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寨故事:寨主家的長工“叭那”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邊邊場上的苗家黛帕黛催

01

一大早,營盤寨村口的井水里。

茍妹桃花挑著兩個木水桶,晃悠晃悠的,穿過寨子里那條七彎八繞的石板小巷,走出了寨子最后一戶人家,來到了一塊約有一畝多寬的稻田田坎上。她像往常一樣,要到這稻田后邊那口井水里去挑水。

這秋末時節,稻田的稻谷已全部收割好了,稻田里只剩下人們收割時留下的一排排錯落雜亂的枯干稻草根。

稻田里靠邊井水邊的地方,七八只干鴨子(不會游泳的鴨子)和十來只水鴨子(會游泳的鴨子)正在稻田的爛泥里用它們的巧嘴忙著覓食。另一邊比較干硬的田土中,又有十只公雞或母雞,正抬著頭,啄食稻田雜草或干稻草里散落的稻谷,或飛來飛去的蚊蟲。

?這稻田里的秋末畫面,似乎沒有引起茍妹的什么興趣來,她邁開輕巧的步子,大步徑直走上鋪著青石塊的田坎上。

“難高,沙左打左汝!”(苗語:她們,真是好早啊!)茍妹遠遠就看到井水里邊上那個大水池,已經有幾個女人正在洗衣,她一邊走一邊自顧自的說道。當她離井水越來越近時,她看到先來到井水洗衣的是五個或叫作嫂嫂,或叫作嬸嬸的女人,她們正湊在一塊,咬著耳根,你一言我一語,似乎說得起勁,很神秘。

茍妹之前也不在意這幾個嬸嬸或嫂嫂在說些什么。她走到井水池邊,放下木桶,把扁擔一頭插進后邊的石縫中,便蹲下來,從木桶里取出一個木瓢舀了兩三瓢水倒進木桶里,然后提出木桶晃動起來,把木桶好好清洗起來,然后把水倒掉,又重新舀干凈的水倒進木桶里。

“滿高囊奶幾叉呀?奶幾叉樸比高拉幾叭那幾也營盤米高‘八斗過’囊阿門帕讓多,召‘八斗過’對噶初剛昌包歐來粗阿狗,‘八斗過’樸里打剖九達……”(苗語:你們都聽說了嗎?有很多人傳言說高山茶寨的叭那和營盤上寨“八斗過”的小姨太好上了,被“八斗過”〈意為老野豬〉在山上草叢里發現他們倆在一起,“八半過”講要殺了他……)

叭那,是營盤寨寨主“八斗過”家后廚里的一個長工,二十一二歲的他,來“八斗過”家已經八年了。至于他叫什么名字,一直沒有人知道。苗家人把家中最小的兒子叫“叭那”,至于怎么區分,就是“叭那”后加上名字任一個字,如叭那金,叭那貴,叭那旺等)

“打囊?!尼禾緊比刀尼禾噶?他奶打齊囊某叉,包歐來阿肉多幾也呀?……”(苗語:真的嗎?!是真的還是假的?今天才聽到講,他們倆什么時候好上的呀?……)

“奶沙刀爹阿興,某叉啟里驗呀!”(苗語:人們都傳瘋了,你才曉得呀!)

“叭那幾也‘八斗過’囊帕讓,亞召‘八斗過’昌、‘八斗過’念,‘八斗過’久念農吉啟,叭那對尼召包打囊!”(苗語:叭那和“八斗過”的小姨太偷情,又讓“八斗過”知道、讓“八斗過”發現,“八斗過”不知氣成哪樣子,那一定會被打死的!)

“不救你囊?也奶囊帕讓,召奶加召奶昌,尼久來久來對尼啟囊,‘八斗過’阿門帕讓沙都來粥達很,包他標滿雄對里木也雄昌雄……”(苗語:不就是嗎?愛上人家的小姨太,又讓人家發現了捉奸在床,要是誰誰都一樣生氣,“八斗過”那位小姨太也騷得很,已經嫁人有了男人還和別的男人去偷情……)

“囊樸,‘八斗過’對噶初昌包歐來囊昂,阿門帕讓窘尼庫粗阿來把高肉狗羅,襖比高他交久卡,松工、包藍段代代梯,亞亞干啟干交,阿來禾久秒秒囊、長標標,叭那漂木漂長……”(苗語:聽說,“八斗過”在山坡上看到他們倆時,那個小姨太坐在草叢里的一個大青石頭上,上衣扣子全部解開完了,從脖子、胸部到小肚子,全部露了出來,全身白花花、胖嘟嘟的,叭那在她身上撫摸來撫摸去……)

“噶喲樸丟,假也滅丟啦!恰尼阿剛好奶久粗久洋囊?尼不農囊樣子,沙都來假也滅交杰杰了,召奶昌干漢農囊樣子!”(苗語:莫再講下去,羞死人了!怕是有些人故意添鹽加醋的吧?要是真是那樣子,還不羞死人呢!讓別人看到那種樣子!)

