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異言堂雙月征文之局外者
今天的你一樣早上七點五十分出門,成為早餐店排隊的第五個客人。老板娘舉起鍋鏟熱情招呼:美女要上班啦!卻還是把你點的培根漢堡蛋先給了后面的學生,她開口閉口不好意思我又忘了,你也開口閉口沒關系,我可以等。
八點零五分,你依舊站在早餐店門口,也依舊是排隊中的第五個客人,生理期的痛讓你幾乎直不起身,你想轉移注意力,于是拿出手機看看新聞,一邊等她重做一份。平常擺滿肉松干酪鮪魚總匯火腿雙蛋沙拉等三明治的鋁桌,今天有兩支五色旗幟插在上面,還有 “香火永昌” “合境平安”祝詞貼在一邊,最顯目的要數那張從屋檐垂掛下來的紅色布簾:“熱烈歡迎媽祖圣駕”,說到這里你告訴我,你當時就感覺到了,今天會和這輩子的其它天都不同。
你說你是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不對,你想了想又說,可能是因為你曾經什么都信,你也走進過廟里,學人家拿香,跪在柔軟的紅色拜墊上,心里默念你的地址和出生日期,接著一連說出好幾個愿望,再主動送上好幾年壽命,卻不知道眼前這位神明尊姓大名;你也會坐在教堂的木制長椅,給自己取一個好聽的洗禮后的名字,在平安夜時為鄰里孤單老人唱圣歌祈福,因為你聽說做這些事可以讓心變得清靜。后來你總算搞清楚了中西方神明的職務分配,想要療傷就去教堂,有愿要許就去廟里,當時你還想,這樣比起來,我們中國的神明可是比外國的厲害多了啊。于是你在大考前去拜城隍爺,不過收了你不少好處的城隍爺非但沒有幫你,考試的第三天還因為食物中毒,你在醫院度過了整整一天。事后你只好又去找了耶穌安慰,你把頭埋得很低,雙手交握在胸前,想著想著就哭出來了,你以為神父走過來是想來開導你,他會告訴你上帝一直站在你身邊,陪伴你、引導你,可他只是請你將音量放低。當然你也沒有要對任何信仰不敬的意思,你只是很早就知道沒有人能夠真正幫到你,你說這世界就是一塊巨大的沼澤,沼澤的表面可能是綠油油的水草,上面有蝴蝶在飛,或是幾塊可供踩踏的泥地,那些泥地讓你覺得很安心。
后來你認為信仰就是那塊泥地,而教義就是水草,它不是像沙漠或是深淵讓人不敢靠近,而是給人一種即使走上去了也沒關系,反正會有人撐住的錯覺。于是沒有人在這塊沼澤上是一腳踩空的,每個人都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慢慢陷進去,陷到冰涼又黏膩的厚泥里。你開始控制不了雙腿,無法自己決定要走得快一點,或是停下來休息;接著是腰,泥水溫溫吞吞地推著你,朝那條你不想去的地方、不想再重復一遍的路上前進;然后是你的手臂,你再也抓不住自己渴望的東西了,哪怕只是一根想要用來畫畫的鉛筆,它們就在你周圍,載浮載沉,近到目光一碰就能碰到,可你卻舉不起手提起任何一樣東西。沼澤的真相原來是這樣的,是一旦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了,不論誰來拉都沒有用的,因為若是有人拉住你,自己也會往下沉溺。最后你的胸口、脖子也淪陷了,你被壓得難以呼吸,并且無法轉頭看看自己來時的路,也不見那些欠你一句道歉的人了。
說到這里,我聽到你吞下唾沫的聲音,周圍似乎有很多水在流動,水流和你吞下的唾沫一起沿著電話線散開,暈到了我這里,口氣濕得像是你真的身處于一片沼澤地。你說你是到今天才知道這世界不只是一塊巨大的沼澤,它是有肉眼看不見、實則深不見底的裂縫的,當你已經適應這樣的世界,認為一切都不會更糟了以后,裂縫卻突然張開,而你也只能掉下去了。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你拿到了重做給你的早餐,雖然蛋是半熟的,奶茶也沒有去冰,但是能趕上八點二十四分的那班捷運已經是萬幸了。
