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枯坐在這間小小囚室很久了,四周都是高墻。靠著的這面高墻,在幾乎快與天花板相接的地方,有一個窗口。它在白天總是灰白的,像有人貼上的一張方紙。晚上像卻黑的如同墨染,我知道當這個窗口再次變的灰白的時候,就是我27年的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
明天,長安城里的百姓口口相傳的只會有一個名字吧。魚玄機,那個大張艷幟的女道士魚玄機,那個有才情卻放蕩如娼妓的魚玄機。誰還記得,多年前我的名字叫做魚幼薇——傳說中五歲誦詩百篇,七歲出口成章,十一二歲便詩名盛播長安城的女詩童魚幼薇。
一
長安城,平康里。那里是娼妓云集之地,卻也是我幼年與母親的棲身之所。我的父親是一個落魄的秀才,雖終身不第,然而卻將一生的心血都傾注在我的身上,極力栽培。可是父親的病故讓我和母親的生活陷入困窘,只能依靠幫著一些妓院洗衣謀生。即使這樣,我的名聲還是傳遍長安城,人人都知道在平康里的魚幼薇,容貌不俗,才思敏捷。
十三歲那年的春天是我度過的最美麗的春天,那個春天我等來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男子——溫庭筠。他專程來拜訪長安女詩童魚幼薇。大耳、肉鼻、闊嘴,貌似鐘馗,卻是我仰慕的詩人,詩名遠播。得知他來看我,我簡直快樂的快要發瘋。他請我以“江邊柳”為題,賦詩一首,我知他想試我一試。沉思片刻,輕聲吟誦《賦得江邊柳》:
翠色連荒岸,燕子如愿樓。
影鋪春水面,花落釣人頭。
根老藏魚窟,枝低系客舟。
蕭蕭風雨夜,驚夢復添愁。
他再三回味,驚艷不已。遣詞用語,平仄音韻,意境詩情皆屬上乘,即刻將我收為弟子,傾心傳授詩文。
雖為師徒,在我心底卻低低喚你溫郎。可為什么,你只愿收我為弟子卻不愛我。你可知,長亭送別,我親手插下的柳綠了又青;你可知,那三株柳樹叫溫——飛——卿。那首《冬夜寄溫飛卿》是我對你的表白,可為什么卻等不來你的只字片語。
流光飛舞,三年已過。大唐的桃花開了又謝,我青了黛眉,滿了黑發,長了腰肢。你我再次重逢,可你沒有對我說那個我心心念念的字,卻是打算撮合我與另一個男人。
二
與李億的糾葛始于那首我游戲筆墨的七言絕句——
云峰滿月放春睛,歷歷銀鉤指下生;
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這首詩題在了崇貞觀的壁上,不曾想到被李億看到并大為仰慕。后來又因為溫庭筠的關系,我與他才相識。溫庭筠把李億對我的傾慕都看在眼里。李億,貴族公子,又仕途暢順,怎么看都是一個良人。
溫郎的極力撮合讓我心碎,可如果這是你的愿望,那我就如你所愿。收起對你的所有情感,在長安繁花如錦的陽春三月,一乘花轎把盛妝的我,迎進了李億在林亭置下的一棟別墅中。
李億,待我很好,他讓我喚他,子安。他伴我長安城游遍,高朋滿座間,對人價紹只說“這是魚幼薇,我的夫人。”
“長安有名的女詩童,竟是如此美人,李兄艷福不。”我讓他驕傲,這恰逢他的心意。
他喚我,夫人,讓我熏然。甚至忘記了自己只是一個妾,女字邊立的那個人。他有正妻,別居江陵,出身高貴的裴氏,性妒,有心計。我與李億在一起九十九天,裴氏從江陵而來,輕巧地掐斷我的幸福,再不能圓滿。
為平息裴氏怒火,子安將我送入這咸宜觀,并許諾,三年后必將迎我回家。
楓葉千枝復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
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子安,我憶君,君共裴氏轉江陵可憶我?從紅楓秋月,一直等到春花漸落,卻為何等不來你?我將滿腔愁情寄托于詩文上,可詩每寫成,都無法捎給你,只有把詩箋拋入曲江中,任憑幽情隨水空流。