“奶來來尼農囊樸,歪沙幾拉生尼禾緊,牛奶門盤,就尼對噶初庫粗,剛某改囊都來雄初農囊呀?”(苗語:人人都是這樣說的,我也不大相信是真的,大白天的,雖然在山上草叢里,要是讓你敢和自己的男人那樣子嗎?)

……

“滿高噶拉樸很,滿高幾來恩干呀?對多滿漢事多!”(苗語:你們不要亂講,你們哪個看到呀?哪里有這樣的事!)

茍妹仔細一聽,原來這幾個嬸嬸嫂嫂,正在聊得是關于叭那桃色緋聞,說叭那跟別人的老婆悄悄地好上了,又被人家的男人發現了,好不尷尬,有些話真是太難聽了。她覺得一定是有人在故意造謠,故意中傷叭那和小姨娘。

茍妹桃花越聽越氣,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沒好生氣地朝著那幾個嫂嫂嬸嬸懟了回去。她沒想到,她話出口,似乎惹惱了那幾位嬸嬸嫂嫂。

“滿高對樸奶叭那秋奶囊帕,茍妹就跟滿高囊了!”(苗語:你們緊要講人家叭那跟別人老婆好上,茍妹都生你們的氣了!)

“茍妹,恰木沙也叭那呀,叭那亞木也乃高。也,就樸叭那念,久雙初剖囊帕。叭那黛催讓,亞汝雄,奶叉‘八斗過’囊帕讓也剖沙幾滿尼亂樸囊,‘八斗過’召固六久,哈喲奶阿來歐固洋久帕讓,帕讓難樸幾睡變也雄讓!”(苗語:茍妹,怕你也是喜歡叭那呀,叭那來又喜歡別的女人,喜歡他,就快點跟講出來,當他的老婆。叭那年輕,長得帥,別人說“八斗過”小老婆喜歡他也不是空穴來風,“八斗過”六十多歲,還要再娶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他的小老婆會喜歡年輕的男人也不是不可能!)

“叭那幾尼阿高奶多,剖囊叭尼亞尼亞狗,對多睡滿漢事刀?”(苗語:叭那不是那樣的人,他和姨娘本來就是同姓的姐弟,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呢?)茍妹桃花好不生氣的辯說道。她不相信叭那會喜歡上別的女人,更不相信叭那會和小姨娘悄悄好上!

茍妹的語氣似乎有此激動,聲音也提高了八倍,完全不像是一個二十歲的苗家黛帕(女孩子)該有的矜持。她沖著幾個嬸嬸嫂嫂回懟話語,讓幾個嬸嬸嫂嫂一下沉默起來,似乎她們已經知道她們說的這些話,已經觸怒了茍妹,也就不好再說下去,一個個便只好搓洗起手中的衣服。

02

“叭那,滿來叭妮尼打囊久也,比刀尼奶頭口樸滿來滿幾尼?”(苗語:叭那,你和小姨娘是不明偷偷相愛,還是人家胡說你倆的不是?)茍妹心里一下子也亂糟糟起來,她也拿不準這幾個嬸嬸嫂嫂講的是不是真的,一個人也就沒了主意,心里像貓抓了一樣,不知所措。

“叭妮沙倆叭妮,踏標初‘八斗過馕’帕讓,農過幾念齋,禾都比落幾嘎都,滿湖滿農,能幾能汝,禾馕幾里初,來來秋來來般。‘八斗過’樸過沙想過,可可召固久點,碩落碩青雄追追,對都禾作盤……”(苗語:姨娘也真是的,嫁給‘八斗過’當小姨太,像個田螺不知干旱,手腳不要去弄田粘土,就吃香喝辣,衣食無憂,什么也不要做,就過著人人羨慕人人想有的日子。‘八斗過’說老也不老,剛剛六十出頭,身強力壯,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茍妹她來之前那份愉快的心情,一下子讓幾個嬸嬸嫂嫂這些話掃得蕩然無存。她不禁開始埋怨起來小姨娘來,雖然她無法肯定幾個嬸嬸嫂嫂講的是不是真的。