離開前你聽到老板娘和客人在討論媽祖繞境,這可是每年最大的事,而你也期待看見外婆再抱著你,抱著你從擁擠的人群當中奔向媽祖的轎子前,她會跪下來請求轎子越過你們的身體,經過頭頂時,媽祖用轎底代替祂的手輕撫你,保佑你平平安安的,保佑你會在風調雨順的日子里毫無障礙地前行。那些拿著釘棒在敲打自己的乩童,他們像吃了藥似的狂甩著頭,背和臉的鮮血一道一道地流,他們大步向前、神氣十足,以沒有痛覺來證明他們正在替神代言。還有圍在轎邊哭紅眼睛的人群,他們對著轎座上的媽祖感嘆命運有多不公平,求祂幫幫不會說話的小孩,幫幫壽氣將盡的老人,幫幫久未降霖的土地,或者幫幫自己。這些事情你都歷歷在目,但是外婆的胸脯貼在你臉上的濕氣、垂在你眼前的白發,和她一手護著你的頭,另一手按在地上不斷對媽祖磕頭的畫面你記得最清。小時候你認為那份祝福是媽祖給你的,長大之后你知道了,這些都是外婆給的。
你提過早餐擰著肚皮,幾段小跑加上兩次八十秒的小綠人,終于趕上了八點二十四分那班板南線捷運。列車門關閉,味道徹底封死了,蘿卜糕鐵板面加辣的蛋餅,古龍水發香劑腋下的汗液。你找到一根鐵柱的縫隙抓了上去,濕漉漉的就當作是剛消毒的酒精。車長正在廣播,請某車廂穿著黃衣服的小孩不要偷吃東西,手機熒幕里聊的都是媽祖繞境,還有新上任的教皇擁有美國籍,臉書像是算好了日子,主動跳出清涼無感的衛生棉文宣。一直抵在你身前的后背包還在往后退,背包上的拉鏈不斷刮疼你的手臂,你不得不放開抓住欄桿的手,手表勾住了左邊男人的耳機線,你甩手往后退,又把后方阿姨的遮陽帽頂掉了,你左一聲不好意思、右一句抱歉借過,每一次移動都讓下腹痛得冷汗連連,再經過兩次彎腰、三次側身,才終于鉆出滑手機聽音樂看平板的男男女女們,前方空無一人的深藍色博愛座像極了沙漠中的綠泉。
你說你不是沒有猶豫過的,更不是沒有看過周圍是否有比你更需要一個座位的人,很早前你就明確知道 “痛” 這件事情是不對的,痛會影響到別人,痛也會給人一種裝模作樣的感覺。裝模作樣是你那位老師說的,當時有沒有比現在疼呢,你已經無從比較了,至少你現在還能站著、還能走動,可那時你連一個最簡單的算數問題都答不上來了。留著男生頭、身材矮小的老師聲音卻很雄厚,不需要麥克風也能讓全班聽見她在說什么。你像現在這樣捂著肚子,她說再裝就要罰你上臺念誦整頁的課文了,手腕上的佛珠隨著她指向你的手腕搖晃,噠噠噠碰撞地發出脆響。三乘二等于多少呢,三乘二等于多少呢,三乘二究竟等于多少呢,你明明背了整整一夜,當時卻回答錯了,是錯了還是沒有回答,你說你是真的不記得了,只記得天花板上寫著3,地板畫了一個2,3跟2在你眼前不停東倒西歪地轉,轉了幾圈之后它們竟然顛倒過來了。后來醫生說你是急性盲腸炎,而老師和同學都說你是假裝的,“許方妍,裝病鬼”,你的綽號就是這么來的。
你身邊的水流好像停了,偶爾朦朧的回音聽不清楚是外頭的車聲還是嘆息,后來老師經常點名要你回答問題,她會說,來,我們看看今天裝病鬼有沒有裝病,可要是你回答完美,她會認為你是偷看了桌底下的答案,其他同學也會覺得很無趣;要是你回答不出來,她會讓你罰站一整堂課,預先念誦那些她還沒有教到的課文。你有時候覺得她是在乎你的,否則不會什么事都想到你,作業先檢查你的,作文先批改你的,抽背也最先念到你;久而久之,你被她塑造成班上的開心果,只要她一喊到你的名字,全班都會樂個不停。你常常想,錯的一定是你,她做這么多都是為了讓你自己反省。于是你盡量配合老師,就像媽媽說的,老師怎么可能會不對呢,老師一定是為你好才這么說的,為什么別的同學都不會被罵呢,你是不是應該要檢討一下自己。
