蛋放在鼻子前聞聞混著咸氣的香氣,也可以用舌頭隔著網袋舔舔咸味。小伙伴在一起時,先比鴨蛋的大小,然后彎腰搖著脖子晃,蛋便會作鐘擺運動,看誰的擺得高。這其實也是比蛋的大小,誰的蛋大,誰就晃得更高。這幾天,誰脖子上沒掛蛋,都不好意思見人,只得忍受沒有玩伴的孤單。只有一個蛋的人很難受,吃了吧臉上無光,不吃吧饞蟲咬人。中秋節吃月餅,小伙伴也要比高低。一比月餅的大小厚薄,二比餅上有沒有芝麻,三比餅中心有沒有嵌冰糖。但是比的機會不多,因為能夠吃上整個月餅的人很少,都是在家里,大人把月餅掰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吃。誰如果能拿得出整個整個的月餅,那不用說,誰就最有面子。但是,保留面子的時間不會太久,你的身前身后圍著一群瞪著眼睛流著口水的人,七嘴八舌的說著一致的意見,甚至還有手指趁你不注意掐下一小塊來,你還能有多大的決心和注意力保住你的面子呢?而且,物質狀態的面子消失了,精神狀態的面子存留著,下回哪個有好東西,你一開口,他自然會想起月餅的香甜。春節能帶出來吃的多是自制的點心:炒花生,自己種的自己炒的;紅薯片,自己種的自己炸的或炒的;炒米糖,自己種的自己切的;除了花生,紅薯片和炒米糖的味道差別很大。紅薯片用油炸的又香又脆,用砂子炒的有砂土味而且沾著砂末,不小心還會硌牙。炒米糖的差別更大,有爆米花的,有人參米的,有加紅薯糖的,有加米糖的,有加白糖的,更高級的摻有花生芝麻等等。點心的花樣太多,差別太大,無法作比,伙伴們干脆不比了,改成輪流作東。今天我帶,大家吃我的;明天你帶,大家吃你的;后天他帶,大家吃他的;春節雖然能解饞的時間多些,但美味食物的量不多,伙伴們的家境都差不多,哪家也不會有太多的年貨。就這樣,逢年過節時雖然通常不會挨餓,不過時間很短,只要年節一過,生活很快進入常態,饑餓卷土重來。現在人們感覺年節的氣氛淡薄,不像年節,是因為現在平常時間不會挨餓,不必眼巴巴的等著那幾天吃點好吃的,喝點好喝的,穿點好穿的。饑餓會讓人向往不饑餓的時刻。

? ? ? ? 有一個小時候的感覺常常會騷擾我,它一來,我的肚子就發脹隱痛。大概是五、六歲時,家里嚴重缺糧,每日三餐都是松菜稀飯。稀飯很薄,米粒極少松菜很多,每頓撐得肚子滾圓,脹得難受。一走路,肚子直晃蕩,自己聽得到叮叮咚咚的響聲。這時不能快走,要雙手托著肚子慢慢移步,或者干脆坐下喘氣。這種飽脹的感覺實在難受。明明知道吃得太飽難受,可每次還是吃得太飽。因為我知道飽的感覺很短,難受的時間也就不長,然后就是沒完沒了的饑餓。我到現在都不確切知道這是哪一年,或者哪幾年,但我知道,這應該是一年當中的青黃不接的時候。因為每年的松菜正是這個時間砍割的。松菜的學名怎么叫我不知道,翠綠翠綠,兩尺左右高,易種易長,產量很高,但味道發苦, 通常用來腌制干咸菜,或者喂豬。事實上,松菜粥常常會有豬潲的味道。這時間,人吃了豬的口糧,那豬吃什么呢?豬是不是也要挨餓呢?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豬的食物的檔次也低了。而且,這時有沒有豬呢?是不是因為先吃光了豬,再把豬糧作了人糧?我也不知道。

