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13):我的第一個小學同桌

(這是父親留下的故事中,讓我印象最深的一篇——青梅竹馬的故事中突然刮起血雨腥風)

* 1952年九月,姐姐幫我在鄉里的小學報了名,我要開始上學了,那時我已經七歲多了。

* 開學那天,我穿上新衣服,戴上我的銀項圈,還有姐姐給我做的青龍白虎繡花鞋,大紅鞋面,左繡一青龍,右繡一白虎,好不威風。肩上斜挎一個書包,是用媽媽織的土布縫的,書包里裝的是紙筆墨硯。

* 我發蒙的小學,就在我們雙塘的“易氏老祠”,總共三個老師,四個年級共四十幾個學生。一年級人數最多,有十七八個。我們年級的同學們大部分都姓易,只有四五個同學是“外姓”,他們姓的是蘭,賴,何,陳。

* 第一件事,是排座位。老師姓周,是位男先生。周老師大聲說,大家先找一個座位坐下,然后我來調整。那課桌是每兩張連在一起,也就是一排坐兩個人。

* 我選了第二排的一個位子坐下,有一個叫“月兒”的同學說:“我來和你坐同桌。”我說:“坐吧。”我知道月兒一直在看我的繡花鞋,我心里說,你想看就看吧,讓你看個夠。

* 整個教室里很熱鬧,我和月兒還沒來得及把書包放進桌子里,后面的第三排兩個同學就打起來了。我的后座同學叫“賴連子”,月兒后面那個叫“江云”,大家叫他“江猛子”。

* 賴連子說:“我不跟女孩子一起坐!”江云說:“你才是女孩子,我也不跟女人一起坐!”

* 賴連子一聽江云說他是女人,伸手就要打江云。連子確實勇猛,可是江云更利索;江云一把抓住連子的頭發,將他按在桌上。本來,賴連子的頭上和脖子上都長著瘡,還有一些發亮的膿皰,讓江云這樣一抓一按,膿皰破了一些,皰里的膿血流出,樣子很嚇人。

* 賴連子先發制人,卻落了個下風,嗚嗚的哭了。這時,周老師大喝一聲:“別鬧了!安靜!”同學們都把目光轉向老師,只見周老師面無表情。

* 停了一會,周老師開始發話:“月兒,你和江云調換一下座位;賴連子,你看這樣行不行?”賴連子說:“行,只要不跟女孩子坐一起就行。”月兒是個聽話的孩子,就和江云換了座位,江云就成了我上學的第一個同桌。

* 后來月兒告訴我,她和江云都是女孩子,這事讓我很吃驚。我只知道我是男孩子,至于別的孩子,是男是女?我還真是分不清。我們是來自不同的村子,來上學前,大部分同學互相不認識。我住的地方叫“彭家沺”,但沒人姓彭;賴連子和江云都住在“田家屋場”,村中也沒人姓田;月兒則是來自“朝明堂”。

* 排完座次,接下來就是交學費,每人交四千(相當于四角錢)。我和江云都交了四千;還有幾個同學說沒有錢,有的交一千,有的交兩千。老師記了賬,然后發書本。發完書本后,周老師講話,大意是說,從現在起,你們就是學生了;要遵守學校紀律,不要吵架打架,不要遲到早退。然后還宣布了一個“班干部”名單,不知道為什么,老師說我是“副班長”。開學的第一天就這樣結束了,大家放學回家。

* 上學很輕松,上學前,我已經讀過《三字經》。至于算術,那更不在話下;我還知道“一個油筒斤十七,連皮連油二斤一;去皮還有多少油?去油還有多少皮?”開學后的第一課是“開學,開學了。”,第二課是“上學,我們上學。”......學習不是問題,麻煩都出在我的那個同桌“江猛子”。

* 開學后第三天,江猛子在地上撿了個老師丟掉的粉筆頭,在課桌中間劃了一條線,對我說:“你不能越過這條線!”我看了她一眼,心想:“你可別惹我,我也不是賴連子!”

* 有一天,我們按老師要求,用毛筆在“米”字格練習本上寫大字。我的左胳膊突然挨了一拳頭,力量還不小。我一看是江猛子打我,她說我越過了界線。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抬起左手就把她揪住,

右手就準備往她臉上摑;我這一巴掌還沒摑下去,就聽見周老師一聲斷喝:“住手!你要干什么?!”我說:“江猛子打我。”老師說:“我就看到你在打人,你要胡鬧,就撤了你這副班長,你們兩個不要坐一桌!”