每當你感覺到痛,腦海都會再次閃過老師的身影,閃過搖晃在她白皙手腕上的刺眼的、紫色的圓珠子。包括那次大考也是,如果你沒有食物中毒,現在是不是能有更好的文憑,為什么別人都沒事,為什么只有你,為什么都是你?她不一定每次都會出言教訓,有時候只是站在那里,然后 “你又在裝了。” 這句話就會冒出來了,跟著噠噠噠噠串珠甩動的聲音,你能想象她的手指快速撥動算盤,兩分鐘內就能算出你今天做錯了多少件事情。她對你說過好多次,好多次,你每次都感覺自己要被殺死了,然后你會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幾次后你就會發現自己怎么又來了,怎么又不堅強了,老師說的不無道理,這么多人,為什么就你有問題。你想和她說一句對不起,這么多年過去了,她教你的那些你還不全懂,而且這么多的痛,你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忍受。
總之你已經不知道如何能夠不再犯錯了,你說。你每次問外婆,她都會炒上一盤油亮的五花肉,盛上滿滿一碗飯對你說,呷飯,呷卡飽飽的,煩惱就不會有那么多,要是還沒有用,就念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會幫你。你也問媽媽,怎么樣才能成為老師眼中的好學生呢,媽媽說女兒就是那么笨,她能有什么辦法呢。接著媽媽會從手腕取下她的紫晶串珠,盤坐在地墊上開始轉珠打坐,你沒注意她這個習慣是什么時候養成的,還有那串珠子和老師手上的怎么那么相似呢。那段時間無論你走到哪條街,到處是穿著紫色衣服的人,他們成群結隊,大籌大辦宗教活動。老師是其中一個小組的召集人,在家長會上發起優先入場能親眼見到師父的優惠,入會費先繳五千,一瓶師父加持過的礦泉水五百元,一次一箱,不能零售,買的是師父的祝福,買的也是老師對孩子的照顧;可即便如此也沒有用,因為全班的同學家長都參加了,等于你家還是墊底的那個。
原本在供桌上的觀音像已經被移走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張小小的照片,里面一名瘦小的男人,你說他脖子戴的,手上串的,衣服穿的,全都是紫色的。他雙手舉高梳著油頭,面色紅潤,咧著嘴開心笑著。照片旁的迷你蓮花座也是紫色的。“我要是能買得起再大一點的,老師說不定也會對你好一點。”媽媽當時是這么說的,她拿著佛珠的手指著那個蓮花臺,你知道光買下那些水對家里來說已經是筆不小的數字了,但你也知道,就算加上這個蓮花臺,仍然遠遠不夠。這名老師從國小三年級一直教你到六年級,而你和媽媽便是她在班級和家長會中最常叫到的人。老師說你們家業力太深,所以福報才不夠,小孩不聰明,大人的事業也成不了氣候。于是你媽媽更賣力花錢,拉了不少親朋好友,每周三跟著老師與師父聚會,買福報買安心買蓮花買佛串買老師的一句你孩子進步了。慢慢的,外婆的老人年金都變成躺在供桌下的一箱一箱水,逢年過節親戚也不再邀約了;可終于你家再不是墊底的那個,畢業時老師在你的操行成績打上61分,也算及格,她不再喊你裝病鬼了;原來除了外婆的五花肉,其它什么都是可以用錢買來的。
不過當時就算你有錢,也無法買來20分鐘的博愛座位,畢竟捷運里是少數能將道德感取代金錢的社會,坐的不只是道德,坐的也是良心。你說在這里,搭乘手扶梯時站位靠右邊,走位靠左邊,大家付的是一樣的錢,享受一樣的待遇,沒有貴賓禮遇,無法快速通關,時間一到車門就會關閉;因此在車廂中,大家只會用最直接的道德觀來判斷一個人。
亞東醫院站上來好幾個早晨看診的人,你想要起來的,真的,可是痛得一彎腰又坐下去了。你的聲音沉了,說那時又聽見老師的佛珠在響了,她說你就不能再忍忍嗎?你媽媽也站在那,撥動她手里的佛珠附和,為什么總是要給人家添麻煩呢?她們在車廂幾十個陌生人面前對你數落。接著座位前的人群都讓開了,走來一個四肢干瘦卻看上去靈活的老頭,兩個阿姨緊隨他身后,看起來不像認識的。你說你不想重復了,反正說得不是很好聽,周圍有年輕人偷偷舉起手機,越來越多,大家都想為上班前的焦慮找到一個出口,而你很自然又變成他們的開心果。你還是站起來了,弓著腰不停對那些說你沒家教的字眼道歉,你沒有說理由,因為理由只會是裝模作樣的借口。腹里的血塊在你起身時似乎也撐不住了,一窩蜂涌了出來。你提早在龍山寺站下了車,或者說你是被人群擠出去的,媽祖就要來了,捷運站里的喧鬧不絕于耳,幾個中學生跟在你身后,手機還在對準,你繞到一個柱子后面停下來翻包包,刻意讓他們先走。