本來她想等舀滿兩桶水后,再透過清亮的進水好好照照自己,看看自己的頭發是不是亂了,臉上有沒有臟。家里的鏡子可是小姨娘的,她只偷偷地照過一兩回,雖然她來到“八斗過”家做工有了七八年時日了。

不管是“八斗過”家上上下下的人,還是營盤寨的苗家人,都夸她長得水靈靈的,在這個十八九的年紀,已經出落得眉清目秀,前挺后翹,是個十足的大美人。

她悄悄用小姨娘的那面銅鏡對著自己照過一兩回,因為擔心被小姨娘發現,總是不敢好好看自己一回,只得放棄。她想好好看看自己,只好在每次去井水里挑水里,沒有別個人的時候,才會借著井水的倒映,好好看看自己。

自己在井水倒映的面容,白里透紅的臉蛋,圓圓的有些微胖,她也覺得自己其實真的是挺漂亮的。

可是今天她完全沒有這樣的心情,去欣賞井水里的自己。她用木瓢快快地舀水倒進木桶里,然而拿起扁擔,挑起水桶,站起來小跑著往回走,也不再跟幾個嬸嬸嫂嫂打招呼,任水桶里水叭叭地潑出來也不顧。

要是平時,茍妹挑水總是很小心的,總不會讓水從桶里潑出來。每天早上要先挑上水,是她一天里的第一樁活,她要負責把兩個大水缸全部裝滿水,才能忙其他的活。

茍妹桃花不是營盤寨里的人,她是被人七拐八拐,從別的苗寨里賣到了營盤寨里的。

茍妹十歲那年,營盤寨的一個叫麻老二的老人,跟別人討價還價,最后花了十個銀元從別人手里買下了茍妹,給自己的三十出頭的傻兒麻妹奴做童養媳的。

五十多歲的麻老二夫婦,生下麻妹奴這一個兒子后,一直沒有再生育有孩子。麻妹奴五六歲那得了一場大病,夫婦倆為給兒子治病,不知請周邊多少個苗家郎中幫忙醫治,總是不見效。

反反復復的,不知吃了多少郎中的中草藥,結果麻妹奴的身體上病倒是好轉,可是這孩子卻一反常態,精神失常了,傻乎乎的,一天啥也不知道要做,只會在寨子里小巷里串來串去,唱著沒有人能聽懂的歌。

麻妹奴長到十八九歲時,麻老二托人幫說了幾媒,對方家的女兒看他那傻樣,都不愿意把女兒嫁給他們家。這一拖,直到麻妹奴三十一二歲,一直娶不到老婆。眼看這兒子這樣下去,這麻家就斷了香火,這可如何是好?

一天,營盤寨來了跑江湖的算命先生,麻老二老婆聽說這算命先生算得可準了。于是,她請這算命先生給自己算了一卦。她又別人的口中得知,這算命先生可以幫別人做媒,幫人家找媳婦。之后,她回到跟麻老二說了這事。麻老二死馬當作活馬醫,跟算命先生交了兩塊銀元作定金,請算命先生幫他找一房兒媳。

沒多久,算命先生再次來到營盤寨,告訴有了眉目,讓麻老二準備之前說好的十塊銀元,就幫他把媳婦帶來。

“炯魚九的呆代農幾初能呢?”(苗語:八九歲的孩子怎么能當兒媳婦呢?)又過了些時日,那算命先生真的帶來個小女孩,麻老二一看,這小女孩不過八九歲模樣,有些不快。

“老麻哪,某沙幾盤久,狗來點帕阿肉滿固久,某喲蘇捌召久初,洋洋初能,般代般嘎,可可汝!”(苗語:老麻啊,你也不想想,這個妹崽現在十歲了,你再養她個五六年,再娶為兒媳婦,養兒育女,不正好!)

經算命先生這一點撥,麻老二似乎也開竅了。于是,他把剩下的八塊銀元交給了算命先生,把茍妹桃花帶回家,先當女兒一樣養育起來。從此,茍妹桃花成了寨子里人人皆知的童養媳。

五年后,茍妹桃花長成了一個漂亮的少女。麻老二看時機到了,于是為茍妹和傻兒麻妹奴辦起了婚禮,盼望著來年有個孫子或孫女。

可是一年過去了,茍妹桃花的肚子仍不見有什么變樣。麻老二著急了,他在夜里偷偷地觀察傻兒跟兒媳婦,終于明白傻兒麻妹奴根本不知道要跟茍妹行夫妻之事。他便請來傻兒的宗族兄弟私下悄悄地教麻妹奴要跟茍妹行夫妻之事。半年過后,可憐的麻妹奴如一個榆木疙瘩一樣,仍不開竅,茍妹的肚子仍是沒有什么反應。