? ? ? ? 我還有過每天吃兩頓的經歷。這事通常發生在冬天。冬天農活少,白天時間短,人耗費的體力少,早飯吃晚點,晚飯吃早點,中餐就省掉了。但是冬天寒冷,身體需要散發熱量抵御,熱量需要食物來轉化,所以即使不勞作也很費食物。解決的辦法是盡量多的躺在被窩里不動,既省了運動消耗的熱量,又省了抵御寒冷消耗的熱量。如果被子太薄扛不住寒冷又怎么辦呢,那就把火籠提上床。小孩天生好動,即使在只吃兩頓的寒冷的冬天,只要一起床,馬上溜出家門,去邀伙伴玩。如果池塘的水面結了冰,總想看清楚冰的厚度,然后掰下一塊作玻璃玩。如果下了雪,打雪仗堆雪人也禁不住。等玩得饑腸轆轆回家時,挨罵受訓是肯定的,家長脾氣躁的,挨打也是常事。好在結冰下雪的日子很少,其他好玩的更少,龜縮在家里的時間很多。這樣的冬天每天都是昏昏沉沉、哆哆嗦嗦的,再加上饑餓和寒冷,人幾乎進入了半冬眠狀態。據說古人都是一日兩頓,一日三頓至今只有百多年的歷史,要是算到上世紀六十年代,一日三頓的歷史僅有四、五十年。難怪一旦缺糧,人們即穿越回去,生活在一日兩頓的古代世界里。現代人也就不是現代人而成為古代人了。

? ? ? ? ? ? ? ? ? ? ? ? 二

? ? ? ? 人最早的食物取自大自然,獲取的方式是采擷和漁獵,后來學會了種植和放牧,減輕了依賴自然的程度,到了當代,實現農業工業化后,食物就不必依賴大自然的恩賜了。我十幾歲時,因為滯后,農業還以手工的方式進行,產量不高,加上生產組織限制了人的勞動積極性,饑餓還時有發生,只有像古人一樣向大自然伸手。那就得看大自然的臉色,依著大自然的脾氣了,給什么吃什么,什么時候給什么時候吃。五月份左右是楊梅成熟的季節,這時上山砍柴成了樂事。路上先想哪座山的楊梅樹多,哪座的楊梅品種好,哪座的楊梅熟了。打定主意后,腳下生風,只怕別人會捷足先登。野生楊梅并不是越紅的越甜,有一種淡白色的叫白蠟楊梅最甜,而且核很小。吃楊梅是囫圇一吞,不吐核的。其他的野果大多秋天成熟,比如酸棗,但很多酸得無法下咽,而且皮厚肉薄核大,實在沒什么吃頭。有一種灌木的果子叫龍蟲飯,我不知道它有沒有學名,紫色,一串一串的,綠豆大小,味道不錯,酸甜酸甜的。采摘很容易,用手一捋,撿掉沒熟的,吹吹灰塞進嘴里就吃。吃完后滿嘴滿手都黑紅黑紅的,有點嚇人。還有一種叫毛栗,是板栗的縮小版,果實藏在滿是尖刺的果皮中,黃豆大小的果實裹著外殼。也像板栗一樣,煮熟的味道比生吃好多了。毛栗最好等它爆了果皮再采摘,又快又不會刺手,但往往等不到那時候。能吃的野生水果還很多,多數只有土名叫不出學名,寫出來徒增煩惱,我描述再詳細,讀者還是不知道是什么,我等于白說,所以我不說了。有一種水果大家都知道,我留在最后說,是因為它給我的印象最深,它就是野生柿子。那時的農村孩子,只要肩能挑腳能走,就沒有不干活的時候,小點的放牛打豬草,大點的上山砍柴。我大概十四、五歲時,深秋的一天,我沒有邀到伙伴,只好孤零零的一個人進了山。我估摸著到哪個山窩能撿到比較干燥的柴火,來到了叫垱里的一條山沖里。走到半山腰,我遠遠望見幾顆柿子樹上竟然零零星星掛著紅彤彤的柿子!我把二兩左右一個的柿子塞進口里時,甜的幾乎嗆到了。我從來沒有吃過這么甜的水果!甜得清新,甜得醇厚,甜得陶醉,甜得長久。而且柿子不是一個兩個,這棵樹幾個,那顆樹幾個,我足足吃了十來個。整個山窩就我一個人,沒人跟我爭搶,我吃得悠閑自在,吃得清凈安心,吃得忘乎所以。我吃夠了,吃飽了。就這樣,熟透的柿子把純凈的甜味給了我,而我則把亙久的記憶留給了柿子樹。等我想摘幾個回家時,發現沒有一個值得采摘的了。吃了這么好的東西沒有留下實物證據,伙伴們是不會相信的。這么好吃的東西吃了獨食,兄弟姐妹是會責怪的。此后幾天,我灰頭土臉的又自責又內疚,不敢向任何人提起。因為我知道,別人饑餓你不饑餓,是會遭到嫉恨的。

