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討厭北京,這些年帶給我的大都是疼痛疲憊,卑微地像蟲子一樣,看別人臉色生活的我痛恨這城市。但有那么一個時間里,我很想留下來,為一個人,死心塌地跟他過北漂的生活。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三日,下午兩點零七分,我愛過北京,還有身邊那個人。
你離開了北京,從此沒有人和我說話
1、
第一次見丁小柔的時候,她正哭著從剪輯室出來,把我電腦撞到了地上。回頭看時她已下樓,我只瞥見長長的馬尾甩來甩去,伴隨著高跟鞋的脆響轉眼消失在拐角。
推門進去時導演還在發飆,這都干不好你還能干嘛,月底獎金扣光!一旁的剪輯師小心給片子調色,戰戰兢兢。見是我,導演住口,淡淡打量一遍后邀我去隔壁面談。
我是個小編劇,北漂四年,沒拿得出手的作品。像其他年輕同行一樣,兩眼放光死命抓住任何一個機會。
辦公室里,看著藍屏的電腦,我只好現場把故事復述一遍。導演說等下,對著門外大聲喊,丁小柔來錄音!
丁小柔進來時已經換了副笑模樣,打開錄音筆,架好,又返身出去,再回來時手里端了兩杯咖啡。我不經意看過去,一下就卡殼了,完全忘記故事如何繼續——我看到她熟練地在導演咖啡里涮了涮手指,表情欠揍又得意。
總之那天糟透了,導演對我的故事并不滿意。臨走時,丁小柔突然湊過來問我,能不能跟你合租呀,剛才搜附近的人時看到你微信簽名了。
編劇跟導演助理住一起,開什么玩笑,我一口回絕。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跟朋友小聚后我沖去超市買醒酒飲料,將近九點半,超市就要關門。準備結賬時,我看見不遠處丁小柔正在蔬菜區逛游。一旁的超市小老板拿著喇叭吆喝,荷蘭土豆,只要一塊五!丁小柔說,一塊我包圓兒了。小老板樂了,說真會過日子,然后又指著跟在她后面的我說,您真是好福氣。
丁小柔轉身看到我,說你好呀遲信。我站在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說,我幫你提土豆。
丁小柔說這個點兒菜價特便宜,有一回我五毛錢就買了一把芹菜,剛才那人是我蕭山老鄉,格外照顧。
看著一臉滿足的丁小柔,我問她,房子找到了?她搖頭,周末房子就到期了,我跟男朋友準備先去地下室住一段。我聽的心里感慨,想起幾年前畢業時住在負二層地下室,唯一的希望就是趕緊賺錢搬到地面上,能夠把泛潮的被褥曬出陽光的味道。
我說,愿意的話,就跟我合租吧。
2、
丁小柔蠻漂亮,就是有些惹人煩。
當她一身是汗把大包小包扛進屋時,我覺得她比我更勝任漢子這個屬性。作為室友,我象征性地幫她搬搬東西,最后實在忍不住了,說你男朋友呢?丁小柔說,他忙,公司事情多。
直到晚上,我才見到她的男友許冠森,一個夠帥的男生,進門就玩游戲。經過臥室門口,我看見丁小柔正擦地板,笑著跟男友說話,硬要對方學雞叫。許冠森盯著電腦屏幕,對她待搭不理。回房后,我惡作劇地拔了網線,很快丁小柔來敲門。我躲在屋內裝模作樣假裝給物業打電話,然后告訴丁小柔小區正在網絡維護,明天才能恢復。
丁小柔把噩耗告訴了許冠森,我就聽到許冠森天要亡我一般的哀嚎。
隔天早上六點多,我就被廚房里咣當咣當的做飯聲吵醒。干編劇這行,熬夜是常態,這個時間被吵醒無異于蒙受酷刑。我掙扎著想要起床抗議,剛挪到門口,就聽到許冠森訓斥丁小柔的聲音:這么大動靜,還要不要我睡啦!狐貍你太自私了吧!
我沒聽到丁小柔的聲音,她這樣的女孩子,好像在誰面前都是沒脾氣的。
一直到外邊沒動靜了,我決定下樓吃早餐。
丁小柔聞聲從房間出來,說剛才給他做早餐吵到你了吧?又指著桌上的土豆餅,給你留的。
我說你叫狐貍?
