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追他,就給他做料理好嘛|大雪

夢見下雪。層層疊疊,挾裹長風,從遠處呼嘯而來。街道塞滿了雪,整個人幾乎要陷進去。雪太厚,仿佛掩埋了所有秘密。再走不遠拐角,小閣樓上三樓,就是外婆家,站在門口,伸出手,想推門進去。

忽而驚醒,母親打來電話:“換件深色衣服回外婆家。”

外婆去世了。

1

從小沒離開過香港,也沒見過雪。去年下過一場,被睡過去了。

外婆說,剛遇見外公時,在香港見過一場雪:“大約半寸,過一晚便化了,聊勝于無而已。”那時年幼,大約三四歲,纏在外婆膝下,煩她講當年的雪,她反倒轉了話頭,說她家鄉(xiāng)的雪。

札幌有茂盛的雪。漫天鋪地,逶迤群山。雪停的時候,小孩子愛跑出門堆雪人,一個接著一個。再下一場,厚厚覆在上面,似乎所有雪人都沉沉睡了過去。

后來呢?后來,我的外婆,十五歲,隨著父輩來了香港。

故土遙遠,活得越久,越記不起來。

2

一九六五年。初雪十五歲。最最俏麗的年紀。潔白的圓圓的臉,微微耷拉的雙眼皮,發(fā)呆的時候,總讓人覺得沒睡醒一般。而她又是活潑的,不會說廣東話,手舞足蹈比劃想說的意思,英語夾雜著日語,倒是和同學沒有什么障礙。

那雙眼睛,明明上一秒還呆呆的,下一秒卻好像閃爍著明亮的星光,似乎能照到人心里去。

——照到了品文心里面。

品文是修道院外聘的音樂老師。長相英俊,頭發(fā)一絲不茍地往后梳去。每每上課要踩風琴,因為腿太長,總要把凳子往后挪一挪,引得一個班的女學生竊竊私語。

初雪打小不曾見過家人以外的男性,有記憶起便住在形形色色的修道院,到節(jié)慶才能回家見見家人。她原以為,男性的美,都像父親或者哥哥一樣,是莊嚴沉默的,見了品文方才知道,原來漂亮的男人,也能一顰一笑,勾人心弦。

嘣。有什么東西,噼里啪啦開在初雪的心里。

3

初雪摸摸胸口的小銀十字架。眼睛滴溜溜地打轉。

她心里認定,品文對自己來說,實實在在是同別人不一樣的。他走到哪,她的眼睛就跟到哪。偶爾被他發(fā)現自己在盯著他,她也不惱,靜靜回望著她,直到她臉燒的羞紅她才肯垂下頭去。

論狡黠,初雪一直都是頭一名。她心中認定了品文,少女的心思任誰也撼動不了。她想像尋常夫妻那樣,終日可以和品文廝守在一起。

下定了決心,初雪拍拍身上的痱子粉,甜香的氣息透過罩衫飄蕩在空氣中,她還覺得香味不夠濃。

女孩子心神蕩漾起來,一點兒也收不住。

4

端午節(jié),母親把初雪接了回家玩耍。

照例在家門口綁上鯉魚旗。父親是商人,搬來香港這兩年,生意也做得不錯,開了一家西餐館子在港島,迎來送往,賓客如云,偏偏過端午也要把鯉魚旗綁在自家店門口,十分滑稽。

母親說父親這是思鄉(xiāng)心切。

初雪歪歪腦袋,她并不懂這是怎樣的情緒。對她來說,札幌和香港的區(qū)別,大約只有吃食和天氣,而這兩樣她都不甚在意。更何況,香港還有品文,獨一無二的品文,單是隨便想想,都能從夢里笑醒來。

母親瞧出了她的心思,打趣她說:“你們學校里,會不會有男生?”

初雪吃吃地笑,撈著吃桌上的廣東點心,她十分愛吃。全咽了下去才對母親說:“頂好的男孩子呢,只是人家未必瞧得上我。”

她實在是最狡猾的姑娘。早幾年哥哥為了娶心儀的女孩子,同家里鬧得頭破血流。在初雪看來,其實不是對方女孩子多么不好,倒是哥哥心太急,家里上上下下沒有知會好,就冒冒失失說要結婚,自然誰都反應不過來。

初雪心里打的算盤,是有機會就叨念品文的好,讓父母認定他是舉世無雙的好男子,屆時再推進下一步,也會容易得多。

母親打小就寵溺她,給她沏茶緩緩胃口,說:“矜持一點。”

初雪笑得眉眼彎彎,說:“我自然知道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又同母親說:“不要和父親說!”