? ? ? ? 五月份是映山紅盛開的時候。矮山上的映山紅不高,花朵卻很大,顏色豐富多彩。花開時節,一簇一簇的火紅,杏紅,淡紅,一片一片的白色,黃色,紫色,艷麗得出人意料,熱烈得難以置信。即使很少審美教養的農村少女,也禁不住這么奔放的召喚,仔仔細細的折下一束,插在自己的房間。一連幾天,在小小的玻璃圓鏡里,時不時的會閃現映山紅和少女的映像。除了人面桃花式的美好,在那個時代,你還會看見大煞風景的畫面:一個一個的孩子站在映山紅花叢中,一朵一朵的揪下,拈掉花芯,塞入口中,他們在吃映山紅!映山紅的花朵能充饑,我吃過,味道不好,有一股淡淡的酸味,還有一點點土腥味。除非餓得難受,誰都不會喜歡這樣的味道。也就是餓得難受,所以不得不忍受這樣的味道。男孩子會吃,女孩子也會吃,我記得就是一個比我略大點的女孩子領我第一次吃映山紅的。無論貧富美丑,女孩天性愛美,但在饑餓面前,美有多少權重呢?誰能責備一個把漂亮的花朵轉化為充饑的食物的孩子呢?還有一種花提供了更好的食物——糖,并且不會損傷花朵,它就是油茶花。油茶花盛開的時候,漫山遍野都聞得到香甜。折下一根粗蕨桿,抽出芯,就是天然的吸管。把吸管插進花朵的底部,輕輕一吸,一滴兩滴糖水入口,是一種混著露水和花粉的淡淡的甜。吸了一朵吸下一朵,一朵一朵的吸,一顆樹一棵樹的吸,也會讓人甜個夠。吸茶花蜜的時間僅限于早上,太陽一曬,花蜜就會蒸發。但是,有蜜蜂和你爭搶。每天清晨,蜜蜂總比人早,圍著油茶花飛。吸油茶花蜜有個訣竅,要跟著蜜蜂,蜜蜂在哪你也在哪,就和蜜蜂在同一棵樹吸,就在蜜蜂的旁邊吸,和善的蜜蜂不會主動攻擊人。蜜蜂不去的地方你用不著去,那兒肯定沒花蜜。這時蜜蜂成為人的向導,人則成為蜜蜂的累贅,蜜蜂肯定不歡迎人。油茶花何止不歡迎,如果會說話,它會斥責人。它開花,它產蜜,是為了繁殖,蜜是給傳授花粉者的報酬。人不能傳授花粉,只攫取了花蜜,油茶花怎不生氣。這時的人,成了動物和植物的厭惡對象。而我這時往往迷迷糊糊的,覺得自己也是一只小小的蜜蜂,身體輕飄飄的,腳步踉踉蹌蹌。兩眼看不清油茶花的顏色,只有紅的白的黃的混成一團。兩耳滿是嚶嚶嗡嗡,好像蜜蜂在向我訴說,在向我抱怨。結果常常是,吸不了多久,嘴便發痳發苦,只能丟掉蕨管走了。過幾天這樣的過程又會重復。我不想跟小小的蜜蜂爭搶,我不喜歡蜜蜂在面前飛來飛去,我不想聽滿耳的嚶嚶嗡嗡。可我不能抗拒甜蜜的引誘,我不得不走向油茶樹,尋找油茶花,擠進蜜蜂群,漠視油茶花的紅眼白眼,忍受蜜蜂們的閑言碎語。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三?