* 我心想,真不走運,是我挨了打,還背了黑鍋。我不在乎撤了什么副班長,也不想和江猛子坐一桌。問題是周老師可能讓我和賴連子坐一桌。要是和他坐一桌,這架就更沒法子打,我怕他頭上的皰。于是,我只好忍氣吞聲,這事就算過去了。從此,江猛子也再沒跟我打過架,而是她的家,出了塌天大禍。

* 有幾天江猛子都沒來上學。期間發生了一件事,那天,學校對面的“長撒嶺”上,響起了“噠噠嘀,噠噠嘀...”的軍號聲,那是當時殺人的信號。就是那天,在長撒嶺的一個小山窩里,有兩個男人被槍斃。聽人說,這兩個男人,一個是江猛子的父親易德均,是個國軍抗日游擊隊的將軍;另一個是她的小叔叔易德煌。據說,那天本來只要殺德均一人,但正好趕上德煌來送飯,于是一起被殺。德煌死時,還不到十八歲。

* 大概又過了十來天,江猛子又來上學了。我看到她臉色有些蒼白,完全沒有了當初的活潑精神。下課了,我們像往常一樣一窩蜂涌出教室,跳繩打彈子,互相追逐盡情地“瘋”。江云默默地站在一個角落里出神。

* 這時不知是誰大聲叫起:“噠噠嘀,噠噠嘀,反革命分子頭落地;嘀嘀噠,嘀嘀噠,反革命分子頭開花!”接著就有幾個小孩子跟著一起叫喊,并沖向江云。江云被突然的攻擊嚇得臉色煞白,抱頭逃竄。沒跑出多遠,就被眾人推倒,孩子們對她一頓拳打腳踢。好在這時老師趕到,將她從地上一把提起。

* 老師把江云拉進教室,對江云說:“以后下課,你別離開座位。”我看到江云沒有說話,蓬頭垢面,只有哭泣。從此,江云很少離開自己的座位,我也沒再聽到過她開口說話,好像變成了啞巴。

* 就這樣,又過去了些日子,天氣變得寒冷,早上起來,稻田里都結了冰。學校的小小男廁所換了地方,原來的男廁所被加了一個木柵門。木柵門做好后,接著就關進來一個女人。這女人不是老關著,有時要拉出來斗爭。人們在外面擺了一只大“禾桶”(當地水稻脫粒用的大木桶),桶里裝上冰水,將女人扒光衣服,丟進木桶;據說木桶里放了些泥鰍,令女人把泥鰍捉上來。女人被凍僵,捉不到泥鰍。過些時間,又將女人從木桶中提出來,用風車吹。如此反復折磨這個女人,有人覺得很開心。

* 那個被斗爭的女人沒在她的專用牢房里呆幾天,就被人拖了出去,她死了,她就是江云的母親,她死的時候二十八歲。自從江云的母親被關進了加門的男廁所,江云再沒有來上學。我旁邊的座位,很長時間都空著,因為沒有同學愿意坐這個倒霉的位置。

* 那間曾經關押江云母親的小黑屋,也很長時間成了傳說中的“鬼屋”,同學們私下里互相嚇唬,說是有人看見里面有一個“披頭散發,滿身是血,吐著長長舌頭”的女鬼。還有人說,聽到屋里有“女人嚶嚶的哭聲”。

* 江云父親和叔叔死去的那個刑場,那個小山窩,是我每天上學的必經之路;后來我到泗汾鎮上高小和上中學,除了這個小山窩之外,還要經過另一個刑場,“黃土嶺大荒塘”,是一口漏水而長滿荒草的大塘,荒塘被用作刑場后,有許多年寸草不生。每當我路過它們時,我總仿佛聽到當年“噠噠嘀,噠噠嘀......”的軍號聲。

* “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而我當年邁出家門伊始,卻是諸事至今難忘,成了拂之不去的塵埃,奈何?

* 為識文字初離家,出門卻見水推沙;人命如沙血似水,染我心臺豈無瑕;奈何塵埃拂不去,如牛負重走天涯。

*

* ( 注:本文是敘事,文中除了“月兒”和“賴連子”是化名,其他人名和地名皆為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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