你沒有隨人流,而是跟著指示選擇最接近四號出口的廁所,你說只要回頭趕上五十分的捷運就不會遲到的。跟著指標你才發現這間是個無障礙廁所,專給殘障人士使用,里面只有一個大間,附近幾乎沒有人經過,這時你也沒有心思聽廣播,悶頭就栽進去了。你先在洗手臺吃下止痛藥,再進到寬敞的單間里,血滲得很多,再慢幾分鐘可能就沾到裙子上了。你脫下褲子時還滴了兩滴在馬桶邊緣,鮮紅的、花似的炸開了。
說這些時你有些害羞,時快時慢的水流聲又從電話那頭出現了,我聽見你在踩水,啪噠啪噠的。你說你羞恥到像躺在生物教室供人解剖研究,你明明還活著,他們卻當著你的面嘲笑臟器長得七零八落,無視你的眼珠轉啊轉地在求救。后來你抽了兩張衛生紙,把血擦了。你說擦了就沒事了,什么事也不會有,爸媽離婚時你媽媽也是這么說的,反正他心都不在這了,你就當他沒有來過,反正你就跟著我,以后什么事也不會有。你的聲音在悶熱的五月天顯得格外顫抖,我第三次問,你在哪呢。
你問我有兄弟姐妹嗎,我說有一個哥哥,你說我運氣好,一定什么事情都有哥哥讓著。你當年把爸爸讓給了妹妹,說是讓也真好笑,因為你根本沒得選擇,爸爸說那個妹妹還小,會更需要他,你媽媽和外婆會照顧好你的。你后來想想其實也沒錯,畢竟你都被五花肉和加持水養到這么大了,就像爸爸說的,我為這個家付出了那么多,也不算欠你們母女了。偶爾你還是會想起他,想到他和你說學校有什么事情可以打電話給他,他會帶你去吃飯,介紹新妹妹給你認識,可是你從來也沒打過,怕打擾到他的新家,他也沒有帶你去吃過飯,大概早就忘了你了。其實剛剛你本來想打的,但你又覺得,如果他能夠幫到你,一開始他也不會走了。
你確認把坐墊和地上的血漬都清理干凈后才按下沖水按鈕,照它上面說的長按三秒鐘,水面漂浮著一片深紅,三秒后還是安靜得沒有引起任何波動;于是你又按了六秒,結果照舊。可你知道不能就這樣走,這里是無障礙廁所,要是進來的人看見了,想要再換一間上得有多麻煩呢,說不定打掃的人看見了,還會調出攝影機看看到底是什么人這么沒有衛生觀念,而后他們會發現就是在捷運里面搶坐博愛座的那位,剛才那些人罵你的沒有家教不懂禮數這些形容又一次妥妥貼上了。他們會把你的照片貼在捷運各個角落,新聞媒體還有話題網紅會找到你,會采訪你的家人、采訪你的鄰居、采訪你小時候最好的朋友。說到這里你停了一下,笑著說還好你沒有最好的朋友,不過他們還會找到那個老師,老師會告訴他們你從小就是問題學生,你媽媽被逼著向全國人民道歉,爸爸半掩家門,說幾年前就和你家沒有任何關系了;而外婆早就不記得你是誰了,不過她還記得要怎么煮五花肉,你想她大概會再煮一桌,搭配香腸煎魚梅干扣肉什么的,再告訴你有什么事就多念阿彌陀佛,佛祖會保佑你的。
你念了,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希望各路大神不管誰有空,都能來幫你修一下馬桶。你打開水箱蓋,把水球和控制扳手撥弄了幾下也沒有用,你只能離開隔間,到掃具間看看有沒有水桶。你正要出去時廁所的燈卻暗下來了,看來是感應的時間到了,不想讓人在里面待太久,這你懂的,可是你怎么踏步和揮動雙手也沒有用。你打算先找到水桶,結果外門呯一聲給關了,廣播在這時候又響了,說是媽祖繞境,再半小時內就要抵達龍山寺了,避免人流堵塞所以要預先關閉四號五號出口,請所有人都往其它出口走。你跑到門口,門已經從外面鎖上了,燈也是被關掉的。廣播聲太大,一直重復著,你敲了好幾下門,沒有用,等廣播終于停下來,外面也一點動靜都沒有了,你甚至能聽見出口方向的鐵卷門剛好接觸到地面的響聲。