丁小柔說怎么樣,名字好聽吧,高中那會兒傳聞我有狐臭,搞半天原來是我同桌。
我頓覺興味索然。開門下樓,聽到她在屋里碎碎念,壞蛋,偷聽狂!
導演約好十點半見面,這意味著丁小柔也要在那個時間前趕到。根據口頭協議,不可以讓導演知道我們合租。試想一下,自己的私人助理和合作編劇走得太近,許多秘密將不再是秘密,這是一種危險關系。
開車出小區的時候,我看見丁小柔正小跑著趕路。試了幾次,我還是沒停下來,后視鏡里,我看見丁小柔的頭低下去。
我覺得自己是個怪胎,抵達公司樓下時又躲在車里半小時,一直等到丁小柔跑進大廳,我才跟進去。
那天的劇本會開了許久,下午兩點多還沒結束的意思。我收到坐在對面丁小柔的微信,謝謝你在我之后進公司,不然又要被導演罵。我沒回復,繼續聽導演說話。丁小柔又發來微信,說你餓不餓?接著從桌下遞來一個東西,我暗中接過,是她做的土豆餅。
沒忍住,我咬了一口。
丁小柔捂嘴看著我笑,好吧,我覺得她其實也沒那么惹人煩。
3、
磨合一段日子后,合租生活步入正軌。我知她和許冠森常常入不敷出,水電雜費都是我來打理。丁小柔明事理,把這些記下來,月底發薪水時一并還上。
我對許冠森有兩個記憶點,除了蹲在電腦前打游戲,就是像爺一樣靠在沙發上喊老子要辭職。丁小柔會哄孩子般勸他不要任性,許冠森這時候會發火,講些難聽的話,大概是說丁小柔害他現在這個樣子。別人的事我管不了,卻每每覺得這份感情搖搖欲墜。
這樣的吵架越來越多,許冠森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不固定。我能深深感受到丁小柔的惶恐,好幾次都見她悄悄跟朋友打電話,詢問許冠森的去向。
一天晚上,我正跟搭檔和制片人在外面談新電視劇,突然接到丁小柔的電話,讓我去接喝醉的許冠森。我不客氣掛了電話,很快又心下不忍,撥回去。丁小柔說,遲信,拜托你了,幫幫忙。
我在晚高峰中堵了一個小時,終于趕到那家位于后海的酒吧。許冠森正趴在欄桿上往湖面狂吐,身邊是個同樣大醉的女生,兩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引來旁人圍觀。我上前,拽著許冠森就走,卻被他大叫著推開。我一拳過去,許冠森趴在地上,徹底老實了。
我沒跟丁小柔說起那個女人的事,她也沒打算跟我說點什么的意思,但我總覺得自己成了幫兇,幫著許冠森隱瞞了些什么,一起欺騙了丁小柔。
許冠森還是走了,他帶丁小柔吃了大餐,還給她買了不便宜的禮物。丁小柔心平氣和地赴約,還收了對方東西,然后老朋友一樣目送他離開。接下來的日子我有觀察丁小柔,她該干嘛干嘛,好像除了失戀,其他照舊。
直到有天晚上,她說發了工資,請我吃飯。我倆在小區外的酒樓碰面,丁小柔喝了不少,盯著我說,遲信,我是個小三。
我這才知道那天后海跟許冠森在一起的女生叫鄭雅妮,丁小柔的大學同學。許冠森大一開始就追求鄭雅妮,但是鄭雅妮一直對許冠森時好時壞。作為鄭雅妮的閨密,丁小柔只能默默喜歡許冠森。一直到去年畢業前的一次聚會上,對鄭雅妮開涮許冠森的行為實在無法忍受的丁小柔終于發聲,希望鄭雅妮不要再這樣下去。而感覺受辱的許冠森也突然吻了丁小柔,就這樣,兩人順水推舟走到了一起。
我說,你從一開始就是備胎。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說,知道嗎,我特喜歡的一個電視劇,男主角就在心愛的女人面前學雞叫,我覺得那就是愛,可是許冠森從來不肯,覺得傻而且丟人。
4、
那段時間,丁小柔身心俱疲。導演打電話來說要開會,我都會說劇本沒改好,延遲見面時間,這樣丁小柔就可以多睡會兒。