? ? ? ? 大自然提供的食物不僅受季節的限制,數量也不多,而且比起人類種植和加工的,味道差遠了。我家橫廳上有一個簡陋的閣樓,上面擺了幾個大甕,甕中放幾個大石灰塊,家里不舍得吃又不能受潮的點心就放在甕中,其實也就是幾包油炸點心,幾斤干花生之類的。這兒平常沒有樓梯,只有要上閣樓取東西的時候,才會搬來樓梯,所以一般只有大人才有機會上閣樓。小孩偶爾上去,也一定是在大人的監督下,一是因為有失足的危險,二是因為有失竊的可能。橫廳時時刻刻有人,再嘴饞你也不可能明目張膽的搬來樓梯上樓。孩子四、五個,好吃的東西就這么多,父母也是沒辦法。但是,等我長到了大概十三、四歲時,閣樓貯藏點心的功能就完全消失了。我知道閣樓上有好吃的,常常饞得仰頭盯著灰黃色的樓板看。越看越饞,越饞越看。饞,是另一種形式的饑餓,是對企圖得到而沒有得到的食物的強烈欲望。這時,我搬樓梯的力氣已經有了,但搬樓梯的膽量依然沒有。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可以先攀爬靠近閣樓的房門,再登上閣樓,但有相當大的墜落的風險。一旦發現滿足欲望的機會,解饞的膽量陡然膨脹,我沒猶豫多久就付諸行動,略冒風險,稍費力氣就打開了甕蓋。欲望的閘門一旦打開,就會奔涌出更多的欲望,再也無法滿足,此后一有機會我就會爬上閣樓解饞。看著數量越來越少的點心,我開始心虛了。父母發現是遲早的事,想嫁禍兄弟姐妹是不可能的。哥哥常年在外地,姐姐妹妹勤勞誠實,弟弟比我小七歲手腳還不利索,父母連懷疑的機會都不會給我。一想到父母終有一天會對我大動肝火的結局,我貪婪的口水總算咽回去了。可是,甕里的點心所剩無幾,我后悔也來不及了。我這時仰望閣樓樓板的時候,眼神只有焦慮不安,我冥思苦想著解救自己的辦法。慢慢的找到了一個狡辯的理由。沒過幾天,母親正顏厲色的叫我。

“你這個好吃鬼!把閣樓上甕里的點心都偷吃光了。”

“我沒吃多少。”我擺出可憐的樣子。

“都偷光了,你還要吃多少?”

“我是不是這家里的人?點心是不是家里的東西?”我反守為攻。

“是呀。”

“我是這家的人,吃的是這家的東西,我吃的是自己東西,怎么是偷呢?”我反而理直氣壯。

忠善的母親一時竟然答不上話。

? ? ? ? 我就這樣僥幸躲過一劫。其實,母親再怎么嘴笨也不會找不出駁斥我的理由,她甚至可以給我一個大嘴巴,她只是不愿意過多的損傷饑餓孩子的自尊,使孩子長大后帶著羞愧的傷疤。母親應該還會盯著一丈多高的閣樓,慶幸我沒有跌下來摔傷身子。這件事當時在家里成為美談,我偷吃了點心,不僅沒有受懲罰,反而贏得了父親的竊喜,認為我腦瓜靈活嘴巴會說。兄弟姐妹也羨慕我,點心本來有他們的份額,被我享用后,因為父母不追究我,他們也就無法追究我,我白吃了屬于他們的美食。幾十年后的今天,兄弟姐妹們提起這事,這件事成為笑談,我成為大家開心的主料。我也隨著大家一樂,心中卻滿含著感激。

? ? ? ? 夏天的時候,生產隊會劃出幾塊田地栽種西瓜、梨瓜之類的消暑瓜果,作為集體的經濟作物,增加社員的收入。為了便于種植和運輸,都選種在大路兩旁的田地里。成熟后的瓜果躺在平平整整的田地里,在炙熱耀眼的陽光下,泛著甜津津的白色,閃著香噴噴的花青色。這對來來往往的饑腸轆轆的孩子,幾乎是難以抗拒的誘惑。他們盯著瓜果,估摸著成熟的日期,想象著香甜的程度,強咽下泉涌的口水,挪動艱難的腳步。終于有伙伴吃膽包天,偷了瓜果,第二天美滋滋的在我面前炫耀,問我敢不敢同去。我明確表示不敢。偷生產隊的東西不比偷自己家的東西,沒人會聽狡辯,那是要罰款的。而且罰款的數額不小:五元。沒過幾天,不料想伙伴又一次偷吃成功,再一次在我面前顯擺他的膽量和滿足,甚至還帶著鄙視的口氣。這一次我內心潛藏的饞蟲被徹底激活了,畸形的自尊被激將法喚醒了。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兩個人借著皎潔的月光,就著田埂的高度,彎腰潛進瓜地,每人摘了兩個梨瓜,跑到離瓜地半里開外的地方開吃。我摘的梨瓜大概一斤半左右一個,吃完一個,另一個埋進稻田的泥水里。吃完后,我脹得難受,只得在月地里來回走動,像個徘徊的幽靈。家不敢馬上就回,回了家不能老是走動,食物無法消化。伙伴摘的沒有我的大,他沒有把這個注意事項提醒我,沒陪我多久就回去了。我獨自承受著孤單害怕,拍打著鼓圓的肚子,一直走到半夜。第二天晚上去吃埋在泥水里的梨瓜時,我幾乎沒有了食欲,而且埋在泥水里整整二十四小時的梨瓜已經餿了,我沒咬幾口就丟了。這次偷吃的結果應該算失敗,我擔驚受怕了兩個晚上,腹脹腹痛了一個晚上,后悔遺憾了一個晚上,明明只有兩個晚上,我卻受了四個晚上的罪。我懷疑那家伙成心害我,但看他后來的坦然神情又不像。好在也許因為是集體財產的原因,被我們糟蹋了四個梨瓜,管理瓜田的人沒有發現失盜,因此這事在別人眼里根本就沒有發生。