你找到馬桶邊的求助鈕,按了一下,鈕就掉下來了,這下子上午得請假了;可你還累積好多同事因為要出游而交代你完成的報表,連續兩天你都在忙著別人的工作,替別人的業績打報告,包括你自己的今天都是deadline了。誰讓你業績最差呢,所以你應該是最有空的。這是同事說的,她說的也沒有錯,誰讓你這月業績又是墊底呢。經理只是要你去陪王總應個酬,他說就是喝酒,就算你要獻身,也要先看你這樣子人家看得上嗎。可你還是因為不會喝酒就拒絕了,哪怕你只是吃個麻油雞,身上也會起滿紅疹,你說你不是怕癢怕痛,也不是怕去醫院打針很麻煩,只是怕王總看到你紅腫的臉會感覺惡心罷了。早知道這樣,那頓酒你喝不下也得喝,至少簽約先到手了。總之你原想著上午弄完同事的,下午接著處理你的,再加兩個小時的班怎么說都是能趕上明早會報的。你拿起手機又猶豫了,被關在捷運站廁所這種理由,老板會接受嗎?你想了想,如果用生理假呢,一個月有一天,全年只要不滿三天就不會扣薪,這是政府規定的,可是誰有真的用過,這不就是老板說把公司當自己家一樣的道理嗎。
你還是選擇實話實說,但你不敢打電話,在群里at老板順便和大家知會一聲,出國的同事很快私訊你,說你在deadline這天請假也太不厚道了,你說你會到的,只是晚一點,等到公司了,你會優先處理她的報表的。群里大家都發出大笑的表情圖,說你為了逃避開會裝得還真像,這理由說得他們幾乎都要信了。老板沒有回話,不知道是看不到還是正在寫資遣,可你也沒有別的辦法了。這時有個同事跳出來了,她的報表你前兩天就已經做好給她了,當時她還夸你做得不錯。她說你是不會打電話給捷運站,讓他們來救你嗎,這理由用得也太低級了。你恍然大悟,原來是可以這么做的,只是出去以后一定很丟臉吧。你打開手機手電筒,接了一大桶水,至少馬桶要先清理干凈了才能走。你說你真是笨死了,連電話都沒有想到要打過。
馬桶里的紅比剛才的顏色更深了點,你不照它,它就是黑色的,沒有一絲波紋,像泥,不像血。不過血跟泥其實沒什么差別,它們都會生出無法對人訴說的痛苦,泥會把你不斷往下扯,而血則是打著讓你蛻變之名,一層層撕開你的肉,若你無法及時長出新的皮膚,就得忍著骨頭被曝曬在烈陽和寒風底下的刺痛生活。說到蛻變,你說不知道是不是吃了太多五花肉,還是加持水的作用,反正國中時你是班上發育最早的,也是班里第一個穿上胸罩的女生,你媽媽還為此提醒過你,不要活成你爸新家的那種女人,她買了許多半截式的內衣,逼你穿在胸罩外面,把胸部壓平,剛開始壓到你喘不上氣,久了也就習慣了;可是即使這樣,與其他女生比起來,你身上的兩塊肉還是很明顯的。
那時的老師是一個外表慈祥的老人,他說話慢慢的,很小聲,胸口別著小型麥克風,襯衫總是燙得平平整整的。讓你感到疼痛的第一攤血就是他帶給你的,是他讓你變成了大人:他喜歡在你擦黑板時站在你身后,很久,他說他可以教你如何變得更成熟,后來他太老了,沒有成功,但他指間肥皂的味道也殘留在你回憶里很久,每次洗手的時候你都會想起來,只是當時的細節又干凈得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第二攤血是你的初戀帶給你的,是他讓你變成了女人:那間房間黑得就像這間無人在意的廁所,你痛得哭出來,血都沾在他衣服上了。他說你別掃興了,其他人怎么都沒喊過痛,那時你又想起說痛是不對的,于是漸漸安靜了。事后那攤留在他衣服上的血,也一直在你的腦海中;原來成為女人后,要受到的痛會更多。后來你每個月都會嘗到這種身為女人的痛,就算已經持續了好幾年,你還是不太能忍受。你隨身帶著止痛藥,血一流出來,你就知道要吃一顆;血一流出來,你就知道要裝作無事發生,如此一來才不會成為讓人掃興的那個。你嘆了口氣,今天你又破功了。