我堅持要丁小柔坐我的車同去公司,她不肯,她說你已經很照顧我了。我說沒關系,我們一前一后進公司,導演不會發現。丁小柔還是不答應,我只好說你上車,我給你減房租。話沒說完,丁小柔已經坐進來,并系好了安全帶。
我跟她講,房東是我很好的朋友,因此房租可以少拿一點。一個編劇,這點爛梗還是可以編出來的。但丁小柔沒見我撒過謊,信以為真,不停地阿彌陀佛,說些祝房東一生平安的話,我聽得直想笑。
丁小柔問我有沒有外號,我說容嬤嬤。見她想笑又忍著的樣子,我說初中那會兒我很瘦小,班里有個男生老欺負我,有次我忍無可忍,拿圓規扎他,一邊扎一邊喊賤人賤人……后來大家就叫我容嬤嬤了。
丁小柔不停拍我胳膊,哈哈哈笑到岔氣。我突然有種沖動,想在北京有個家,有個讓我安心的愛人,就像此刻的我們。
盡管,這些都是錯覺。
丁小柔拿著手機,很鄭重的在記事本上輸入: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三日,下午兩點零七分。我問記這個干嘛,她說,秘密。
發現丁小柔的另一個秘密,事出偶然。擦房間陶罐上的灰塵時,我看到了壓在罐底的卡片。是來自許冠森和鄭雅妮的訂婚儀式邀請函,還沾著蒜皮和廢棄菜葉,想必是被丁小柔扔進垃圾袋又撿了回來。訂婚儀式就在當天晚上,還有不到六個小時。
我把邀請函放回原處,如往常一樣出門,跟制片人談工作。制片人是個美麗的女人,說我不在狀態,我突然起身問她,能不能借我一套珠寶,你的手包,還有你的車?
我把丁小柔從公司叫出來的時候,她看著那輛粉色路虎嚇了一跳,問我是不是發財了。我載著她去新光天地挑衣服,丁小柔確定我要給她買下那套衣服時,說你下個月不過了!然后拽著我離開。我又發揮編劇能力,說衣服是買給制片人的,你倆體型一樣。盡管如此,她還是很開心,悄悄說,我很少來這種地方,以前就算是吃回冷飲都肉疼好久。
回到車上,我才把事情告訴丁小柔,她第一反應就是下車。我吼她,你這次不去就等著憋屈一輩子吧,他們憑什么欺負你,憑什么!
興許是我嗓門兒太大,丁小柔呆了好久,才緩緩說,你開吧,我去。
那晚,丁小柔以她小半生以來最驚艷的形象出現在許冠森和鄭雅妮的訂婚宴上,我四下煽風點火,喲,這不是許冠森的前任嘛!鄭雅妮氣的五官都歪掉,用手使勁打許冠森,因為他看丁小柔時兩眼放光。
我和丁小柔慢條斯理地吃完酒席,在眾人矚目中開車離開。
我說大仇已報,以后你要好好生活。
丁小柔點頭,剛才我和許冠森四目相對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不愛他了。
5、
劇本定稿后的一天,丁小柔從公司打來電話,要我抓緊跟導演要錢,對方剛靠我的劇本從投資方手里圈到一大筆資金。我照做,很快就從導演那里要到應得的報酬。
這個圈子,能順利拿到錢太不容易,尤其對新人來講。我請丁小柔吃飯,還送她coach新款手袋。丁小柔無論如何不肯要,說我就是看不慣他們欺負新人。我說,你就不怕導演發現了?丁小柔說,北京那么大,大不了走人。
我一激動說,真失業了,我養你啊。
丁小柔居然害羞了,喃喃著,誰要你養。臨走時我把手袋塞給她,丁小柔追過來,大喊,前面那位容嬤嬤,請等一等!我在滿餐廳人的注視下,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的擔心終于還是發生了,丁小柔躲進廁所給我打的那通電話,被另一個女同事聽到,隨即告訴了導演。
導演找我們談話那天北京正下著雪,我和丁小柔開車前往。臨下車時丁小柔說,我已經準備走人了,你有這個機會,不容易。我搶先下車,整個人往雪堆里一趟,凹出人形,又用手在胸口的地方畫了顆心。丁小柔朝公司走去,顯而易見的開心,還差點滑倒。
導演并沒追問合租的事,出乎意料還請我們吃了飯。其間,導演有意無意與丁小柔親近,用一種近乎挑釁的眼神看我。
