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玲:受傷者--《話情》之四

對受傷者的印象:帥男(林),現就讀某名大學三年級。一年前跟同學(萌)熱戀了近一年。也即,失戀了一年。他表示只想找人傾訴傾訴。那一副坦然、陽光的情緒,看不出有任何失落,可是話剛出口,眼淚也奪眶而出。整個對話中那止不住的淚水書寫著:他是一個何等的受傷者。

受傷者:我們分手快一年了,我以為這事已過去,我走出來了。可不是這樣,我仍感覺好糾結好難過(眼淚汩汩而流)…

筆 者: 嗯,說說是什么讓你好難過?

受傷者:我跟萌彼此很愛,很溫馨幸福。可好景不長,有一天她突然告訴我要分手,說我做得不夠好,我不是她想要的那種類型。我如五雷轟頂、木然、絕望。好不容易我調整著自己,還算平靜地過了快一年,期間她有過主動聯系我也做到了沒回應。前兩天我喝醉了,給她短信說我想她,她回復說也想我。之后,我感覺自己心情很糟,越來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怪圈——感性上認定她是我愛的戀人,理性上認定那絕不可能,認定要把她視為陌路人。

筆 者: 這是你的糾結,不能說明是什么讓你這樣傷心、難過?

受傷者:我也不知道,就是傷感,想流淚。

筆 ?者:眼淚在說明什么?

受傷者:說明我有委屈,我受到過傷害。

筆 ?者:什么委屈,誰傷害你了?

受傷者:一個多變的女孩,她說分手就分手。

她說我做的不夠好,可我沒覺得哪里做的不好啊,我問她是否是喜歡別人了,她說沒有。我不明白也想不通。

筆? 者:如果她分手是對你的受傷,那么她分手的理由對你重要嗎?

試想,你的想不通,是分手本身,還是分手的某種理由呢?比如像她說的,你不是她喜歡的類型,你感覺如何?

受傷者:其實我是不能接受分手。不管哪種理由,她說跟我分手我都很受傷,都會想不通。

筆? 者:也就是分手的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該跟你分手?

受傷者:是的,之前我們很好,憑什么她忽然分手?

筆? 者:好像還是理由重要,你想不通的是她沒有道理跟你分手?

受傷者:是呵,我的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她憑什么這樣,我又沒有做錯什么。

筆? 者:她這樣,你感受到的是什么呢?

受傷者:感到挫敗,很深的委屈,被人否定和遺棄的滋味。至今這份感受很復雜,既有想念依戀,又有心酸怨恨。

筆? 者:分手這一年,她有過與你聯系你卻不理她,說明什么?

受傷者:我不想破鏡重圓,出現了裂痕的感情是無法復原,總有痕跡的,我不接受有痕跡。

筆? 者:她主動跟你聯系是破鏡重圓的意思?

受傷者:不清楚,但我要忍住不回應。

筆? 者:不回應她,你感覺怎樣?

受傷者:沒啥,有點解恨。

筆? 者:看出你在還擊她對你的傷害?

如果她真有想跟你和好的表達,你感覺怎樣,會怎樣?

受傷者:感覺很好,但我也不會接受的。

筆? 者:為什么?你想她依戀她,有機會你卻要拒絕她,這意味著什么?

受傷者:是想報復她?就是吧。

因為我受過傷,也不敢輕易再碰觸那段感情。

筆? 者:你前面說了,你又沒做錯什么,她為何要傷害你?

受傷者:其實,她也不是有意的,她本是個好女孩,的確沒有理由傷害我呵。

筆? 者:但你一直認定是她傷害了你。

受傷者:感覺是這樣。

筆? 者:既然她沒傷害你,為何要報復她呢,又既然她沒有理由害你,就說不上是她在傷你,也說不上“她不是有意”的傷害你,對吧?

受傷者:的確她也不是要傷害我,但我確實感到了傷害,而且心傷得很痛。

筆? 者:再體會體會,這份心痛,是源自你失去了她對你的愛,還是她對你的否定、拋棄,還是其他什么?

受傷者:說不清,很復雜。好像更多是來自被拋棄,自尊受傷的傷感。

筆? 者:但剛才分析了,不是她要傷害你,她沒有理由害你。

是否是你自身的什么,使你容易感受到傷害?或使你容易陷入受害者的位置?

受傷者:我的確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從小自尊心就強,敏感,受不得委屈,看問題也很悲觀。

筆? 者:具體講講,你是怎么個看問題悲觀,小時候的你怎樣?

