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鰩，狀如鯉，魚身而鳥翼，蒼文而白首赤喙，常行西海，游于東海，以夜飛，見則天下大穰。

我無父無母，從記事開始便是我自己了。從小便知，我與其他同類不一樣。他們說我是，怪物。

我除了跟他們有一樣的身體以外，還有翅膀。是的，翅膀，跟天上的鳥兒一樣，我有一雙翅膀。所以我不知道，我究竟是魚，還是鳥。

因著這一雙翅膀，從小就沒有魚愿意陪我玩。于是，我學會了跟自己玩。我喜歡在夜晚游到海面上，學著天上的鳥兒那樣用翅膀飛起來。我似模似樣地振動翅膀，卻一次次地掉入水中。時年日久，我還是學不會飛翔，不過也還好，打發個時間而已。

時間就這樣慢慢過去，漸漸地，我發現我身邊認識的魚都不在了。那天，有一堆小魚在一邊咕嘟咕嘟地聊著，時不時地看看我。其實，他們說什么我都能聽得見，水中是沒有任何秘密的?！拔乙膊恢牢叶啻罅?。可能比你們的父母都大……”我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咕嘟咕嘟吐著泡泡，把我的話傳給他們。原是善意地回答一下，結果卻嚇跑了他們。“哎……魚生啊……”

最近這幾日，我似乎掌握到竅門了，翅膀拍起來略微地能離開水面了！

夜晚，月光似練，一層撲在海面上，我在水里呆呆地透過水面看著外面的世界，真美啊。索性不再游動，隨著海中的波浪起起伏伏，一層月光也隨著海面游弋著，粼粼水光映在我的身體上，此時我只想立刻振開雙翅飛向月亮。

我向下沉去，直直地浮在水中，猛地擺動魚尾，往上沖向水面，沖向天空！離開水面的一剎那，我振開雙翅，像鳥兒一樣飛起來了！原來我是真的能飛??！激動之下，我忍不住在空中多盤旋了幾圈，沒想到——

“阿爹，那個魚會飛啊！”

“咚——”是我一頭栽進水中的聲音。

我趕緊躲進水中，嚇死我了。以前在水里聽別的魚說，人類是種很恐怖的怪物，會吃魚！還有好多種吃法！紅燒清蒸水煮，海的另一邊還有人生吃魚，實在是殘忍至極！

恐懼過后，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情，我偷偷浮起來，想看看恐怖的人類到底長的是什么樣子。卻隔著水面看到了一張白白的小臉，圓溜溜的大眼睛，跟我們魚的不一樣，他們的臉好像石頭的一面啊，眼睛都長在一面上，眼睛下面有個凸起，還 帶了兩個孔，有見過人類的老魚說，這是他們的腮，真是奇怪，嘴還那么大，難怪能吃魚……不過，這個人類小小的，看著不是特別難看呢。

一人一魚就這樣隔著水面大眼瞪小眼。直到平靜被這人打破：“阿爹，剛剛的那個魚！”她指著我說?！巴甑埃　蔽荫R上轉身準備躲到深處，可是，前面出現了一張網子……“完了完了，要被清蒸還是紅燒了?！毕氲竭@一點，我整個魚開始抖了起來。

“阿慧真乖，幸虧你看到這文鰩魚了。你阿媽有救了?！卑盐覔破饋淼娜祟惷莻€小人類的頭，聽老魚講，這就是人類的父母跟孩子?？粗莻€小小的人，我突然淡定下來了，她爹真是沒她好看呢……雖然眼睛都一個樣。

我被阿慧和她爹裝到船上的一個大缸子里，上面還罩了一張網，哎，這下飛不出去了。好在那個小小的人每天都過來看我，給我拿些水草吃。

“文鰩文鰩，我能叫你文鰩么？”

……我們做魚的，沒有名字。都是你們人給瞎取的。

“文鰩文鰩，只有你能治好我阿媽了。不然村長就要燒死她。”

……所以就要燒我么

“文鰩文鰩，村里的老人說，吃了你阿媽的病就能好?！?/p>

……清蒸還是紅燒？

“文鰩文鰩，你會不會疼??？”

“啾——”我發出了有生以來第一次聲響。我是想告訴她我當然會！可是她明顯被嚇到了，小臉煞白?！鞍⒒?，怎么了？”那漢子走過來，抱起阿慧。她說：“文鰩剛剛沖我說話了。它說‘啾——’”漢子盯著我看了半晌，搖搖頭嘆道，“文鰩魚聲如鸞雞，是有靈氣的。若取它一片肉能救你阿媽，就絕不能傷它性命。”

這句話我聽懂了，看來他們只打算要我一片肉。疼好過于死，我倒是想得開……

隨這兩人在海上漂泊了幾日，終于到了地方。是個小漁村，我們魚眼中罪惡的源泉。漢子抱著裝我的缸子，牽著阿慧，下了船。我懶懶地躺在缸中，哎，要少一塊肉了，不過這兩天阿慧給我喂得極好，又沒怎么動，倒是長了不少肉。罷了，也算還給她了。