這下,麻老二夫婦更著急,這事又幫不了自己的傻兒子。同時,夫婦懷疑傻兒是不是沒有男人的生理功能。為了證實傻兒是不是那方面有病, 麻老二又請來一位苗家郎中給傻兒看病。果然,他們夫婦的懷疑還真沒有錯,傻兒因為小時候的病,不僅傻了,而且把男人的功能也全部喪失了。

為了有后,為了能延續自己麻家的香火。一天晚上,麻老二做出違背人倫的事了,他在強行睡自己兒媳婦的時候,茍妹桃花拼了命掙脫了,一路跑到寨子里大喊救命。

茍妹的呼救聲,被寨子里的“八斗過”聽到了,他趕緊披衣起身,叫上十多名護院家丁,來到院子外,正好碰上茍妹迎面跑過來,隨后他又看到麻老二遠遠地追了過來。

“老麻,忙交忙念,某初著粗包茍妹阿來能來?”(苗語:老麻,深更半夜,你怎么追著要打茍妹這個兒媳婦呢?)“八斗過”沖著麻老二厲聲叫了起來。

“奶長啊,阿來能幾東都,初帕秋沙里滿歐久了,對幾半代幾半嘎。樸久刀打幾杰,幾準點農幾杰標奶?”(苗語:寨主啊,這個兒媳婦不聽話,結婚也快有兩年了,還沒有生兒育女。說不得打不是,不給她點顏色看看怎么成個家呢?)

“奶長哪,幾尼農馕,麻老二幾尼奶,幾半代幾半嘎,幾尼慣歪,尼包馕代嘎幾尼果尼……”(苗語:寨主啊,不是這樣的,麻老二不是人,我沒有生兒育女,不有怪我,是他那個傻兒不是男人……)茍妹桃花和盤托出,把麻妹奴沒有男人功能,麻老二要強暴自己的丑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說得麻老二只好在“八斗過”面前低下了頭。

“老麻啊,包阿蛙阿屋黛雄果呆能,他奶叉叉干某初漢事能,初漢打油打八打啟初馕事。某沙都來幾假也,阿不有尼奶初馕事!”(苗語:老麻啊,我們這周邊十里八鄉苗家人,今天才聽你會干這種事,干這些只有豬牛畜牲才會干的事,這些事是人做事嗎?)

“茍妹,某雙長木,滿歪初奶長,幾剛老麻啟木!”(苗語:茍妹,你快回去,我幫你做主,不準老麻再欺侮你!)

“奶主啊,歪恰久杰杰,歪幾長木啦。尼剛好歪初奶主,某炯歪嘎某標初東,歪幾里禾馕,刀里農對爹啦!”(苗語:寨主啊,我已害怕得要死了,我不敢再回去了。要是你幫我作主,你就讓我到你家里做長工,我什么也不要,有口飯就行了!)茍妹苦苦哀求著“八斗過”,說什么也不肯再回到麻老二家。

看著可憐的茍妹,“八斗過”便跟麻老二談起決定要收留茍妹。麻老二知道斗不過“八斗過”,知道“八斗過”在寨子里,甚至在鎮上的勢力。于是,只好答應“八斗過”的要求,收了“八斗過”給他的,當初買茍妹桃花時十塊銀元,悻悻而回。

從此,茍妹桃花去了“八斗過”家里做起一名女長工、女仆人。自從“八斗過”娶了小姨太后,她成了小姨太的貼身丫鬟。

03

十五歲那年,瘦弱的茍妹桃花在營盤寨寨主“八斗過”家有后廚里做工。后廚的長工把總吳把貴安排她除了負責摘菜、擇菜、洗菜,飯后清洗整理碗筷和廚房、再打掃“八斗過”家整個院落里里外外的衛生,還得幫負責每天把兩個大水缸挑滿水,三兩天還得幫著后廚的男人把衣服洗干凈。

茍妹在麻老二家,雖然有口飯吃,可可常常吃不飽穿不暖,在十幾歲長身體時,因為營養不良,長得又瘦又小,要挑一擔八九斤的水,很是吃力。

每天挑滿兩大水缸的水后,她累得連飯也吃不下,臉色變假。她勞累的樣子,讓已經在這里做了七八年長工的叭那看在眼里,他幾次跟后廚的把總吳把貴講出來,請吳把貴不要讓茍妹一個負責挑水,他愿意早起點幫忙挑水。