止痛藥開始發揮作用,你沒有剛才那么痛了,一桶水接著一桶,好不容易把馬桶里的血都沖掉了。你拿出手機先點進群里,老板只留下一句:盡快處理,回歸崗位。除了你,其他21個同事都讀了。你回了一聲是,找到龍山寺捷運站的電話打了過去,其實你還是有點猶豫的,畢竟又得麻煩別人了,可如果你再出不去,連同事的工作都要被你耽誤了。
接電話的女人一句稍等就把電話按掉了,兩分鐘的音樂聲換成一道陰沉的男聲,你說你被鎖在四號出口的廁所,他也說稍等,第三次你又說,可對方說這里是總站,幫你轉過去了。音樂還是同一首,你和第四個人說你被困住了,可是這個不歸他們處理的,你再度被音樂吞沒,跟著音樂哼著哼著,電話就被掛斷了。
你說如果馬上再打過去,對方一定會嫌你煩的,今天的他們一定特別忙吧,哪有時間來處理這種小事呢。你打算再等等,也許過一會兒打去就不會是同一個人接的了。你走到門邊再嘗試敲響幾聲,同樣的沒感覺到外面有人,廣播還在播著,讓大家盡快出站,不要都擠在站臺里。你也想知道媽祖現在走到哪了,如果接電話的是媽祖,祂會不會來救你呢。你念了五十聲的阿彌陀佛,再次撥打電話,接電話的是一開始的女人,你很快說出原委,請他們幫你開個門。她說四號出口很早就關上了,里面怎么可能還有人。旁邊的人回了一句,不守規定的人多得去了。女人請你稍安勿躁,馬上通報。你說了聲謝謝,她就把電話掛了。
你終于聽見出口的鐵卷門被拉上了,兩個應該是打掃組的阿姨說說笑笑地正往你的方向靠近,你敲敲門,這次不敢太大力,其中一個幫你開了門,也開了燈,另一個拿著拖把走進來,她說唉喲你怎么把廁所弄得濕嗒嗒的,你說不好意思,馬桶好像壞了。她開始在水桶里放水,很不耐煩地用抹布把洗手臺擦拭一遍,再把你拿出來的水桶踢回掃具間。幫你開門的阿姨說,不要走四號,往前面走到三號出口再上去,媽祖婆要來了,這上面路都封了。你說你是想繞回站臺去上班的,可是你又想說既然來了,是不是可以看看再走,幫你外婆祈個福,也許她就會記起你的名字了。你跟她們謝謝好幾聲,困入黑暗四十分鐘后,總算看見捷運站里的人流,還聽到為媽祖接駕的各種嗩吶與鞭炮聲。
九點半,你順著三號出口出了站,人群的吼叫非常刺耳,你拿出耳機戴上,走下彌漫濃濃煙霧的臺階來到路邊,濃霧中有的是早晨的霧氣還沒散去,有的是摩托車駛過的排煙,更多的是鞭炮燃燒的黑煙。地上滿是鞭炮的殘屑,香紙灰飄散在煙霧中亂飛。天空已經被紅色和黃色的旗幟遮擋住了,你看不見現在是晴天還是陰天,旗面上護國佑民、靈感顯赫這種祝詞都在天上威風凜凜地搖曳。龍山寺的人員正在站口發送平安符,還有拿著竹簽的老人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嘴里念著保庇喲保庇。一陣緊急的哨音響起,你湊前看,鑼鼓隊已經逐漸逼近,各種樂器混雜人群的音浪一波接著一波,朝著你的方向涌。你說路上的人都在喊,媽祖要來了,要過轎了。接著你的腰、你的肚子似乎都不痛了,你又回到了小時候,依偎在外婆懷里,她流著汗,抱著你,告訴你不要怕哦,外婆在這里,媽祖娘娘也會給我們保庇。
你看到了媽祖的轎頂搖搖晃晃要過來了,它們向前幾步,就會停頓一下,回應路上群眾的祈福。你感動極了,你覺得只要轎子經過了,那么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于是你也想跟外婆一樣跪在那里,你也想去鉆轎底,你說這一次就換你幫外婆求保庇,這時一名穿著灰袍的和尚突然從你身后跑過去,撞掉了你一邊的耳機,耳機彈出去越過了兩個人的肩膀,沒有人注意,大家都在歡呼,媽祖要來了!媽祖緊來哦!看到圣轎了喲!平安喲!保庇哦!只有你在重復捷運里的動線,兩次彎腰、三次側身,終于找到了被卡在水溝蓋上的白色耳機,你當時還在慶幸,水溝蓋上沒有站人,否則隨便一步你的耳機就會被踩扁了。你蹲著靠過去,才看見被踢到一邊的警示牌,寫的什么呢,寫的是施工危險,請勿靠近。你看清楚了,你也撿到了你的耳機,然后,然后你就掉下去了。