三年了,咸宜觀早已人去樓空,只留下孤零零的我空守著。我沒有等來你的馬車,卻等來了你早已攜妻遠赴揚州為官的消息。
三
隱隱有打更聲從高墻外傳來,已經四更了吧,黎明前的夜空最是黑暗,就連一顆星子也沒有。
被溫庭筠拒接,被李億拋棄,只余下這座空蕩華麗的咸宜觀。所有男人都是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為什么,我這一生留的住男人賞春,留不住他們為春停駐。我跪在佛前想,到底是我不愛你們,還是你們不愛我?我因害怕、寂寞而顫抖。,夠了,我受夠了被拋棄的命運。我需要證明還有別人可以愛我。愛雖敗亡,我要證明我還有被愛的能力,我不是被人遺棄在這道觀里的殘花敗柳。
魚幼薇已死,活著的只是魚玄機。我要!這全長安的男人為我癲狂,你看,曲江隨水而下的桃花箋,是我尊貴的邀請,你們去撈,去爭奪,我在這道觀里靜看你們,看你們,為我,瘋!癲!癡!傻!貪!嗔!怨!怒!五毒不清!六根不凈!七情已生!八風凜冽!
“魚玄機詩文候教”高掛于觀門前,愛欲王國大門永遠超男人打開。
君不見,觀名咸宜,老少咸宜。誰都知道魚玄機是出了名的蕩婦,可是,我的道觀門前還不是車水馬龍。男人,一字記之曰賤!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搶,搶得著不如搶不著。生動、鮮活、潑辣、才情,這些特質足可以迷倒整座長安城。男人都要俯首在我的石榴裙下,任我差遣。天下的男人任我挑,主導權全在我的手里。
四
咸宜觀里,又是一個醉生夢死之夜。我醉眼如飴,波光流淌。這水波,漫過了金山,就要人命。在男人眼里確實喬張喬致,盈盈有情。
你瞧,我醉了,你看我胡言亂語說些什么?男人若是賤,那我是什么?男人女人各取所需,皆大歡喜不好么?說實話是要付出代價的。
綠翹就付出了代價。居然在我的情夫面前趕著問,陳公子,你說,我好還是師父好?陳韙,這個吹胡笳的樂師,這個吃我的用我的男人卻無比清楚的回答,當然是你好了,你年輕呀。
我聽見綠翹“咯咯”的笑聲,那是年輕女人贏了老女人驕傲的笑聲啊。那樣的嬌聲 ,太刺耳,苦痛入心 。是啊,綠翹才是三十,而我已經二十六。老了,真的老了。即便外表依然美艷絕倫,但內心已經是如長滿了銅銹的銅器。
而綠翹,這個我心疼喜愛的婢女,在我的熏陶下,見慣了風月。我愛的她靈慧狐媚,卻忘了,哪個狐貍精不狐媚?十三歲的小狐貍,青春正盛,放出去咬死人亦是輕松事。女人不要小看女人。如今,這兩個我最親近的人卻聯手給我了致命的一擊——你已不再年輕。
因妒,我失手撻死了綠翹。而審問我的,竟是舊日追求我而被掃地出門的裴澄。
五
天亮了,我知道我的時辰快到。在通往刑場的路上,心里浮現的是那首寫給曾經來咸宜觀中的一位村姑的《贈鄰女》,那時的她邊燒香邊哭訴著愛人棄她而去的痛苦。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這也是替我自己說出的喟嘆。然而,過盡千帆皆不是,終于連我自己也踏上了不歸路。
長長來路,命有玄機。
斷頭臺下,無數的達官貴人,富家子弟。那些曾經為了搶我的桃花箋頭破血流的男人們,如今又來爭相目睹我的死亡。人群中,我竟然看見了你,須發皆白,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哀慟。
溫郎,你還是來了......
劊子手的刀太快,頭落地,人還有知覺,我看見他跪倒在人群中,淚流滿面。觀眾一哄而散,最終肯為我落淚的還是你。原來不是桃花隨水水無情。早知如此,最初相逢時就吟“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不知躲不躲的過命運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