“包高打西落嘎奶長標,都來里念都來尼炯勾落比刀炯勾夯,落嘎能羅,幾扎初幾雙初,恰苦恰磨,歐打奶奶長就雞木少,歪恩湖禾囊初務初里?包高打戲幾尼落汝湖汝農,念幾念、米幾米……”(苗語:我們大家來到寨主家,要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來到這里,不賣力不多做不快做,怕苦怕累,兩三天寨主就把趕走你,我看你吃什么喝什么?我們大家不是來好吃好喝,懂不懂,曉得不曉得……)吳把貴劈頭蓋臉把叭那狠狠地教訓一番。

叭那覺得在后廚房里的都是“八斗過”家的下人、傭人、長工,可是吳把貴好像覺得他要比其他人要高一等,仗著“八斗過”給他那點小小的權力,每天不是訓這個就教罵那個,不把大家當人看。叭那他們很是看不慣他那小人得志的嘴臉。

茍妹也是個可憐人,被賣給麻老二家,給那個傻兒麻妹奴當媳婦,生不了孩子反倒怪她,一把年紀竟然還要做那樣傷天害理的事。茍妹躲過了一劫,不料又遭吳把貴這小人這樣那樣的折磨。叭那決定暗暗去幫茍妹。

于是,每天天不亮,叭那就悄悄起床,挑起水桶到井水里先去挑十挑水,裝滿一缸半水,讓茍妹再去三五挑就可以全部裝滿。

茍妹知道叭那在悄悄幫忙,很是感激。私底下,悄悄把叭那當哥哥一樣對待。她總是把自己從小姨娘那里得到一兩個桔子,或一塊糖,或一兩個蘋果等等,悄悄塞給叭那吃。一來二去,茍妹跟叭那,就像一對患難與共的兄妹。

相處日子久了,茍妹知道叭那也是一個苦命人。

“叭那”十歲時,就沒了阿民阿亞(苗族人叫母親為“民”,叫父親為“亞”)。他本來有個比他大五歲大大(苗族人稱哥哥為“大大”),可是在十二歲時,哥哥被首云寨的寨主半哄半逼當兵去了。他也不知道哥哥是匪還是兵?從那以后,他再沒有見到哥哥,也沒有因為哥哥“當兵”得到一點好處,仍然一樣忍饑挨餓。三五天才能吃上一頓半飽的紅薯。

十三歲那年,“叭那”滿姨牙(方言:滿姨牙就小姨父)的表姐夫麻老根,托著一個在營盤寨“八斗過”家當護衛隊的久交,好說歹說,幫“叭那”介紹到“八斗過”家后廚當一名雜工。

小小年紀的“叭那”,在營盤寨“八斗過”家里,什么臟活累活他都得要干。別人睡了,他還得替別個值守夜班;別人還沒起床,他就得起來挑水劈柴,然后去鎮上買菜、到菜園摘菜,人家吃飯時,他得先去喂雞喂鴨;干完家里的活,他每天到山上砍回三擔柴回來。

這些年來,為了不餓著肚子,能有一口飯吃,他得看著別人的臉色一直忍著,再忍著,過著低三下四的日子,努力把每一天事做好。

營盤寨是個苗家大鎮,“八斗過”是營盤寨的寨主。“八斗過”原名叫龍有權,五兄弟,他排行老三。他長得壯實,力大無窮,十八九歲,一個人可以寨子里那個大石磨舉過頭頂。他爺爺自學成才,自創研習出一套出神入化的苗家拳法和一套苗家刀法。爺爺看到龍有權是個習武的料子,就把自己研習的苗家拳法和苗家刀法傳給了他。

當他三十多歲時,不知從哪個地方一伙“黛扎”(苗家人把異鄉異族來的人統稱為“黛扎”,意為客家人)。這伙人來了以后幾年以來,看到苗家人好田好地,就想方設法占為己有,又以苗家人的耕牛、豬羊等家禽牲畜故意闖入他們的地盤,破壞他們的菜園或表耕地等等理由,將苗家人的耕牛、雞鴨、豬羊強行扣留。

漸漸地,這一伙“黛扎”變著法將營盤寨邊的小鎮圈了過去,成了他們地盤,又一點一點試圖吞周邊苗寨成他們的勢力范圍。

一次,這伙“黛扎”借口他們買得一批耕牛要送回縣衙門的路上,被苗家人途中搶了過去而動起武力,殺害數十名苗家人,其中營盤寨就有三十多名年青人。那幾天,營盤寨二十多戶人家披麻戴孝,白發人送黑發人。