——母親從來藏不住話,一定會給父親說的。

5

至于矜持,她才不會矜持呢。

每周最開心的事,就是周三周四下午的音樂課。品文邁著長腿走進來,連每根頭發(fā)絲兒上都落著陽光。她閉著眼都能預測他的動作。他進來,禮貌鞠躬,寒暄,復習知識,拉開琴椅,腳踩在踏板上,教唱新歌。課件休息時他愛彈舒伯特,悠然蕩出來,十分閑散自得。

初雪喜愛向他提問,無論是練習曲還是別的什么,平時最厭惡的教堂音樂,經過品文的解說,也變得熠熠生輝。所謂愛屋及烏,不外如是。

她輾轉打聽到,來修道院上課是品文的兼職。據說是廣東人,在香港大學念書。家中似乎是音樂世家,經營一家樂團,到了品文這一輩,雖然他學的是法文,但鋼琴底子一點不落,應該是家學淵源。

同品文相熟之后,初雪俏皮地對他說:“下學期請多指教啦。”

品文同她握手,伸出手想摸她腦袋,發(fā)現不太合適,于是放下來拍拍她的肩膀。

她慫恿母親去說動父親,把她從修道院撈出來,送入港大。

你好哇,師兄。初雪不自覺笑了出來。

6

哥哥說,嫂嫂喜歡他的時候,會給他做料理。初雪皺皺眉頭,苦思冥想,猜不到品文會喜歡吃什么,思忖著他是廣東人,做一些廣東點心應該不會出錯,蝦餃燒賣叉燒包蛋撻,廣東人愛喝湯,煲個湯應該會錦上添花,反正都住在海邊,大約會喜歡吃海鮮,多捏一屜壽司他應該更喜歡,從小彈鋼琴,只怕還會喜歡西餐,家里鵝肝一向好吃,再多加兩個。

煩著保姆教著做好了這些,又跑到餐館死纏爛打順走了兩份鵝肝,初雪的眉頭又皺了起來。滿滿一桌子,簡直把野心都寫在了食物上,每道菜都叫囂著“品文我喜歡你品文我喜歡你”。

怎么送出手嘛。好難為情。

然而還是全都送了出去。擺滿了學校餐廳一整張桌子。

明明是自己做的,話出口卻變成了:“家里保姆做了好多,我嘗不出來,你幫我試試?”

品文細細每樣都嘗了一些,初雪著重記住了他吃得多的菜式,可是記著記著,發(fā)現品文全都吃完了。

全都,吃,完,了。

初雪覷了覷品文的肚子,發(fā)現一點變化也沒有,衣服平坦坦的,絲毫沒有鼓起來的意思。她忽然暗自開心起來,還好自己家是賣吃的的,再來十個品文也不是問題,可以由他放開肚子吃。

品文說:“好吃。”

說是自己做的,其實全程有高人指點,初雪歪歪頭,說:“你可以來我家吃呀。”

品文打趣她:“你做嗎?”

初雪不好意思說道:“好呀,可是我一個人做不了,要有人幫忙。”

品文說:“沒事,我?guī)湍恪!?/p>

話剛落音,初雪呆了一會,好久才回過神:“我我我我我我……你你你你你你……”

品文說:“我也喜歡你。”

初雪呆呆看著他,不覺又漲紅了臉,桌子下踢了他的腳,小聲啐道:“你不害臊!”回味了一下他說的話,又猛地反應過來:“誰喜歡你了!”

品文說:“你。”一臉的理所當然。

看他好看的臉,細雪頓時害羞不起來,只能泄了氣說:“好嘛。”

7

品文果然來了家里。

可是帶來了兩位不速之客。品文的父母。常年照顧生意不回家的父親和哥哥,也意外地回了家。

初雪如臨大敵,難道是品文的父母不喜歡日本姑娘,過來三令五申嚴令分手?還是他們覺得她手藝好,想來嘗嘗?還是……初雪不太敢往下想。

趁著大人們談話的空擋,初雪拽著品文的衣袖躲到沒人的地方,小聲問他:“伯父伯母也想吃我做的菜嗎?”

品文趁著沒人飛速啄了一下她的臉頰,說:“對呀。”

“沒有別的什么原因嗎?”初雪一顆心七上八下。

品文敲她的腦袋:“以后不要一句話拐上三個彎知道嗎。”

初雪忙點頭說好。

品文說:“來提親。”

哎?初雪怔住,隨即喜笑顏開:“我爸爸媽媽一定會答應的,我天天夸你。”

品文一言不發(fā),笑嘻嘻讓她帶路去廚房,把飯煮上,才悄悄湊到她耳邊說:“我也天天夸你的呀。”

“哎?”初雪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在我爸媽面前。”品文遞給她面團,又補了一句:“笨。”

8

外公沒有穿深色衣服。

瓦藍的顏色明亮又深沉,是外婆鐘愛的色調。

幼時我不愛待在外公身邊,總覺得他高深晦澀,暮氣沉沉。長大了方才知道,原來深愛時,會對其他所有東西都喪失興趣。愛人之心,或許真能叫人一夜白頭。

他靜靜坐在靈堂一角,誰來都只是淡淡回應。他從前眼睛總是明亮的,如今也終于黯淡了下來。

品文是我的外公。

今年是他們結婚的第四十年。

天高水長,也是一生。

(完)

作者:PONP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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