周圍漸漸嘈雜起來?！鞍|，你回來了！捕到文鰩魚了么？”“嘿！真有你的！”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很歡樂的樣子?？赡芪艺娴哪芫人钠拮?。

突然，他停住了。我在缸子里猛然向前一撲，撞了個頭暈眼花?！班?！”這是我對他的斥責。

“阿東，你真的把文鰩魚帶回來了！”這個聲音真不讓魚喜歡。然后，我看到一雙渾濁又貪婪的眼出現在缸子上方?！鞍|，把這魚給我吧。”那人居然開始動手搶缸了！“啾！”我可不想被他搶到，我有種預感，到他手里，必死無疑！

“村長，你先把我阿慧她娘給放了吧。我給她吃這魚，她就能好。大家以后就不用怕了?！边€好漢子緊緊抱著我的缸，那老貨沒能得手。周圍也一片寂靜，沒人說話。

“村長，我阿媽呢？”阿慧看大家不說話，上前抓住村長的衣角問他。

“阿東啊，阿慧她娘，沒了?！焙孟袷怯腥巳滩涣诉@寂靜了，開口道。卻又被村長強行打斷，“誒！”

我周圍的水開始動起來了，好像水要沸騰了，又感覺不到溫度。碰到缸壁才發現，是漢子在顫抖。“你說什么？！”“哇——把我阿媽還給我”我還聽到阿慧哭起來了。

“阿東啊，你們走后阿慧她娘又犯病了。我們都制不住。村長說，她被邪靈附體了，就……”

“可是老人說了，阿慧她娘的病吃文鰩魚就能好！”

“阿東！阿慧她娘已經沒了。可是文鰩魚你還得給我，否則……”“否則什么！”漢子一聲怒吼，我感覺眼前的封閉感忽然消失了。是他摘下了我頭頂上的網，他拍拍缸，“文鰩魚會飛。既然阿慧她娘沒了，我就不會傷它！”他這是讓我走！我躍出水面，振翅而起。在阿東和阿慧頭上盤旋一周后，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下飛向海中。入海前，我回頭看到，村長讓眾人抓住阿東。

回到海里不知道有多久，我的身體漸漸長大，大約都長到當年阿慧那么高了。翅膀也漸漸長大，都能夠著尾巴了。那一次死里逃生讓我對人類又愛又怕。愛的是阿東阿慧，怕的是那雙貪婪又渾濁的眼。

在海中雖然自在，但也擋不住一波又一波的人類慕名而來捕我。他們像極了那時的村長，有一樣的額眼睛，渾濁又貪婪。

剛剛逃脫了追捕我的那幾個人類后，我突然覺得很累。很想回去看看阿慧他們，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

我沿著記憶中的路線游去，還好現在長大了不少，沒過幾日，就看到了岸。有點像當年的“萬惡之源”。真是難以想象，他們一家是怎么在這種地方生活的?？吹桨逗螅页寥胨校⌒囊硪淼叵虬哆吙苛诉^去，然后，撞到了一張網……真是出師不利。

正準備浮到水面上飛出去的時候，卻看到了一雙眼睛，長得跟阿慧一樣的眼睛。身子不像阿慧那樣，小小的，臉也不像阿慧那樣小小的。就是眼睛跟阿慧的一模一樣。我倆隔著水面，大眼瞪小眼地對看著，直到——“阿慧！回來吃飯了！”一個聲音傳來，有點像阿東的聲音，只是多了點沙啞。眼前的人卻盯著我，打量了一番，甚至伸手摸摸我的翅膀，我居然也沒有閃躲。大概是她跟阿慧有點像吧。

“阿慧，該吃飯了。”那個聲音靠近，人出現在少女身后。是阿東的樣子！只是多了好多白發！就是他們！

“啾——”我拍拍翅膀，飛起來，繞著他們飛了兩圈。我是文鰩啊喂！

“阿爹，這，是不是文鰩??？”

“啾——”我飛到少女面前，鼓勵性地拍拍她。

“不是吧，這么胖……”

“啾——”這次不是拍了，是抽。飛到阿東頭上用尾巴抽他。

“咯咯，阿爹！它是文鰩！”終于被認出來了，不會說人話真難啊。

再次來到這個村莊，一切都好像跟從前不一樣了。但又說不出來，反正就是，讓魚很舒服的感覺！

阿慧家后面臨海，我就長住在那里。每天阿慧都來找我說話，也不管我聽不聽得懂。

“文鰩，我告訴你哦。放你走的那天，村長想把阿爹抓起來?？墒撬虿贿^阿爹，被阿爹給抓了。村里人都不幫他，說他是壞人。后來他們讓阿爹當村長?！?/p>

“啾！”厲害！

“你也覺得我阿爹很厲害吧？”這小妮子什么時候能聽懂我的話了？

“文鰩文鰩，我跟你說，我長高了不少呢！你看我現在都快到阿爹的下巴了！”