幾天后,“八斗過”龍有權得知這數十名苗家人是被那伙“黛扎”故意殺害的,他把真實告訴了營盤寨和周邊的苗家人。苗家人氣憤無比,一致推舉龍有權為首領,以營盤寨為中心,邀約周邊苗寨,組織了一支敢死隊,喝了血酒,舉兵血洗駐扎小鎮上的“黛扎”,為死去的同胞報了仇。

從那以后,“八斗過”龍有權帶領著苗家人走上與衙門“黛扎”對抗的扎掙之路。因龍有權有勇有謀,曉勇善戰,帶領苗家人把“黛扎”打得鬼哭狼嚎,落荒而逃,讓周邊苗寨重新獲得自由和寧靜,贏得了苗家人的敬重,大伙把他尊為“奶長”(寨主、首領之意)。因為他在戰斗中足跑得快,常常一個人可以對付一二十個“黛扎”不在話下,于是大家送給“八斗過”這樣一個有野獸之王的別號,他也樂意接受大愛的愛稱。

在他的管理下,營盤寨又獲得了繁榮,小鎮上再沒有了被“黛扎”欺侮的現象。這些年,雖然他上了年紀,已經六十多歲了,但他的威名一直影響周邊各個苗寨。

04

“八斗過”一世英名,可是他也有一本難念的經。從他爺爺到他父親,兩代都家丁興旺,兄弟眾多。可以到他身上,六十多歲還沒有生有一個兒子。為這,他已經娶了兩房老婆,但生下全是女兒,讓他很不是滋味。

他的幾個兄弟和寨子一些有點臉面的人,都勸他再娶一房老婆生幾個兒子來,以延續龍家的香火。經別人介紹,他便迎娶了中寨妙齡少女二十歲的三姨太——石云姐。找了幾個算命先生來算,都說三姨太會給生下三個兒子。可是三姨太嫁過來已經三年,這那肚子一直沒見有什么動靜。這下,讓“八斗過”有些著急了,自己六十多,再沒有動靜,自己就老了。

“尼雞尼歪都來過久,比刀尼阿來帕讓能,尼阿木把高嘎?”(苗語:是不是自己老了,還是這位三姨太,是一只大公雞?)“八斗過”也開始懷疑起自己男人的生育功能是不是退化了,不能讓年輕的三姨太懷上孩子了。

不只“八斗過”著急,三姨太石云姐很是著急,自己嫁過來三年多了,這肚子可真是不爭氣,怎么會一直沒有動靜呢?

“奶嘎幾努,歪哈幾家阿木把高嘎!”(苗語:母雞不下蛋,我還不如一只公雞呢!)石云姐常常在夜里嘆氣落淚。

叭那和茍妹看在眼里,也急在心里。一次,叭那把這事跟他的“滿姨牙”(小姨父)講了。他“滿姨牙”告訴他,他認識一個苗醫師傅,在女人不能懷上孩子方面治療很有經驗,治好不少女人不能懷孩子的病,不僅可以治好這不孕病,還有辦法讓女人想生男孩就生男孩,想生女孩就生孩。讓他跟“八斗過”私下講一下,讓他安排人去請這個苗醫師傅。

叭那找了個合適的時機,把他“滿姨牙”知道的這個苗醫師傅講了出來。“八斗過”將信將疑,他左思右想,決定試一試,他好像也聽他爺爺講過,苗家人有人確實能治好女不能懷孕的病,還有藥讓女人想生男孩就生男孩,想生女孩就生孩。

于是,他安排叭那央求他的“滿姨牙”帶著他的禮物禮金一起去請這個苗醫師傅。

這個苗醫師傅請來,給“八斗過”三姨太拿脈后,開了一幅藥方。其中一味就是要三姨太本來去山里一處井水里去取一壺柔水。苗醫師傅說這口井水的跟寨子里村口處的井水質地不同,這個山里井水的水是柔軟,不是像別的井水里的水那樣質地硬,下咽時不會卡喉嚨,還有一股甘甜的味道。這種水才能做治不孕的藥引。

那一天,為了保護三姨太的安全,“八斗過”安排叭那跟著三姨太一起到那個山間井水里去取水。不巧的是,有些著急,加上平時很少外出走動的的三姨太,更別說在山里行走了,她一不小心,在一處濕的地方,腳一崴給扭傷脫臼了。叭那沒有辦法,只好讓他脫下綁腿布,幫三姨太復位。然后再背上三姨太回到了家。