就在我快爆發的時候,導演把新項目的合作計劃甩過來,事情急轉直下,選擇前途還是感情擺在面前。
這也是導演對我的報復,夠狠夠毒。
丁小柔的肩膀仍被導演死抓著,她在等我帶她走。
可是我沒有,手抖著拿起了計劃書,我在北京所有不為人知的辛酸不過是為了它。
丁小柔的身體瞬間軟下去,陷在導演身上,沒了絲毫的掙扎。
我知她有多絕望。
那天很快出了太陽,我印在雪地里的樣子迅速消融,那顆心也早已模糊,北京的氣候造就了這里特有的愛情,來去都匆匆。
6、
丁小柔再沒回來過,她所有的東西都留在了合租房里。
兩個月后電影開機,我跟組到潭柘寺修改劇本。再見丁小柔時,她已經成了執行導演,在片場風風火火,不茍言笑。我坐在導演的監視器旁,看著她給演員們說戲。
有場感情戲,臺灣來的演員無論如何達不到要求,丁小柔脾氣上來,決定現場演示一遍。我環顧四下,鬼使神差地舉了手,走到她跟前。
丁小柔盯著我看了幾秒,抬手一巴掌甩過來,說了劇中臺詞,你混蛋!干脆的響聲在清冷的空氣里炸開,所有人都被震住,而后丁小柔轉過身去,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跟組期間,我和丁小柔絕少交流,有時從賓館的房間能看到她和制片主任說話,與我眼神觸及時又轉向別處。電影快殺青的一天,跟我同屋的劇務不小心點燃了一塊煙餅,屋子里很快濃煙滾滾。不知道是誰大喊302著火了,我和劇務正開窗通風,就看到丁小柔慌張進來,看了到我,愣了一下轉身就走。
我追出來時,丁小柔正跪倒在臺階上,右腳崴傷嚴重。我強行要背她下樓,卻被丁小柔拒絕了,自己扶著樓梯一跛一跛往下走。我看得揪心,說小柔——
丁小柔頭都沒回,伸伸手,示意我把話打住。
這城市有太多類似的悲喜,那些依依不舍愛過的人,總是有緣沒有分。
7、
再過了兩個月,電影粗剪,我去公司的時候只有剪輯師一個人在。
我裝著無心地問,怎么不見丁小柔。剪輯師說,她呀,上個月就回杭州老家了。我問,那還回來嗎?他笑,回來干嘛,人都快結婚了,好像是跟一個超市小老板。
我無言。這未嘗不是好事,當兩人沒了在一起的意義,卻至少還保留再愛別人的勇氣。
臨走時剪輯師塞給我一張光盤,說,里面是些剪掉的片場紀錄,你可能想要。
我開車往新劇組所在的賓館趕,行至八王墳路段遇到大擁堵。等待中我翻出那張碟,放進隨身電腦里播放,里面居然都是關于丁小柔的影像。最后有個片段是在殺青宴上,投影儀輪番播放工作人員最新更新的微博,丁小柔的是:一直討厭北京,這些年帶給我的大都是疼痛疲憊,卑微地像蟲子一樣,看別人臉色生活的我痛恨這城市。但有那么一個時間里,我很想留下來,為一個人,死心塌地跟他過北漂的生活。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三日,下午兩點零七分,我愛過北京,還有身邊那個人。
我下車,播電話過去。
那邊很快接通,傳來噪雜的聲音,似乎人來人往。過了會兒丁小柔才說話,聽得出她在盡量讓自己平靜,你好啊,遲信。
我多想回一句你好嗎這樣的話,喉嚨卻被卡住一般不能發聲。
這時電話遠遠傳來一個男人興奮的聲音,親愛的,快來幫我清點一下!
丁小柔回復那邊,知道啦!又低聲對我,還要干活兒,再聊吧。
我知再沒以后,迢迢人生,終將就此別過了,于是深呼吸,聲音顫抖著說,你等等。
我突然將手機用脖子夾住,彎腰撅起屁股,兩手朝身后展開圍著車子轉起圈來。
那天,許多人在擁擠車流里看到一個年輕男人,一邊模仿著雞的動作,發出“咯咯咯”的叫聲,一邊淚流滿面。
雖然那個人,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