耳機再一次從你身上飛了,飛到一處黑不見底的地方,你抬頭看了一眼,決定還是先找耳機,二手的,也要兩千多元。你沿著下水道,越走越里面,水流跟著上面歡呼的人聲重疊,幾秒鐘后又是呯一聲,下水道孔蓋被關上了,這次你連孔蓋都敲不到了。
你說你剛掉下去沒多久,媽祖和祂的轎子就從你頭上經過了,你抬頭,和小時候一樣,濕漉漉的水滴到你臉上,只是這次沒有了外婆。你還是向祂許愿了,希望外婆健康平安,隔了那么遠,你不知道祂能不能聽見。一開始你也想過要打電話求救的,可是你一打開手機,捷運上的影片已經在公司群里傳開了,那個被老人杵著拐杖一下兩下三下戳著的女孩,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她垂著頭,嘴唇發白,座位旁的阿姨都在指你,后面的年輕人也舉著手機。同事都在笑你,老板也在罵你,你更不敢求救、不敢再上新聞了。幾個小時過去,除了今天deadline的同事不斷私下找你,其他沒有一個人問你現在在哪里。接著你聽到老師也進到下水道里了,她的腳步聲你永遠都不會忘記,每次從講臺走下來要靠近你時,都是這樣的聲音,沉穩又讓你害怕的聲音。她走到你面前了,她說許方妍,你又來了。這下你知道自己真的完了。于是你打開網頁,想知道如果人死了,要多久的時間才會被外面發現,結果熒幕出現一組大字:1995,再給自己一次機會,24小時生命專線。
你說事情的經過就是如此,便不再說話了。我清清喉嚨,想好接下來應該怎么說,我說有沒有可能,那名老師也有屬于她的故事,是不是她剛開始也是帶著滿腔熱忱走向講臺的,可就像你說的,世界是一個巨大的沼澤,不論走到哪里,都注定要往下沉,差別只是沉得深一些或淺一些罷了。她從不缺乏努力,對著學生一張張困倦的臉,她還是拼命講課,批改作業到深夜,響應每一個家長的提問,活得就像個不知疲倦的機器人。
我一邊說,一邊在電腦上打出內容,朝另一頭的同事招手:龍山寺捷運站四號出口,一個女孩被困下水道。同事拿筆抄下來,對我點點頭。我接著說,那老師可能從小就是班里最矮最不起眼的,家里最好的吃穿用度幾乎全給了大她六歲的哥哥,除了制服以外,其它衣服也幾乎是哥哥穿過的。她沒有留過長發,沒有穿過裙裝,爸媽把她當成一個男孩子養著,不過卻從來沒有真的把她當成男的。比起她那時,你這個年代其實已經幸福許多了,不至于出生時就決定要是被嫌棄的那個,可是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的焦慮,這個她一定也會理解的。
我擰開瓶蓋,一口水至少就是二十元,一整天我也不舍得喝多。
我繼續說,她也許沒感受過幾次你說的痛,不過她也在配合著大家想要她變成的樣子,把自己的外型幾乎變成了男生,她去學籃球、足球、棒球,學男孩子喜歡的各種運動,她還玩模型,許愿時大聲說以后想當飛行員,在路過娃娃店時克制住自己的視線。親戚送她的娃娃其實她都藏在柜子里了,只有爸媽不在家時才敢打開看上一眼,其實她好喜歡那些娃娃,好想變得和公主一樣,可是那樣就不會是大人喜歡的孩子了。剛上學時她可能也是被人嘲笑的,他們都說她是人妖,說她長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可是她慢慢就知道該怎么跟大家打成一片了,就是一旦同學們之間決定要排擠誰,就站到他們那邊。老師來也沒有用,因為他們人多。
她是不是也在迎合所有人,做著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就這么慢慢長大了。雖然許多事都是不喜歡的,說著同學們愛聽的別人的壞話,配合媽媽吃上從來不愛吃的豆芽,在作文里寫下老師想看到的愿望,可因為如此,她也沒有再變成被大家孤立的人。她跨進社會中大多數人的圈子,做著這個圈子里每個人都在做的事情,輿論可能不一定是正確的,但是它有助于提升自己在社會中的地位,這圈子里之所以會有那么多人,是因為大家都是這樣活下來的,你明白嗎?