? ? ? ? 這次偷吃雖然沒有享到口福,但壯了膽量,長了經驗。在我們上學的路旁,有一塊瓜地,圍著竹枝插的籬笆,緊靠著一條小河。因為來來往往的人太多,起到了互相監督的作用,眾目睽睽之下的瓜果反倒更安全。不想另一個更神奇的吃貨告訴我,他已經兩次嘗到了這里梨瓜的香甜。他說偷這里的梨瓜要在大白天去學校的時候,趁著路上沒人,突然下手,摘到梨瓜后藏在衣服內,裝著沒事的樣子,走個一里半里遠才可以開吃。一天中飯后,我們兩個在路上磨蹭了好久,找準一個路上看不見人的機會,撥開籬笆鉆進瓜地,不想摘了梨瓜還沒鉆出來,躲在暗處的看瓜人大喊著追了出來。我完全嚇蒙了。只見同伴躥下小河,蹚著水消失在河岸兩旁的樹叢中。我跟在后面,跑了一小段,水沒過膝蓋,怕水更深,心存僥幸靠著河岸的一叢茅草停了下來。看瓜人沿著河岸追來,沒費什么功夫就把我逮住了。糟糕的是,我還把梨瓜藏在懷里,被抓個人贓俱獲。抓我的人是姐弟倆,姐姐比我大幾歲,弟弟和我差不多大,我們住著隔了大概半里地,雖然不算太熟,但平時都認識,知道對方的父母是誰。我們這里是鄉間常見的聚族而居的村子,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同姓,按輩分抓我的姐弟倆該叫我爺爺。這時他們板著臉吵嚷著,扯著我去見他們的父親。他們的父親才是瓜地的看管人,姐弟倆是幫手。這幾天,瓜地的籬笆幾次發現被扒了洞,一看就知道有人偷了瓜。他們提高了警惕,只要路上有人,他們會立刻盯著。剛才我們在路上徘徊時,引起了他們的高度懷疑。看著我們扒籬笆,他們卯足了勁準備抓人,一看到我們摘了梨瓜,完成了偷盜過程,立刻追了過來。我們毫無得逞的可能。他們居住在一幢大屋里,屋內住有五、六戶二十多口人,因為是夏天的中午,幾乎所有人都在場,而且所有人都認識我。這是我人生中到現在為止最恥辱的時刻。我哭喪著臉,低頭彎腰,恨不能瞬間化為一道青煙,最好青煙也沒有,干干凈凈完完全全在圍觀的人叢中消失。我沒有隱身術,消失不可能,我愿意瞬間瞎了眼,看不見圍觀我的人。我努力閉著眼,可淚水流出來,眼睛也閉不住。我愿意瞬間變成傻子,失去意識,不知羞恥,可天不助人,無盡的羞恥從內心涌出,充滿眼神,遍布全臉。消失不能,瞎眼不能,變傻不能,我只有后悔。后悔無藥,只能沒完沒了的后悔。這事好在沒有造成惡果,我沒有被罰款,我沾了輩分高的光。這塊瓜地是另一個生產隊的,而這個生產隊的絕大部分社員是我的同一房的族親。我們家按宗族血統,應該歸到這個生產隊,族親們愿意用傳統的親疏關系否定眼前的區域規劃,表達對我們家的關心。父母也沒有過多怪罪我,父親只是語重心長的解釋了一下沒有罰款的原因,告誡我人生一定要克服過大過多的欲望。我真得誠心誠意的感謝族親,誠惶誠恐的感謝父母,因為就在這之后不久,鄰居家與我差不多年紀的一個女孩,也是因為貪吃了生產隊的一個梨瓜,被抓住要罰款五元,而她的母親平時對她十分嚴酷,這個女孩扛不住恐懼和絕望,竟然上吊自殺了!設身處地,如果我有一個這樣的母親,也被罰款五元,我抗得住嗎?難說!這件事給我的教訓刻骨銘心,給我的羞恥一生難消。此后的為人處世中,我變得比較謹慎而自律,變得古板刻板而至于死板,使我大大落伍于時俗潮流。我不得不說一句,和我一起偷瓜而逃脫的同伴,后來在做著極光榮的工作時,偷了另一種東西,被判刑五年,貽害終生。我不便說得太清楚,因為他還活著,偶爾我們還會見面。當然,饑餓不是犯錯的理由,更不是犯罪的理由。但是饑餓會誘使人犯錯,甚至犯罪,這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 ? ? ? ? ? ? ? ? ? ? ? 四

