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歪嘴

近來寫字的目的,大有一層一層剝開自己的皮囊即便我一身疤痕累累仍要將它們毫無保留公示于眾的大義凜然。

我不知道你可否想象得出,一個剛剛記事、對于美尚無任何概念的小女孩,剛進幼兒園第三天就被班里的小朋友堵在教室門口并被清澈稚嫩的高音大喊著“小歪嘴,小歪嘴,吃食會漏嘴”的場景。才四歲半的我,我竟不知反駁,只是迅速甩開他們,逃出教室,躲到旁邊的樓梯底下,輕聲地嗚咽起來。直到上課鈴聲響起,幼兒園慈眉善目的鐘老師才終于在樓梯底下的角落里找到了我。老師把我哄回教室乖乖坐下。小朋友們圍成一組一組地玩著積木。我坐在小長方桌旁,連頭都不敢抬起,摸著一把塑料愣愣地不聲不響挨到放學。

放學后好不容易走到家門口,門鎖著。雖然我脖子上掛著家門口的那一把鑰匙,站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就剛好夠得著可以開鎖。可是一見到緊閉著的木門,我就先哇哇大哭起來。爸爸媽媽不在家,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蹲在地上,把頭埋進自己的小臂彎里。這一哭,把門前菜園子里澆菜的耳朵特背的奶奶給呼喚回來了。她邊走過來邊喊我的小名,之后麻利地抱起我,用她身上的破舊不堪的圍裙替我擦干糊了我一臉的鼻涕眼淚。

“不哭哦不哭,爸爸媽媽在前邊地里插秧吶。奶奶帶你玩好不好呀?”?奶奶難得抱我一次,雖然我也感動,可是我仍舊哭,并且更大聲地哭。

“好好好,小冤家,你哭贏了啦!奶奶這就帶你找爸爸媽媽去啊!”

找到爸媽,他們說老遠就聽見我的哭聲。爸爸在池塘邊洗干凈雙手,往衣服上甩了甩濕漉漉的手,趕緊從奶奶手里接過我。

“怎么了怎么了?爸爸媽媽不是都在嗎?在幼兒園和小朋友玩都不開心嗎?”我漸漸止住抽噎,把自己的頭埋進爸爸的肩膀。

我很驚異自己還那么小就有出奇自省自愈的覺悟。我沒有跟爸媽說小朋友嘲笑我歪嘴的事情。只是從那之后,本來就不太活潑的我更加少話。即便要講話,也得慢慢一個詞一個詞地講。我甚至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對著小圓鏡小聲地自言自語。我一字一句地練著自己說話的嘴型。然而,似乎一切都是徒然。我這說話時的嘴型絲毫不見正回來。

跟口吃不一樣,我不是說話不利索,我是嘴型不利索。或許是出于一顆尚小且玻璃般易碎的自尊心。我沒有去問任何人,為什么我會這樣。即便長大之后,我也沒問過我的親生父母他們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們打小往外送的二女兒不但這么小就右耳聽不清而且講話還是一副歪嘴巴的樣子。

很多人很好奇是怎么個歪法,你想象下孟非或者羅振宇主持節目的嘴型就一目了然。我微笑著的時候都生怕自己無意淺淺的一個笑容會被人誤以為是撇嘴在嘲笑別人。可是小時候的我,身邊沒有別的參照物用以作為我阿Q精神療法的偶像。小學四年級以前我就只能揣著一顆糊涂懵懂卻又玻璃易碎的心,小心翼翼地上學、交友、玩耍。

神奇的是,自小五開始一直到中學階段,同學們沒再特意提起我的歪嘴,當然玩得好的朋友之間就更不會提起這一點。或許是出于對我的憐惜,不忍傷我,更或許是他們覺得說話會歪嘴算不上是多大的缺陷,他們也早已經習慣。何況歪嘴并未影響我的學習成績,我的成績和口才在年段里都很不賴。由于普通話相對標準并且背誦詩歌散文之類的也特有感情,班主任一直鼓勵著我,我甚至在小六至初三連續4年做著校廣播的播音員和校級活動主持人(當然,那實力也就限于一個客家縣城的村鎮里可以得瑟得瑟。)好了打住,老陳在旁邊嘮叨“好漢不提當年勇”。

除了在小六的時候被班里那個故意在我面前搗蛋的留級生追著喊了一整年的“歪嘴子”讓我很不爽之外(小六畢業班我當班長,不但學習遵紀各種以身作則,在執行班主任制定的班規紀律時也表現得很是嚴格“鐵面無私”,被我管煩了的他或許只是出于對所謂好學生班長權威的頑固反抗吧),印象中最深的片刻便是,在我上初二的時候,哥哥們(我在家是父母的小養女,三位兄長都大了我至少一輪)一起聚在門前的坪地上聊天喝茶。不知是關于什么話題,我口若懸河發表著自己的見解,自以為說得頭頭是道。三哥突然打斷我,并冒出一句,“林子,為什么你講話要歪嘴巴呢?都長這么大了怎么還會歪嘴?不能改改嗎?”

就那么一瞬間,我的心底再次響起玻璃片碎裂的聲音。我猜當時我的臉應該是以閃電的速度紅得發燙的。我輕輕地聳了下肩,尷尬地笑了笑,“啊?本來就一直都會啊!沒好過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當然,現在回頭看來,我知道其實三哥是沒有惡意的,只是出于好奇和擔憂而已。

在出門遠赴天津上大學的頭一年里,照樣是由于我說話一邊側歪的嘴和極不靈的右耳這兩大缺陷,我曾極度忐忑過擔憂過。我怕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北方大城市,周遭的新同學新老師們會嘲笑和介意我這南方來的不僅很土而且有著些微身體不足的女孩。所以在和大家混得相當熟之前,我依舊是內斂安靜的時候居多。學校的圖書館是個新建的既高大上又冬暖夏涼的好地方。整個大學四年,我都特別愛往圖書館里跑。有時候去三樓文史類文獻書堆里復習功課,有時候去二樓電子閱覽室上會兒一個小時只要花一元錢的網、看看電影寫寫字。后來還有機會在大二參與圖書館電子閱覽室和期刊閱覽室的勤工儉學,并且因此認識了一群在圖書館一起值班的良師益友。直到現在,我們都覺得相互間絕對是杠杠的革命情誼(都是身世一般、人窮志不窮的努力好學生),且這友誼當繼續發揚光大。

現在回想我的大學時光,我覺得自己無比幸運。適時的安靜內斂反而使我收獲良多,一直都需感謝經過我人生的、豐富我每段學生時代閱歷的良師益友們。盡管有些不明緣由的缺陷與遺憾一直都還在,但是多年后悄然懂事成熟的我,已經釋懷了太多太多。尤其是自己當了媽媽,同時歷經數往生老病死、孕育生命的參半苦樂讓我明白,能好好活著相依相伴便是上天莫大的恩賜。

所以,我選擇把自己當成一個獨特的我,歪嘴和背耳人仍然要頑強地生活下去。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