受傷者:(省略過去的故事……)我非常自負,尤其在情感問題上。我一旦接受感情就非常執著用心,一旦被否定,我就像崩潰了一樣,感覺自己什么都不是…感覺自己很受傷,自尊心很難恢復……

筆? 者:這樣看來,是你的自負(實則自戀)在傷害你,是你的悲觀,你的脆弱自尊把你置入了受害者的位置?

受傷者:(有些沉甸甸的思索、沉默)…嗯,是吧…

筆? 者:如果傷害來自自己,你會怎樣看待和處理自己的感情受傷?比如,是否會考慮收回對萌的怨恨?

受傷者:理性上我能做到,但感覺上還是有怨恨,有傷痛的。

……我承認,根本上是我個人的自負在傷害我的自尊。

但卻不知,我在感情上是否真的會成熟起來……

雖然,受傷者(林)扔下的仍是他那——悲觀、懷疑的自我。但我感覺他在朝內看了,這是必然會走出受害者位置的關鍵所在。

失戀,可使男人快速成熟成長。如果你能從失戀中看清自己的欠缺。

大多數的情傷,形式上是來自他人的惡劣,如施虐、欺騙、拋棄等,而實際上是來自受傷者本人病態的自戀。所謂病態的自戀,指一種“不能通過內在的價值標準理性而恒定地調節自尊的狀態”,也就是自己的價值感,完全依賴于別人給予的認同與接納、愛憐與贊賞。換一種理解,過度自戀者的內心,因駐守了一個超強的理想自我,它總是幻想并力求自己完美,總是害怕自己不夠好而遭打擊,所以,一旦敏感到被忽視被否定,哪怕莫須有的忽視或否定(即是投射性曲解他者行為的意圖),他會即刻感覺挫敗,感覺自己不好,感覺很沒面子,甚至會氣急敗壞地自恨自虐,或攻擊忌恨他人。

像林一樣的受傷者,失戀何以使他那么受傷,看起來是女孩萌的突然分手。其實這個突然分手,暗藏在林認為的他們很相愛過程的底下,只是林因自負(自戀)沉侵在被愛中,無法看清是因為什么而致他們的分手。我們簡單解讀萌突然分手之理由“你做得不夠好,你不是我想要的類型”,如果她說的是事實,那就肯定不是她對林“不好”的突然發現,那么林的不好(如自負、依賴,或悲觀、多疑等)無疑處在無意識地暴露中;如果這不是事實,那么就是萌出自私欲而想分手的托辭。即,并不是林做得不好,而是萌以這樣的托辭可達到分手的徹底。但重要的是,林不能覺知到事實的真相,又更重要的是,不管是哪種真相,如果林是足夠的自足自信,那么分手是傷不到你的,至少不會傷你到現在。因此,像林一樣的受傷者,真正傷到自己的是自己的脆弱自尊,真正把自己放于受害位置的,是他那過分依賴他者認同與接納的自戀。

對于情感傷害,可能受傷害的來路各異,要么是傷害方的諸多惡劣(或缺陷),要么是被傷害方的諸多缺陷。但不管創傷源自何處,有一點是一樣:不做受傷者,或不沉溺于悲傷絕對是取決于受傷害者,而非傷害者一方。

我們用“矛”比喻為刺傷人的惡器:比如他人的攻擊、背叛、否定等,自我的負罪感、怨恨、自卑等。若情傷是來自他者惡劣的矛,那么必須是你有足夠的清醒,你便會很快抵擋或分離投射來的“矛”;如果是源自內部的惡勢力,那么是需要你有足夠的勇氣,以直面自己和修繕自己。

情感受傷,實際是一種自戀受傷。這與我們對自己或對他人的贊賞并理想化是密切相關的。一個人越缺乏自我肯定的信念與價值感,就越會把嫉羨目光投向他理想自我的對象。當這個理想對象(有理由)離他而去時,他可能陷入徹底的崩潰,而產生很多惡的內容——如自恨或恨人,攻擊或報復。反之,修復受傷的自戀,是在肯定自我的基礎上建立起——如寬容、悅納自己,寬容、悅納別人等善的內容。

用克爾凱戈爾的話說,惡是“處于變的模式中”的善,它變成了對生命循環的徹底瓦解;善與惡之間的不同,涉及在純粹形式上從“變”的模式向“是”的模式的轉化。這也就是為什么說“只有刺傷你的那只矛 才能治愈你的傷”的原因:當用“善”的內容填充惡之位置時,傷口治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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