? ? ? ? 有一個成語叫嗟來之食,指帶有侮辱性的施舍。出自《禮記·檀弓下》:

? ? ? ? 齊大饑,黔敖為食于路,以待餓者而食之。有餓者蒙袂輯屨,貿貿然來。黔敖左奉食,右執飲,曰:“嗟!來食。”揚其目而視之,曰:“予唯不食嗟來之食,以至于斯也。”從而謝焉,終不食而死。曾子聞之,曰:“微與!其嗟也,可去,其謝也,可食。”

? ? ? ? 這個場景出現在兩千六、七百年前的齊國,人物兩個:施舍者黔敖和無名無姓的饑餓者。黔敖在大路上準備了吃的、喝的,一個餓得搖搖晃晃的人走過來,黔敖大聲喊他:“喂!來吃吧!”饑餓者卻瞪著黔敖說:“我就是不吃嗟來之食,才成了這個樣子。”黔敖趕過去道歉,這個人還是不吃,最后終于餓死了。我不厭其煩的把原文抄下來,又把大意解釋一下,就是怕讀者不相信,懷疑我曲解了原文。看清了嗎?會發生這樣的事嗎?會有這樣的饑餓者嗎?多少年前一看到這個典故我就產生了嚴重的懷疑。黔敖哪里侮辱了饑餓者?不該喊嗎?喊的話有侮辱性嗎?喊,正好表現出黔敖的誠心和熱情,喊的話簡短,正好表現出黔敖細微的體會到饑餓者的急迫心情。黔敖沒有侮辱而饑餓者認為受了侮辱,那問題就出現在饑餓者身上。這是怎樣的一個饑餓者呢?在不饑餓時他是在怎樣的氣氛下進餐,在饑餓時又要在怎樣的環境才肯吃東西呢?從話中可以看出,他不止一次的拒絕了施舍,而這些施舍竟然都是侮辱性的。可是從眼前的這次看,不是施舍者侮辱了他,而是他侮辱了施舍者。那么,這之前的許多次也是他讓施舍者蒙受了物質價值和精神價值的雙重損失嗎?他可能是一個心高氣傲的沒落貴族,或是一個缺乏存在感的精神貴族;他可能是個偏執狂,或是個嫁禍于人的自殺者;但他不應該是個德性高潔的君子。要不然,不會鬧出這么大的動靜,白白丟了性命,連個名字都沒留下。就連主張內省慎獨的儒家“宗圣”曾參也批評道:“他道歉了,可以吃。”因此“嗟來之食”這個成語的引申義也發生了根本性的偏差,不是指帶有侮辱性的施舍,而應該是指善意的幫助。我想,如果在饑餓威脅到生命時,有個黔敖之類的施舍者左手拿著食物,右手端著湯,那樣喊著我吃,我會毫不猶豫的接受,我愿意為誠心的慈善者獻上一份尊敬,獻上一份感激。饑餓時謙恭些,容忍些,我認為這不是矮化自己的人格。說得更直白些,有骨氣就別讓自己挨餓,有骨氣就不僅不讓自己挨餓,還要讓別人也不挨餓,自己餓得半死,還要對善意施舍的人吹胡子瞪眼睛強硬的拒絕施舍,算什么有骨氣。

? ? ? ? 就在同時,就在齊國,有一個中國古代著名的經濟學家、哲學家、政治家、軍事家,他叫管仲。他強齊圖霸,輔佐齊恒公九合諸侯,使齊恒公成為春秋五霸之首。他認為人只有解決了溫飽,才會遵守禮節,注重榮辱。用現在的話說:沒有物質文明就沒有精神文明,精神文明建立在物質文明的基礎上。管仲的原話是:“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我忍不住要發出一聲兩千六、七百年后的呼應: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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