不知怎么的,這事傳到后廚把總吳把貴的耳里。這段時間,因為叭那一直為三姨太治不孕的事,跑前跑后,跑上跑下,似乎跟“八斗過”更親近了。

“叭那好八斗過帕讓他出,亞久瓢阿門帕讓的禾把。阿久點包久來炯固庫初囊兜,八斗過干了久念啟幾啟……”(苗語:叭那為三姨太脫去綁腿,又用去摸著三姨太白白的腿。一會兒他們兩個又躲進草叢里,八斗過看到了不知生不生氣……)吳把貴心懷不滿,將叭那幫三姨太復位扭傷脫臼的腿部,又背三姨太回有的事傳了出去,且越傳越離譜。

恰巧桃色緋聞,茍妹在井水里聽聽真真切切。她知道一定有人在使壞,但又不知道是誰。她挑水回到家后,拉著叭那到院子另一處,悄悄將她聽到這些話告訴了叭那。

05

“牙崽!沙農囊假七假泄,禾囊幾睡初,禾囊亞幾肯初,就睡不告奶囊丈都來……”(苗語:雜種,良心咋就這么壞這么丑,什么都不會干,什么也不肯干,就會去告狀……)

哌哌——“叭那”朝自個兒的手心吐了口唾沫,然后雙手合并用力搓了搓,便又掄起了那把大斧頭,舉過頭頂,嘴里一邊嘟噥著,小聲地罵罵咧咧。

早上五時剛過,“叭那”已經起來很久了,他身后已經劈好了一堆干木柴,堆放得整整齊齊,碼成一人多高,地上就剩下兩段腰身粗的松木要劈了。劈完這兩段松木后,他得趕到兩里外的鎮上早市去買菜。

臺地高原上的冬天,總會比山下的村寨來得要早些時日。雖然才入初冬,然則臺地高原上的營盤寨,天已經冷得跟數九寒天差不多了,尤其是早晚時間。

為此,每天天還沒亮,“叭那”就得早早起來了,把寨主家一天廚房做飯和家人烤火所需要的干柴劈夠放好。

嘎——很大的一聲,那段腰身般粗的松木,瞬間被“叭那”劈成了兩半。

“達測達交,啟達奶,打斗初對滿打叭恩,假良生嘎剛假沙固禾若……”(苗語:全家死絕的,氣死個人,人在做天在看,良心壞的晚年怕你不得好過……)?“叭那”直起身子,又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

他氣不打一處來,可一時沒有辦法。

于是,他把心頭上的氣,全部灑在這斧頭上、這松木上。他一次次掄起斧頭,使出渾身力氣,朝著那根干松木狠狠劈去,似乎這樣才可以將自己的不平和不快發泄。

“叭那”這反常的劈柴動靜,一樣沒有引起別個人的注意,這似乎就是習以為常的事。寨主家的庭前院后,上上下下,都在清晨溫暖的被窩里,甜美的睡夢中。沒有人因為他這反常劈柴舉止和動靜,起來看他,跟他說話,問他怎么回事?自然也就沒有人看到他此刻怒不可遏的表情,看到他這不可名狀的表情,看到他把全部的恨全部撒在這干松木柴禾上的那一臉表情。

人心咋就那么叵測呢?“叭那”直起身子,又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他想不通,不禁又掄起了斧頭,使出渾身力氣,朝著那根干松木狠狠劈去,似乎這樣才可以將自己的不平和不快發泄。

“叭那”劈柴的聲音雖然很大,可對于別個人似乎就是習以為常的事,沒有因為這劈柴聲很大而過來看他,看到表情的變化,看到他怒不可遏的表情,他把自己不可名的飲恨全部灑在這松木干柴上的表情。

“八斗過”后廚房也就五六個,大家都是苗寨子里的窮人,只不在苗王家混口飯吃,還要那么“卷”,爭什么呢?

讓叭那沒有想到,事態發展越來越嚴重。

一個月過后,苗醫師傅真的是藥到病除,三姨竟然懷孕有喜了,就是反應很是強烈,每天嘔吐得厲害,這下可讓茍妹照顧得夠嗆,不吃不行,吃了就吐。

“阿門帕讓不久落,囊叭那嘎阿奶開初,長羅幾杰米奶就給代了,八斗過禾著幾念,炯一念,哈久念代尼雞來囊?”(苗語:三姨太三年來,跟著叭那到山上走一趟,回來沒幾天就懷孕有喜了,八斗過哪樣不曉昨,傻傻地高興著,還不知那孩子是誰的?)