“啾！”明明才到胸！

“你是不是覺得我也很厲害？”原來她是瞎猜的。

“文鰩，阿爹說等孫家的阿楊能捕到魚王了，就把我嫁給他……”

“啾？”好吧，面對現在臉紅耳赤的阿慧，我也不知道該啾什么了。

“他每次撈到了貝，里面的珠子都送給我?！边@難道就是老魚說的，愛情？

……

跟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過得很快，都不知道過了多久。阿慧真的長高到阿東的下巴了，孫家的阿楊也捕到了魚王。

“文鰩，阿楊一共送了我98顆珠了，終于捕到了魚王。阿爹說，再過七日就把我嫁給他?！卑⒒勰弥樽雍鸵路淼胶＿叄贿吀艺f話，一邊縫補著手中的嫁衣。

可是，我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最近的海，不平靜。

又過了幾天，阿慧又來到海邊。她穿著自己親手縫制的嫁衣，阿楊送她的珍珠被她一顆顆仔細地鉆了小眼，縫在嫁衣上，在陽光下，阿慧美得不似在人間。

“文鰩，明天我就要嫁給他了。你替我開心嗎？”阿慧摸摸我的翅膀，臉蛋紅撲撲的。

開心。我想說。

可是，前幾天的感覺不像是幻覺，最近的不安愈發強烈了。會發生什么呢？

第二天，是阿楊迎娶阿慧的日子。整個村莊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阿慧邀請我飛出去看著她拜堂成親，可是我此刻卻待在海里。

海浪一波又一波，每一次的規律越來越清晰，又一次比一次猛烈。突然，我聽到震耳欲聾的聲音，從海底深處傳來，像是在海底打出一個巨雷！不好！

我飛了起來，看到遠處的山開始震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此處一路延來！我沖進屋子，引起一陣尖叫，在阿東和阿慧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咬住阿慧的衣服，把她扔到我的背上。此時的阿慧被阿楊拉住，于是阿楊也被我扔到背上。整座屋子已經開始搖晃，地面的震動愈發強烈，眾人開始尖叫，“是地動！救命??！”

我帶著阿慧和阿楊，躲閃了不斷砸下的石頭和磚木，遲遲不肯飛出去，想帶著阿東一起飛走。此時的阿東明了地看著我：“文鰩，帶阿慧走吧！別管我！”

“阿爹！要走一起走！”

來不及了，阿東遲遲不肯上來！遠處的山頂已經出現紅色的赤漿伴著濃煙，再不走阿慧和阿楊都得死在這兒，我也會變成烤魚。

“啾——”我伸展開雙翅，飛上天空。下面阿東的家已經瞬間被漫上的海水吞噬！阿東可能還活著，我馱著悲痛欲絕的阿慧和阿楊，向下靠近海面，焦急地尋找著阿東的蹤跡?！班保　闭业搅?！阿東自小生長在水邊，水性極強。此時的他抱著一塊木頭浮上水面，我趕緊咬住他向上飛起。剛帶他脫離水，赤漿霎時趕到，跟海水混雜在一起，整片海好似沸騰了一般。這場景，好似煉獄。

飛了好久，久到好像換了一個世界，我在一處小島上停了下來?！班薄崩鬯牢伊?。

阿慧和阿楊還有些驚魂未定，剛剛還在高高興興地拜堂成親，下一刻家園就毀于一旦。阿東像從前那樣，摸摸阿慧的頭，“這……便是老人所說的洪荒之禍吧?！?/p>

他們沒事，我就放心了。眼皮越來越沉重了，好像睡一覺啊……

“文鰩！文鰩！”阿慧又在叫我了，這次我懶得回應你了。好累啊。

“快！把文鰩放水里去！”我聽到阿東的聲音，真是懂我。這時候能把我放水里真是再舒服不過了。

……

不知道睡了有多久，我終于醒來了，身體被緊緊地束縛住了，什么都看不見。腦子里剩下的最后的記憶是阿東把我放到海里了。睡飽了上去看看吧！我動動身體，想要往上游去，卻聽見——

“??！要生了要生了！”

眼睛猛然射入一線白光，“出來了！是個女兒！”

“哇——”吵死了，我想說說他們，卻只能發出哭的聲音。

一個男人抱著我，我看著有點眼熟，他說：“咱們女兒，就叫阿慧吧?！彼L得，有些像阿東。

2016年，巴西里約熱內盧。

我從泳池里出來，他們告訴我， 我游進了59秒。記者問我：“你覺得這個成績滿意嗎？”

“很滿意啊，我已經爆發出洪荒之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