我摸摸穿了耳洞卻從未戴過耳環的耳朵。你沒有回應,水流聲也沒有停,于是我接著說。
后來她并沒有當上飛行員,她照著爸媽的心愿順利從師范學院畢業,打算一路做到六十歲,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可就像剛說的,剛開始她還是擁有滿腔的熱忱,而且久了以后,她發現講臺其實是很適合她的,從前都是她聽別人的,現在同時會有四五十人來聽她說話了。起初她很喜歡這種感覺,可是從學生考出來的成績,她又覺得他們好像沒有把課聽得很完全,家長開始在群里質疑她的水平,每次考試她們班都掛在同年級最后一位,她氣餒極了,像你現在這樣,因為努力不一定都會有好的成績。后來,她只能試圖獎勵那些成績好的同學,給他們很多別人沒有的福利,包括讓他們優先選座位,就算上課中途去廁所時間久了,她也不會責備,她認為這樣才能夠激發大家學習。這也是為什么很多老師都會偏愛功課好的學生,好像他們出的學費更多似的,直到她也成為老師,才知道原來都有苦衷的,都是有苦衷的。
你以為當老師就是最大的嗎?當然不是,沒有人能真的過上自己想要過的日子,老師的上面還有校長、有家長,家長就是老師的活菩薩,拜得好了他們會幫你和學校說好話,拜不好了弄得身敗名裂吃官司上新聞都是可能的。所以她得自保啊,我說這大概也是她入教的原因,她本來或許跟你一樣,根本沒有信仰的,是幾個家長把她拉入個群,說服她信的,師父有沒有本事她不知道的,可她若是同意了,那么她就會變得有本事了。我問你有沒有可能,當時她是這樣想的,當她發現取笑一個同學能夠帶動整個班級的氣氛時,犧牲一個人有什么關系呢,至少整體上會和諧許多,這就是討好的作用,等你歷練久了,也許會懂她的。
同事走過來碰了我的手,告訴我已經有人前往搜救了,她指甲勾到我手腕的佛珠,稍微一扯,珠子就斷開了,紫色的珠子撒滿一地,剩下的幾顆噠噠噠噠還在往地上砸。我聽見你深吸了一口氣,但沒有說話,我們同時沉默了幾秒鐘,你才開口。你說你并沒有責怪老師,你知道大家都有不容易的生活,你想過,老師說你裝病是為了激勵你學習,你只是懊惱自己學得還不夠多,常常讓別人失望……我說不是的,我一邊說一邊按著耳機蹲下來撿珠子,我說她一定有不對的地方,可能要到某個學生被逼到自殺了,她才會認知到自己并不全是對的,你知道嗎,她一定也得到教訓了,然后她再也找不到教育的工作,還被分配到生命專線當義工……
同事拍了拍還蹲在地上撿珠子的我,我回頭,熒幕上的通話早就斷了。
一顆、兩顆、三顆,我把珠子全撿起來了。
其中一顆斷成兩半,裂口割了手。
這串戴了那么久的十六萬元佛珠,里面原來是空心的。
下一通電話又響了。
我坐回椅子上,用沒割傷的手接起來說,
您好,這里是生命求助專線,請問有什么我可以幫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