一天晚上,三姨太又嘔吐得厲害,茍妹起身到廚房去燒些熱水讓三姨太喝。沒想到,她在穿一條正房到廚房的過道時,無意聽到一個人在悄悄跟別人在說話。她立即停下腳步,躲在一暗處仔細聽了起來。

“阿木點雜種能,都來假啟假仙。”(苗語:這個狗雜種,簡直是壞透頂了)茍妹聽出那是吳把貴的聲音,他又在跟幾個廚房的人造謠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茍妹桃花在營盤寨的井水里女聽到幾位嬸嬸嫂嫂說著關于叭那和小姨娘的壞話,說得太難聽了。

06

“他奶龍滿打西叉狗落,尼滿阿改事里樸清楚!”(苗語:今天召集你們大家一起來,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們講清楚!)一天,“八斗過”把家里后廚里的人全部召集到堂屋中間,第一句這樣說道。大伙面面相覷,不知八斗過下文要說什么。

“歐打奶能,滿高庫照木尼瑞油,魚當尼幾對囊,滿奶給給念留著魚當召都來扣撥,尼雞來都雞來都來樸東落……”(苗語:這幾天,你們廚房的去買菜,用錢不對帳,有的人偷偷把剩下的錢放進自己的口袋里,是哪個哪個自己講來……)

廚房的人開始以為八斗過會講有人跟三姨不清不白的男女關系,沒有想到八斗過卻講這樣的事。

“奶長,歐打奶我囊樸尼叭那尼瑞油,某好生奶包對稱楚!”(苗語:寨主,這幾天我聽說是叭那去買菜,你只要好好問他就清楚了!)吳把貴有些緊張起來,但他這老油條趕緊虛晃一槍,將矛頭直接推給叭那。

“把總啊,某喲汝汝盤阿久,尼久來尼瑞油,好生樸清楚!”(苗語:把總啊,你再好好想一下,是哪個到買菜的,好好講清楚!)

“尼叭那,段兜尼叭那木尼瑞油,尼包木!”(苗語:是叭那,一直都是叭那去買菜,真是他,沒有錯!)

“把總啊,某尼歪打能初杰米久啦?歪對扎把高把廟落尼生某,某來,狗歪初黛嘎,肉肉久勾歪。對他奶起,歪幾都滿生某啦!歐打奶能,尼某催有福木泥瑞油,有福長來也囊魚當亞亞退剛某禾都,某對里勾歪……”(苗語:把總啊,你在我這里干了多少年了?我自從你來了以后都是相信是你誠實的人,但是你來,把我當傻子,經常騙我。從今天起,我再不相信你啦!這幾天,是你叫有福去買菜,有福回來剩下的錢全部退給你手上,你還是再騙我)

“奶長啊,幾尼囊!是叭那!”(苗語:寨主啊,不是的,真是叭那!)吳把貴再一次辯解道。

“嘎候喲樸啦,歐打奶能,歪催叭那木好帕休叉嘎,帕休送代假尼假炯,來來念,某幾念?叭那對多尼標,某扎落改樸都菜!”(苗語:不要再說了,這幾天,我叫叭那幫三姨太找藥,三姨太懷孕嘔吐厲害,寢食不安,大家都知道,你不知道嗎?叭那哪里在家,你睜開眼睛說瞎話!)

“冤枉了,奶長!”(苗語:冤枉了,寨主!)

“他奶歪沙恩干某來啟,某都來假奶!某多來恩某對狗追樸叭那、樸帕休、樸歪漢禾桌滿東囊都,某沙扎得嘎落,亂樸!”(苗語:今天我終于看到你的心眼,你這人心眼小,真的太壞了!你自己想想,你在外面講叭那、講三姨太、講我那些事那些話,你也開得口,亂講!)

吳把貴沒有想到自己做的壞事也讓別人給奏一本,他做的好事、他企圖吞掉的錢,他亂傳的謠言,讓八斗過給查得清清楚楚。

“把總啊,初奶沙干辣假啟很。奶樸:打斗初打扁恩!里樸良生!包來囊緣份斷他奶幾都啦,西奶某都來長木,歪幾改里某啦!”(苗語:把總啊,做人不要心眼壞。人們說:人在做,天在看!要講良心哪!我倆已經緣盡情了,明天你自己回去吧,我不敢再用你啦!)

吳把貴走了,六十多歲了的人,終不得善終。

后來,三姨太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八斗過喜笑顏開抱上兒子。在兒子滿月酒當天,八斗過在全家人面前,宣布一件大事:由他做媒,將茍妹許配給叭那做老婆。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也達成了營盤寨一樁被傳為佳話的大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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